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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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類們的最偉大的原型,耶穌基督與一行十二門徒。
基督他別無選擇背上代人犧牲的十字架,出賣他之人在他身上烙下吻記。他永遠若有所思,愁眉深鎖的絕美造象。他的身,荊棘刑,已成美學,我們最好的時候,無非向他看齊。
然我不參加阿堯的同志運動。阿堯只差沒有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所謂同志,queer。新品種的同戀,驕傲跟舊時代斷裂。前愛滋與後愛滋,其間並無連續,氣質之異是要開國改元,重新正名的。故而先得釐清楚,不是gay,是queer。阿堯說,queer,怎麼樣,我就是這個字,我們跟你們,本來不同,何須言異!
阿堯堅持,gay,白種的,男的,同戀,這是政治不正確說法。queer則不,管它男的女的黃的白的黑的雙的變的,四海一家皆包容在內,queer名之。
是呀我同意,語言的使用本身即訊息的一部份,我百分之百擁護我鍾愛的李維史陀這樣說。
比方最近的事當然是關於五百週年紀念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不不不,不是發現,是遇見。前者意指歐洲中心的地球觀,貶抑美洲印地安為邊陲。新的多重焦距的眼光,政治正確說法應該是,美洲大陸遇見哥倫布。我自譴身為黃種人亦受歐洲白人洗腦,走經幼年期充斥著遠東近東之詞的地理歷史時代,我已長成我所使用的語言的模樣。很難學習阿堯的積極,我的光景不過像,到老來牙齒和骨頭都鈣硬時,醫師特著好利索的矯正器械向我笑咪咪走來,令我窘迫極了,嗷嗷奔逃。
早年阿堯就是快樂的gay時候,我水深火熱陷在我是或我不是的認同宮裡。
後來我承認了,乃至近年霸佔我身體的慾望猛物終於也覺得這是一座頹黯老宅遂思撤離之際,我才敢放言我能接受如若沒有伴侶終將獨自過活的下半生,gay的命運,我說,我很好,很歡愉。
阿堯用狎侮的眼睛看我,哦你很歡愉你也很好?他那不發一言的笑神,總是有效把我惹怒。他已棄gay一詞如敝屐,而我仍溫文爾雅戴著這項過時禮帽的蠢樣子,實在太可笑了。
他說,fuckthegentle。他晚年越來越積極的姿態和對他母親的亂暴,到了挑釁,攻擊的地步。如此自爆於第一線,我真不忍卒睹,一朝萬箭穿心,我堅拒去收他這種屍。
他死之前,八七年華盛頓愛滋祭葬。八八年,曼徹斯特終止第二十八條。八九年,丹麥准許同戀合法婚姻除了不能領養。九o年,kissingin,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接吻。九一年,outedcampaign3,站出來運動。沉默等於死亡,無知亦即恐懼,醫療照顧是權利。反制azt製藥廠,屈服了魏侃降價昂貴的azt百分之二十。
今年,遵行大不列顛法律的香港也解除了──止,阿堯生時及見,引為莫大勝利。
他晚年種種,我後來始悟,那是連他都不自知的預到來無多,他也亂了。
我若及早明白,也不會跟他繼辯和賭氣。天啊我們在紐約臺北的國際電話裡辯論,辯論什麼我完全不記得了,多麼無謂的內容並且以怨懟收場。他問我有沒有看他寄給我的讀物,我說沒有,他說為什麼不看,我說不想看。他那邊是午後大白天,我這邊凌晨兩點鐘,夜與晝的十萬裡之隔我們都不講話了,任憑分秒計費的嘟叮聲於其中掉落。我熬不過他,我說,好啦這是長途電話,可以啦。他很可惡的不回話就掛斷了電話,衝突而無和解,折磨得我徹夜未眠。
後來我也才明白,他打電話給我從來不是為有任何事情,他只是想聽到我的聲音跟言語。這音言連繫著他的過去,像一繩子及時拋出套住不使他無止盡墜往深淵。這有內容的談話,讓他覺得自己還是一個人,不是獸。他在異鄉某個街頭某電話亭緊緊偎住聽筒的瑟縮身影,好像變蠅人裡那名悲慘透了的蠅人最後找到他的女朋友,懇求她,幫助,幫助他變回人。
這個身影往後經常浮現我心。我記起的是二個星期天下午接到他電話,我習慣先問,你那裡幾點鐘?
他說,不知道。
我望窗外是秋黃天空一隻雄偉的蜈蚣風箏在擺盪,咕咕鳥掛鐘過了四點,我馬上幫他換算出來,星期六夜裡,不,清晨三點多吧。
他說,不重要,沒關係啦。你在幹嗎?
我說,沒事,看書嘍,你呢你在幹嗎?
他說,我會幹嗎,你想我還會幹嗎。
我說,啊耶你小心身體,這麼老了。
他說,你在看什麼書?
憂鬱的熱帶。
沒看過。
我知道他沒有看過,也許三十歲以後他就再不看書了。我含混報一下作者名字,很心虛這是我結的新歡而他沒份。便是電影,他也只看到德國三傑中還活著的溫德斯。舊兩新知,對於我們長大成人後各自謀生甚少重疊的部份,我總謙卑看待,不忍冒犯。
果然他說,沒聽過。
搞結構人類學的。我抱歉介紹,彷佛李維史陀是我情人。
他說,不管他是誰,念一段來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