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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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邑照例睡到八幾點鐘起來。早餐簡單,水果或者牛,有時搭配雞蛋。她總幻想有自己的孩子在屋子裡跑動:一頭鬈髮,兩眼漆黑,笑幾顆小自牙,長得像她,或者像水荊秋。他在另一個城市,她仍覺得生活完整。一個人住久了,屋子裡過於空蕩,猛然環顧,心裡滲出家徒四壁的荒涼。那些傢俱裝飾以及室外風景,都是過於華貴的謊言和幻象。她渴望一種“不自由”的生活,渴望肩頭有所負荷,讓她貼近真實的地面,甚至比地面更低。
有時候她想,自己為什麼是這樣子,而不是那樣子,怎麼在長沙,而不是在北京或者新西蘭,她承認自己只是一可供辨認的符號,就像她的那個名叫“德玉閣”的玉器店,鑲嵌在城市不起眼的一隅。她常常不知道今天星期幾,陰曆初幾,陽曆幾號。窗外月上弦,月下弦,月圓月缺,天陰天晴。一縷可怕的皺紋出現在脖子上。很快會有很多縷。最後滿是皺褶。她有強烈的背叛水荊秋的衝動,她甚至覺得她做什麼並不算背叛,她和他之間不存在背叛,因為他在認識她之前,就開始背叛,並且,她還必須尊重他的背叛,對他之於家庭的責任心敬佩而由衷嘆自己遇到了一個好男人,她愛他這一點好,彷彿他的魅力存在於他對家庭的維護當中,一旦他與他的家庭剝離,他便立刻失去意義。
旨邑一邊撣塵拭玉,一邊胡思亂想。某一次對水荊秋說要把“德玉閣”搬到哈爾濱去的玩笑話提醒了她,她仔細琢磨,搬到哈爾濱未嘗不可,她可以把那隻跳蚤餵養肥大,既免不了一死,如果它能強大到可與獅子匹敵,何不與獅子決戰而亡。
她捏出“秦半兩”用指頭了幾下,放回原處,從玻璃外面看它,拙樸而特別。她並不打算賣掉它,她擺放那裡,只是作為一個稀有品種使“德玉閣”增添神秘。若有人問價,她總是回答不賣。這一枚是真是假,她並不想知道,對一切的真相到索然無味。一般來說,古玩市場只有十分之二沒多大價值的舊貨,千分之二的真傢伙,要會“掐尖”才能有收穫。旨邑與秦半兩去廣州和武漢等地方看完墓地後,照例找古玩市場閒逛。她買回幾樣漂亮的古舊筆筒、紫沙壺、玉獸形玦(很真),現在都陳列在她的櫥櫃裡。和那些小商販貧嘴砍價時,她到這種欺騙與揭穿騙局很有意思。秦半兩尤其擅長此道,到最後似乎他成了賣主,真正的賣主只得無辜訕笑。她在一邊偷著樂,覺得她和秦半兩不止在鑑賞小東西上有共識,他們的血裡有相似的天。
每次擺和秦半兩一塊淘回來的物什,旨邑的臉上就滲出微笑。她也曾設想過,她是某一件古玩,在秦半兩的手心,被翻來覆去地撫摸,裡裡外外檢視,吹響它,聆聽它,彈擊它,對它愛不釋手,捂在懷裡,捏拿得溫熱,於是她到某種清晰的情慾暖和朦朧的幸福之熱。她接著想,他至死都將它帶在身邊。幾千年後,那些所謂的現代人發現了他們的骨骸,以及他們身邊的古玩玉器,考究出墓中男女約生於公元1975年左右,還有身高、體重、相貌以及死亡時間。他們的靈魂已成翩翩蝴蝶,竊笑著看那些嚴肅的專家對兩個普通死人的努力猜想與考證。
旨邑清潔完,站在“德玉閣”中央,面朝琳琅櫥櫃,正胡亂想得快活,屋裡忽然墓地一樣陰暗,一股空來風冷颼颼的。一個大塊頭老頭走進來,什麼也不看,就說他的朋友告訴他,這兒有一枚“秦半兩”他有興趣瞧瞧。旨邑指給老頭看,老頭貓瞅一眼,要她拿出來。旨邑猶豫一下,打開玻璃櫃把錢幣遞給老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只見錢幣到老頭手上立刻成了活物,在他的兩隻手心跳來跳去,讓旨邑懷疑是錢幣燙手。她看著老頭撫半天,除了她和秦半兩常用的動作外,還有令她陌生的方法。直到旨邑看煩了,看累了,老頭仍沒完成對錢幣的鑑別工作。他把它放下,又拿起來,瞅一會,還咬了幾口,有一陣她以為老頭睡著了,正要叫醒他,他卻睜開了眼,彷彿嘴裡在品嚐什麼滋味似的,又或者那味很苦,令他已然花白的眉頭緊鎖。
期間水荊秋打來電話,她和他聊了一陣,她的眼睛始終盯著老頭,她也懷有警惕,怕他狸貓換太子。水荊秋說他正在訂機票,哈爾濱陽光燦爛。她突然想問節的時候,他一夜未歸,是怎麼向梅卡瑪撒謊的,梅卡瑪是否質疑。這個問題使她頗為興奮,她到能和水荊秋一起欺騙梅卡瑪,比水荊秋對她的愛更為重要。梅卡瑪是她的敵人,敵人對寶貴的地盤正在淪陷而一無所知,旨邑並不為此快活,她更希望敵人早一點到痛苦,收起她作為“子”的低賤驕傲,為自己哀悼。
旨邑終究沒為難水荊秋,她只是倍兒溫柔地對他,倍兒通情達理知書識禮,還跟他談起他最近寄的幾本書,關於她的閱讀理解和質疑。水荊秋說不談海德格爾了,他沒心思談這個。情況有變,長沙的會議要到陽朔開,為期一週,答應了會議又不好再推脫,不能去長沙看她,他到卜分沮喪。
“親愛的,這太好了,我一直想去陽朔看看呢。你哪天報到,我去那裡和你匯合。白天你開你的會,晚上咱們一起玩。”旨邑低聲說。
水荊秋覺得她的主意不錯,很高興,在電話那頭咂給她一串響吻。
老頭那邊的鑑賞把玩正好告一段落。
“小姑娘,這個賣什麼價?”老頭問。旨邑笑著擺了兩下頭。
“德玉閣,德玉閣,想必小姑娘有德如玉。”老頭又說。旨邑探問:“大爺,您覺得,值多少?老頭答:“不好說,說白了就是個人心目中的價值。”旨邑說:“大爺,那這枚錢幣,你心目中的價值是多少?”老頭仍堅持要旨邑開價。旨邑說不賣。老頭想了想,說他出兩千塊。旨邑搖頭,仍是說不賣(她從來不打算賣掉)。於是老頭又加了一千。旨邑十分從容地搖頭。老頭又開一隻手說:“我出五千。”
“大爺,我不賣。”旨邑笑了。她在心裡盤算,如果不是大爺有病,那就是這枚秦半兩是真傢伙;他能出五千塊,那麼賣一兩萬沒問題;賣一兩萬沒問題,那麼它的實際價值應遠遠超出兩萬。大爺也看旨邑有猶豫之態,又捏了捏錢幣,說:“剛才給你開玩笑。這樣吧,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好兩千,就兩千。”老頭說完作掏包狀。
“大爺,這錢幣是我朋友的,我做不了主。”旨邑拿回錢幣。老頭急了,說小姑娘倔的,價錢可以商量,先彆著急收回去。旨邑鎖上櫃門時,老頭笑笑便走了。
天黑前,水荊秋與旨邑先後到達陽朔。他會議安排的酒店就在西街,開會兩天,餘下幾天就是在周邊遊山玩水。他已經為她訂好了房間,離他不遠。在家庭旅館前,他笑望她,然後抱緊她。彼此覺不如最初的幾次會面那般熱血沸騰,但依然美好,尤其是在這種充滿漫傳說的地方,都有登臺主演的榮耀。西街狹長,閒庭信步的遊人並不能破壞它骨子裡的靜謐,以及女處般的氣味。兩邊建築物如古典羞澀的仕女,雕細鏤羅裳麗,蛾眉淡掃目低垂。他牽她上樓,暗紅的木樓梯發出古老卻不腐朽的聲音,樓梯窄,階梯細密,他一步跨三層,她簡直是跟著他在飛。
明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他仍然懷著好奇打開禮物盒。解開蝴蝶結,撕去外包裝,還要拆更緻的一層。他分秒不停地將它剝開。
窗戶下西街裡的聲音,乾淨、夢幻、近在咫尺。
他們準備出去吃飯。她笑他的內褲像超短裙,褲邊松大晃盪,像是常年受被扯。他覺得沒有爛,扔了可惜,天高任鳥飛,穿著舒服就行。她尖聲說難道非得穿出破來?她一會就去買新的,立刻把他的“超短裙”換下。他笑著說她開始監管特區形象了。
她其實又開始嫉恨,那梅卡瑪是什麼東西,居然讓他穿得這樣寒酸;而水荊秋也真可笑,一個漫的男人,原本不該疏忽自己的內褲。總之,細究起來,內褲牽扯的問題太多,主要責任在梅卡瑪。旨邑對這事認真起來。一方面有打抱不平的意思,水荊秋為他的家庭努力付出,回報他的卻是超短裙似的陳舊內褲;一方面含沙影,抨擊梅卡瑪身為子,對丈夫不關心不體貼;還有一方面就是水荊秋穿這樣的內褲見她,明擺著是不重視她——她為了見他,罩內褲全換了嶄新漂亮的。她在取悅他,而他呢?這種“超短裙”只配面對糟糠之,憑什麼穿著它面對香豔的情人?
反過來,假如水荊秋穿著漂亮得體的內褲,乾淨潔白的襪子,又都是梅卡瑪買的,旨邑會是另一種不舒服,恨得更厲害。因為他太貪婪,他不該一邊享受梅卡瑪的體貼,一邊享受情人的溫柔;一邊喚梅卡瑪子,一邊把愛給他的情人;一邊與情人溫存,一邊計劃週末帶兒去哪裡消遣。他身上不該沾有梅卡瑪的痕跡,一切都該讓她旨邑來打點。
總之,這條內褲帶來了一系列糟糕的覺。
旨邑情緒壞了,並立刻發現壞情緒一直壓抑在心底。她知道直接進攻顯得太蠻橫無理,於是一面語氣平緩,似笑非笑,一面尖酸刻薄,冷嘲熱諷,她的話裡傳遞出一種信息: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知道世界運轉的潛規則,她看透了男人和女人,婚姻和愛情,她把自己貶得一錢不值。她越說越起勁,發現自己是存心要挑起不快,有意要刺穿美好的相處(因為它是假象),以表示自己冷靜地活著,他對她的愛就是對她的傷害。
無辜的短褲釀起莫名的風波,他被得暈頭轉向。他答應穿她買的,把“超短裙”扔進西街垃圾桶,如果她願意,還可以先踩上幾腳再扔。他順著她,直到把她逗笑,他才筋疲力盡地生氣。她舒坦了,撫他,又變成一個通情達理知書識禮溫情體貼的情人。
他們再次準備出門吃飯時,水荊秋的電話響了。他朝她“噓”了一下,把嗓子清理乾淨,彷彿出門前檢查穿著是否齊整。
旨邑聽出來了,打電話的是梅卡瑪,她已經到了陽朔,正在他住的酒店大堂等他。
他說他在西街溜達,馬上過來。他慢慢合上手機,無助地望著她,他在她眼裡漸漸地萎縮得趴在地上。
那一刻,她真的覺他像一條喪家之犬,收緊尾巴,眼神困苦,渴望收留與寬容。這不但不能起旨邑的憐憫心,反倒惹起了她的鄙視與厭惡,她踢了他一腳,鼻子一哼,說:“你該到高興,可以重度月了。試過和她在酒店兩米乘兩米的大上做麼,像我們剛才一樣,美好的。”他說旨邑不講道理,他本不知道梅卡瑪會來陽朔,事情會是這樣,他完全不知情。他解釋起來,也只是像喪家犬進一步打動別人獲取同情的表演。她依舊只是冷靜地嘲諷,一想到他們將在此同共枕,心裡就要發瘋。
“怎麼著,我也得讓位於她,誰讓我是野的,她是家裡的;她是法內的,我是法外的;她和你生了兒子,我和你只是做了一場;她早認識你,我遲了十幾年。她是你的子,我是你的野食。你對她有責任,對我只講情,多麼寶貴的情,關鍵的時候,你都不會留在我的身邊。”彷彿暮年的老女人,她語調平淡,眼淚已經滴下來。
他心慌意亂,著急回酒店把自己給梅卡瑪,又不能這樣扔下旨邑,更何況她在哭。他打定主意,隨她的話怎麼傷人,都不生她的氣,在最快的時間裡安頓好她的情緒。於是他說很內疚,他想陪她,可是他不能不回酒店,下次好好彌補她。他覺得說“下次”太敷衍,於是想了想,很果斷地說,下個月,他就帶她去麗江,那裡比西街更漂亮。他被自己的想法所鼓舞,一掃先前的可憐氣,神情立刻好起來。她慢慢甦醒似的回心轉意,她比他更無奈,她痛苦地望著他,因而意識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喪家犬——他拋下她,回到梅卡瑪的身邊,梅卡瑪又一次贏了她。她唯一一次贏梅卡瑪,是他們一起跳進河裡的那個晚上,而那個晚上的意義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撐不住她的愛情與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