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說 阅读记录

第七節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他吻別她匆匆走了,走前不忘對著鏡子檢查一遍。她在他背後說道:“放心,很正常,怎麼看也不像剛剛偷過情的樣子。”他已經沒有時間在乎她的挖苦話,囑咐她自己去吃飯。

看著他道貌岸然的背影消失,旨邑忽然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物,因何出現此時此地,又將向何處去?

她一個人呆了很久,想到一個更為關鍵的問題:梅卡瑪為什麼突然追到陽朔?如果不是她發現了水荊秋的姦情,便是特意來一場漫襲擊。旨邑當然希望結果是前者。但前者依然令她不快。一分為二來說,梅卡瑪的追蹤不是好跡象,這說明她對他看得緊,害怕他被別人奪走,是不願放手的反應;另一方面,旨邑期望她發現了水荊秋的姦情,梅卡瑪對此事的態度,幾乎能決定兩個女人的幸福與命運。但旨邑到最後都不知道梅卡瑪來陽朔的原因。

正常的話,在狹長的西街碰上梅卡瑪與水荊秋很容易,她也盼望有那樣的一幕,看那一對狗男女是怎樣的貌合神離。她白天租輛自行車到周邊排遣憂傷,一到天黑,就整晚都在西街遊蕩,像個便衣偵探。然而,一連幾天,她都沒有碰到他們。她便猜想是水荊秋有意躲開了。她到失落,同時又到快活,她覺得梅卡瑪實際上還是敗給了她,因為她霸佔了整個西街,水荊秋的心,也仍然留在她身上。不過這種快活並沒有延續多久,水荊秋在梅卡瑪身邊,這個基本的事實擊中了她,說不定在這個絕對新鮮的環境裡,他們在兩米乘兩米的大上撿回了久違的快活——他們才是真正快活的人。

嫉恨使她渾身灼熱,躁動,她到自己在光潔的圓月底下,正痛苦地蛻變成一頭面目猙獰的怪物。

回到長沙,旨邑一點胃口也沒有。每天勉強填上肚子,索然無味地生活。她偶爾去菜市場。各種動物被殺之後的血水到處淌。天氣剛涼,狗立刻走俏了。關著狗的籠子架在血汙上面,籠子裡的狗臉悲涼,身上沾著同類的血跡,伏身等死。當旨邑從邊上經過,它抬一下眼皮,眼裡是冰涼的光,像一個哀莫大於心死的人。有的狗似乎是剛被關進來,正在希望與絕望之間惶恐與掙扎,只要屠狗的人稍靠近它,它立刻緊退到籠子角落,四肢顫抖,悲哀得近乎控訴的眼神盯著行人,而用不了多久,它就像別的狗一樣,是一條活著的死狗。旨邑到傷心,不知道如何解救它們,她知道,只要愛吃狗的野蠻國人堅持口味,這些籠子裡就永遠會有待殺的狗。她不忍再看下去,打算逃開,於是看見了籠子裡的那隻幼狗:模糊,全身凌亂,如窮困潦倒的乞丐,不諳世事的黑眼睛一片茫然,只是瑟瑟地抖。她花五十塊錢買下它,屠狗的人把它從籠子裡拎出來,就要動手殺它。她憤怒地阻止了他,她兇狠的樣子使那個嚼著檳榔兩手血腥的傢伙莫名其妙。她抱起幼狗,憋不住教育屠夫,說狗是通人的,一個人殺狗,良心應有犯罪,他應該去殺雞、宰鴨、剖魚。

旨邑不假思索就給狗取名“阿喀琉斯”希望它有力量拯救它的同類。回到家就給阿喀琉斯洗澡,給阿喀琉斯吃雞脆骨,可憐的阿喀琉斯驚魂未定,一時不能適應幸福的來臨,行動遲疑,膽顫心驚地任她調遣。阿喀琉斯的鼻子和眼睛一樣黑,旨邑喜歡它憨態的小模樣。她不斷地叫它阿喀琉斯,對它說話,慢慢贏得了它的信任。三天之後,阿喀琉斯便徹底忘記了恐怖的經歷,出活潑快樂的天,在旨邑腳邊奔跑雀躍,把鞋子咬得滿地都是。於是旨邑有事幹了,給它買了皮球、足球,假骨頭,教育它不咬鞋子,訓練它上廁所,早晚帶它出去遛,寵物狗們都樂意跟土狗阿喀琉斯朋友,所以沒幾天阿喀琉斯便真正意識到自己的重要與幸福,更加神氣活現,皮有了緞子般的金光澤。

無疑,阿喀琉斯帶給旨邑巨大的快樂,某種意義上,阿喀琉斯就是她的孩子。

不用狗繩,阿喀琉斯一上街就老老實實地跟著走,從來不會掉隊。旨邑帶阿喀琉斯到“德玉閣”她在桌邊翻書,阿喀琉斯就趴在桌子底下,下巴頜枕在自己的前腳上,佯睡。她陪顧客選東西的時候,阿喀琉斯就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水荊秋的事情把旨邑得丟三拉四,連那枚錢幣曾有人出價六千的事都忘了說。她突然想起來,覺得這是個好消息,便打電話告訴秦半兩,秦半兩未接,沒一會兒,秦半兩就進了“德玉閣”他沒剃鬍子,頭髮剪短了,滿頭捲翹,暗灰大方格長袖罩在牛仔褲外頭,腳上是一雙棕登山鞋,旨邑一眼看出來,他找她有事,並且此事與她有關,為掩飾內心的慌亂,她搶先把那枚錢幣的事情告訴了他。

“那老頭肯出六千,我想可以證明它是有價值的。你拿回去給你爺爺收藏吧,原本就是你買的,它留在你們手上會更有意義。”旨邑邊說邊打開櫥櫃,要把那枚錢幣取出來給秦半兩。秦半兩拉住了她的手,說他不知道錢幣是否有價值,當時他買下來就是送給她的,它已經屬於她。她的手在他的手裡綿軟無力,她到整個身體都被他這隻手攥住了,一稻草的力量就可以將她推到他的懷裡。但是,她用一稻草的力量,將自己的手出來,再用一稻草的力量挪開半步,離開危險的區域。

眼下,秦半兩噬了她體內的水荊秋,她身體的一切都在拂動,像一陣海打來,她在船舷邊到眩暈。她斂聲屏息,靜候此頭平息,她告訴自己,絕不能失去理智,她珍惜高原的記憶,大難臨頭水荊秋首先救的是她,他說“死也要陪你”這些足以構成愛情的堅硬核心。

她知道秦半兩一直低頭看她。她到自己像牆頭草一樣軟弱,內心的矛盾風向使她一會兒倒向這邊,一會倒向那邊。

他也挪開半步,也撤離到安全地帶,問旨邑那老頭長什麼模樣。旨邑簡單描述一番,秦半兩啞然失笑,一股坐在椅子上。

“我爺爺從北京回來後,我告訴他,我很喜歡一個女孩子,她在步行街背後開了一問叫‘德玉閣’的小舊貨店,另一枚古錢幣,我送給了她。我知道他來過你這裡,但不知道他曾和你談買賣。他並非真想買這枚錢幣,他是有意這麼做,他真正想和你談的,不是古錢幣,而是關於我。”秦半兩抱阿喀琉斯放在腿上,阿喀琉斯不客氣地啃他的手指頭。

旨邑記起自己當時正和水荊秋通電話,現在,水荊秋的溫情言詞令她很不自在,甚至有種羞恥,彷彿她揹著秦半兩偷了情。他的爺爺必定告訴了他這個細節,他必定可以肯定,她已經心有所屬了。一想到他將會疏遠她,並再次找到他喜歡的人,旨邑的心就一陣疼痛。

“關於我。知道嗎?是他想見你,並打算將我對他說的話轉述給你。他說我在情問題上不夠勇敢,猶豫不決,一點都不像他當年。”秦半兩無聲一笑。阿喀琉斯對手指不興趣了,咬秦半兩的衣袖,旨邑趕緊過去,想把它抱走。於是四隻手在一起,都沒動彈。阿喀琉斯在四隻手中充滿困惑,不明白他們要將它怎麼樣。然後阿喀琉斯覺得有手在顫抖,接著,一隻手困住了另一隻手;還有一隻手被困在另一隻手中。

旨邑彎前傾,部已經碰到他的頭髮,但雙手被他攥住了,動彈不得。她以軟弱的聲音求他放開她。他說為什麼要放開。她說她心很亂。他說他早就亂了。她的身體和心都向他傾斜,她努力抵抗,他的額頭、鼻子、耳朵,全部都在產生誘惑,像一盤不同的果子,她想吃它們,它們也在期待。她到眼前一片凌亂。她拚盡全力抗拒,在她即將全線崩潰之時,她看見原碧正從馬路對面走過來。她說朋友來了,迅速出她的手,把阿喀琉斯帶到地上。

原碧進來,看見一個男人坐在椅子上,似乎正在打盹,她為此到詫異。旨邑簡單介紹了一下,儘管她尚不能確定原碧是否和謝不周接過吻,如今是否已經上過,但她已經主動與原碧保持距離了,表面裝做什麼也沒發生。她很滿意秦半兩對原碧不冷不熱的禮貌回應(他還沉浸在剛才的覺當中似醒非醒),同時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融化了,像清晨的沼澤地,溼靜謐。

原碧很少到“德玉閣”來。她原本對這些東西不興趣,這次卻有變化,她想挑手鍊和項鍊來戴著玩玩。旨邑沏茶,暗自謝原碧,她差點沒把持住自己,她對水荊秋仍產生了一絲愧疚。

“我要去貴州山裡的希望小學教學,已經批准了。”秦半兩喝口茶恢復神,彷彿對去貴州教書已經嚮往很久。

“是嗎?教多久?”旨邑很吃驚,立刻意識到這與她有關,她到心裡被劃了一刀,痛了一把。

秦半兩說不知道教多久,也許留在那裡。他佯裝高興。

她一陣心酸,陡然覺得長沙沒有任何令她留戀的東西了。

原碧拿了幾樣東西放在桌面上,要旨邑幫忙參謀。

原碧一彎,玉墜子從衣釦間滑出來,在空中晃盪。旨邑一眼就認出這是她送給謝不周的玉豬,心裡一把無名火“哧”地就給點著了。

那一刻旨邑心裡兵荒馬亂。對謝不周一腔憤恨;原碧還在眼前擺那幾樣首飾;而秦半兩要離開長沙了,只恨天不塌下來,把這世界埋了。她毫無意義地輕喊阿喀琉斯,阿喀琉斯正趴在一邊睡覺,趕緊爬起來跑到旨邑腳邊。於是原碧笑狗的名字取得好,說她朋友家養條大狼狗,叫做巴特,站起來有一人高。旨邑說她只喜歡小動物,大動物不夠可愛。她努力高興地喝茶閒侃,聊到了物種的問題,然後又說到社會變化大,借種的女人越來越多;婚姻朝秦暮楚的也是普遍尋常,幾乎完全說不上需要理由,只是受了見異思遷或擇肥而噬的心理所驅策。三個沒結婚的男女對婚姻的看法不盡相同。秦半兩說解放了的現代女知道充分展示自己的魅力,他談到網上寫“現代金蓮”博客的女孩子,敢於身體的某些部位就是一例。原碧愣了一下,暗自得意,說那無可厚非。秦半兩說他沒有貶意,恰恰相反,他是作為一個畫家來審美的。原碧又是一愣,想到留言版上那個叫q的畫家。

旨邑從頭至尾回憶原碧,她突然發現,生活中呈現的、以及她所瞭解的軟弱、矜持、木訥的原碧,都非真實的原碧;真實的原碧內心強大,對一切有成竹,她是一個工於心計的女人,她一直低估了她。謝不周連原碧這樣的女人也動,有失品位。旨邑覺得謝不周喜歡她,就不該喜歡原碧這類女人,他無形中將她和原碧之間劃上等號,這令她反胃,她自覺一向大於原碧,現在連“大於”也不屑了,她不希望有任何符號將她與原碧連到一塊,她討厭原碧裝出哈巴狗那樣天真的眼神。於是旨邑懷著憤怒,想象謝不周與原碧糾纏一起的情景:原碧那對緻的小腳就是謝不周手中的卦,一個晚上被他打出超過《易經》更多的卦象,乾卦坤卦巽卦…老嫖客謝不周打出一手好卦,不值一提,旨邑唯一生氣的是,他不該將玉豬掛在原碧的脖子上。旨邑死死抓住這個理由,但內心的嫉妒並沒有得到很好的掩飾,謝不周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他說旨邑當初送玉豬給他時,明確表示,他轉送給任何人,她都不會追究,現在怎麼偏為此事生氣。旨邑無話可說,索蠻不講理“謝不周,小玉豬你送誰都行,送給原碧我就是不高興。”旨邑打橫來講,謝不周秀才遇土匪,不跟她的強盜邏輯正面衝突,只談情:“聽起來,你對老夫似乎有幾分在意?”旨邑白他一眼。他接著說:“你不高興,老夫很高興,小玉豬起了好作用,在這之前,老夫還真jb不知道你心裡頭想什麼。”旨邑略有所悟“你故意這麼做,可惡。”謝不周搖頭“不全是,看情況。”旨邑:“什麼意思?”謝不周:“除非你鼓勵我。”

“我憑什麼鼓勵你?”

“憑兄弟情。”

“還裝蒜,不早上過了麼?”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以後會不會,那得看情況。”謝不周說,原碧喜歡他,有以身相許的意思’,只是他猶豫不決。在旨邑和人小腳之間,他願意放棄人小腳,反之,原碧的小腳將成為他的新歡與藉。他甚至在史今的懷裡也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當時史今正替他按摩頭部,他閉目佯睡,滿臉焦慮,似乎正被頭痛所折磨。他想了想原碧的小腳與旨邑的臉蛋,一邊估摸旨邑的腳是否和臉蛋一樣小巧緻,一邊進行完美組合,用原碧的腳配旨邑的身材與臉蛋。史今問他覺力度如何,他說不錯,脫口而出。史今又問呂霜的情況如何。他答腿已經完全好了,留有傷疤,已經聯繫好到北京工作,估計不久就會去報到。史今叫他到時候去送一下呂霜,幫她提提行李什麼的。謝不周說到時再看,也不是非送不可。

謝不周有個重要情節沒跟史今講,他曾經兩次請求和呂霜復婚,遭到呂霜的斷然拒絕,她說她不喜歡他這麼做,男人要對自己所做的事承擔責任和後果,她就算孤寡終身,也認了,破鏡重圓,總會留有醜陋的裂縫,反照出來的事物,不會是想象的那樣美好,甚至比真實更差,她和他的夫情緣,已經盡了,她會當他是朋友,不再記恨。呂霜還勸他娶史今,不要一錯再錯。她健康地去另一個城市的現實令謝不周羞愧難當,贖罪的途徑被徹底堵死,他悄然神傷。他暗自敬佩呂霜,對他最好的人是她,對他最狠的人也是她。他一想到那個騎自行車頂著毒頭送湯送藥,被他視為生命的女孩子,後來成了他的子,可是他背叛了她,他們沒有留下孩子,除了記憶,沒有留下任何足以證明他與她心心相印,融為一人的東西,他就被愧悔刺痛,下雙倍的冒藥丸。

女人太麻煩,除了女,沒一個省事的。謝不周到頭痛。不過他很快想通了:天要下雨孃要嫁人,呂霜堅持各走各的,他也無能為力,他想在關鍵時候,他都會在她的身邊,讓她依靠。另外,放棄旨邑未嘗不可,如果她心懷悔意來找他,順水推舟重新開始更有意思。他喜歡旨邑不屈服於他,這種滋味他嘗得不多,像原碧,那次在海里游泳,她就有所暗示,他按兵不動,把小玉豬送給她,完全是做給旨邑看。現在,他已經在原碧的上度過了快活時光,還給原碧取了暱稱:金蓮。有雙重含義。叫她金蓮時,他覺自己就是西門慶。這一次爬嶽麓山,他帶上了原碧,因為他發現有一片山坡,地勢不錯,通常四下無人影,樹上鳥不絕,可望見湘江濁水東,漁船點點。原碧原本不懂修飾,因為他也刻意打扮起來:白背心套在黑長袖上,肥大的黑運動褲與平跟小腳球鞋不太諧調;頭髮貼緊脖子,髮尾凌亂。謝不周對她提了幾點意見,一是做做頭髮,搞個負離子燙;二是下次帶她去選幾套衣服;三是多運動,網上休閒影響健康。原碧欣然應允。謝不周是原碧認識的男人當中最英俊的一個,雖是翩翩四十老公子,不缺善良真情,對女人溫柔,也體貼關懷。她看得出,旨邑對謝不周心有所動,之所以還在釣他的魚,十有八九是轉進了已婚家庭當中,把謝不周當後備輪胎了。

他們在愛晚亭坐了一會,面朝湘江。謝不周一邊和原碧擁抱接吻,一邊想起和旨邑在橘子洲頭,他口惹懸河背誦主席詩詞,旨邑扶著松樹彎低笑的嫵媚,不免有些惆悵。於是繼續往山上走,山風清涼,穿過一條小路,到了那片山坡。草地上有些落葉,天空敞開,風將楠竹的葉子脆的碎卵石聲音。他正式吻她。她從沒在光天化之下的野外做這種事,不免緊張。他喜歡她緊張,這符合良家姑娘的本分。打開她的過程,等於一次調教。不論在哪裡,他都是先脫她的鞋襪,將一對元寶似的腳往兜裡揣。有很長一陣,她像個旁觀者,欣賞他動情時的猥褻表情,到自己確實被他愛著。

這次野合回來,原碧似乎受了風寒,第二天頭重腳輕,還發起了高燒,這個模範教師頭一回將學生的‮試考‬忘得一乾二淨,後果嚴重,遭到學校嚴厲的批評和處分。謝不周帶她去醫院看病打針拿藥,送她回來,囑咐她按時打針吃藥,走時給她留下一萬塊,要她自己去買衣服,抱歉他不能陪她,他剛接到家裡的電話,他的母親死了,馬上要趕回北京。原碧不要,他把錢到她的屜裡。面對原碧一往深情的眼神,謝不周真切地到自己應該多給一萬。原碧是無辜的,他並不愛她,他僅喜歡她的小腳,他卻在做那事的時候對她說“我愛你”她是旨邑的朋友,他有意讓旨邑心裡不舒服。他到自己欺騙了原碧,他以為一萬塊能使自己心安理得,不料心裡還有一絲內疚,他認為這絲內疚還值一萬塊——他再也不想對任何女人心懷歉疚了。於是他吻她額頭,說:“等我有空的時候,另外再陪你去買。”說完這話,他心裡仍不舒服,他驚慌地意識到,無論他怎麼彌補,這份歉疚總會存在一半,永遠不能完全消失了。

父親的另一種講述讓謝不周大吃一驚。他活到將近四十歲,在母親死後,父親才告訴他一個真相:他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謝不周覺得荒謬極了,他以為母親的死對父親打擊太大,他腦子給糊塗了。然而父親非常清醒,他坐在客廳的沙發角落,神情頹敗憔悴,使沙發和客廳顯得格外空蕩。一生放蕩不羈的謝不周看見父親的孤獨,因為母親的去世塗上蒼老的彩,剎那間覺自己的罪孽。父親告訴他,從前關於母親的說法,都不真實。謝不周的一直不喜歡他母親,他所知道的事情,都是的版本。真實的情況是,父親追求母親的時候,母親正和戲劇團的一個小生談戀愛。父親只能退而觀望。後來,那小生竟然跟一個男人好上了,不再在北京面。當時謝不周的母親已經懷孕(她堅持要留住這個孩子,世界上才有了一個蕩的謝不周)。母親發現自己懷孕後,請求父親的幫助,父親二話沒說答應了,和她結婚,生活。遭遺棄的母親一直沒有忘記那個小生,她暗自盼望他回頭來找她。她脾氣暴躁,酗酒,懷孕時也不例外。父親和她幾乎沒有安寧的生活。兩年後小生死於一場車禍,母親的神陷入混亂。這個原本只屬於父親和母親兩人的秘密,如今因為母親的死,傳給了謝不周。

從前對母親的憎恨與惡毒的謾罵使他愧疚難當。他回憶和母親有限的幾次接觸與面對,他從沒正眼瞧過母親(在他跟裡,母親還不如一個女),他對她陌生,她對他陌生,如今這種陌生刺痛了他,千萬種悔恨湧出來,像蛇一樣纏緊了他。他對母親的痛恨幾乎在一瞬間變為同情,然後在一夜間轉變為愛。或許他原本就愛母親,只是被恨掩蓋了,就像河水退去,出河灘。他唯一不願去想的,就是那個小生,他的親生父親,他才是真正的人渣。

很長一段時間,謝不周活在不真實的覺中,從前的生活秩序完全被打亂了,尤其是他一貫的生活態度,每想起父親的孤獨老態,就無法再以那種方式揮霍自信與金錢,繼而與女人在一起時,興味索然。他到自己就像行情大跌時從證券易所出來的股民,一臉瘟相。雖然生活好比那堆股票市值,時漲時虧,但從沒像今天這樣,虧得元氣大傷,他到整個生活都被端掉了,甚至出現了巨大的空——他又一次虧欠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是自己母親。她到死他都沒叫過她一聲媽,他用一些骯髒的字眼代替她的名字。他想起他對旨邑說,母親是個‮子婊‬,爛貨,旨邑憤怒地反駁他,他的眼淚現在才下來,顯然已經遲了。

如果說他現在開始頭痛,毋寧說是他才意識到頭在痛。他把車開到“德玉閣”進了旨邑的店裡,一股坐下來,盯著桌上的茶具發呆。

桌子底下的阿喀琉斯被他嚇了一跳,跑到一邊警覺地盯著這位不速之客。

旨邑正手捏“秦半兩”看水荊秋寄來的意大利作家艾柯的書《帶著鮭魚去旅行》。她也不做聲,在他身邊坐下,給他倒茶,也像阿喀琉斯那樣看著他。阿喀琉斯避開他繞到旨邑身邊,躲在她的另一側繼續盯著他。半晌,謝不周苦笑一聲。旨邑到他為她憔悴的神情,心被推了一下,像搖椅那樣蕩悠。到謝不周開口說話,她才明白他是另有其事。不覺耳一陣發燙。他說剛辦完喪事回來,他媽媽死了。他說的是“媽媽”不是“‮子婊‬”、“爛貨”他說“媽媽”時,像使用了一個生疏的詞彙,有點不太自然。旨邑反應遲鈍地“啊”了一聲,表示她聽到的是不幸的事情。他眼眶紅了,說對不起他媽媽。她只記得他對他母親的仇恨,看他這副神情,既有不解,又想著怎麼安他,便抓起他擱在桌上的手,幾秒鐘後再縮回來,他的手呈她握過的樣子散在那裡,彷彿由那隻手講述他媽媽的真實經歷,以及他父親的苦,連帶罵那個拋棄他和他母親的小生。她對他內心的痛苦無能為力,只是一句話也不說,陪著淚。她從來沒見過他悲傷的一面,即便是她拒絕他的求愛,他也只是嬉笑而過。他說完了,她還是不知如何安他。他頭痛裂,沒有帶藥,她讓他坐著別動,她馬上去藥店買,她記得要廣州廠的。

她很快買回來了,看著他把藥吃下去,猛然間體會到史今對他的愛情——她突然到自己這一刻對他柔情滿懷。她想對他表示除愛情之外的關懷,握他的手,替他按摩頭部緩解疼痛,甚至把他抱在懷裡,替他撫背肩。她這麼想著,已經站起來,走到他背後,隔著椅子兩手抱住他。她對他有種說不清的情,有時候覺得是兄長,有時候是親密朋友,有時像惦念的戀人,而現在,多種情因素結合到一起,她從後面抱著他,因為她想不出怎樣給他安。他被她抱著,兩個人都紋絲不動。只有阿喀琉斯在自己的腳。

這時,原碧突然出現了,彷彿她已在某個角落窺視多時。

謝不周不知道有人進來,旨邑鬆開他回雙手時,他拽住了。

原碧轉到謝不周對面,盯住二人,一副捉姦在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