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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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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鬧起來的時候,賓館裡潘書記與高煥章、鹽化縣委書記柴德發的談話沒有中止,潘書記仍然很平靜地詢問跨海大橋的情況。樓下維持現場的是縣長白元。

趙振濤返回時,誰也不知道,他在人群裡聽著工人們的議論,從他們憤怒的謾罵聲裡覺到了點什麼。看著這些鹽場的工人們,神態和打扮都像是農民,他知道曬鹽是風吹曬的苦差使,工人們說話跟漁民一樣野。

一個滿臉黝黑的老工人罵道:“你們當官的都知道鹽場是一塊肥,都他孃的想吃一嘴!吃要看咋個吃法,這種吃法俺們不答應!”還有人喊:“好端端的一個鹽場,愣讓李大腦袋給糟蹋啦!跨海大橋就是他給塌的,撤了李大腦袋,法辦李大腦袋!”趙振濤認識鹽場場長李廣漢,可他始終不明白,李廣漢與跨海大橋有什麼聯繫。再往下聽,他終於聽出點門道兒來了:建橋之初,縣裡到企業集資,當時的場長薄振良為了鹽場的自身發展,只想象徵地少出一點,縣裡就撤了薄振良,換上了李廣漢。李廣漢拿出了鹽場的二百萬動資金贊助大橋,而且還讓他子的公司承攬了一部分大橋的工程。年初,北龍市召開全國殘運會,縣裡又從鹽場拿走了八十萬元的贊助款。鹽場沒有了資金,就像人貧血一樣,這一次風暴的襲擊,鹽場連買塑料布苫鹽垛的錢都沒有了,工人們眼睜睜地看著鹽粒兒化為汙水。鹽場發不出工資,縣裡又沒有資金投入,人們幾乎是眼巴巴瞅著鹽場死去,而李廣漢卻因為跟縣裡頭頭腦腦們溫得鐵,聽說又要高升了,要當什麼縣物資局的局長了。在工人們的眼裡,李廣漢幾乎就是個壞蛋。工人們的意思是:鹽化縣的領導跟李廣漢穿一條褲子,他們非要見見省裡的領導不可。而據趙振濤的瞭解,李廣漢是省鹽務系統的勞模,又是北龍市的先進工作者。

趙振濤看見警察來了,白縣長正躲在暗處跟公安局的頭頭嘀咕著,要警察去驅趕工人,有的警察甚至已經動了手腳。幾個年輕工人氣得把警察的摩托車車燈給砸了,警察嚷嚷著要用手銬去銬那些工人。憤怒的人群擁來擁去,警察在他們眼裡,幾乎就要像戰場上的敵人一樣了。趙振濤到白縣長是個很蠢的人,怎麼能動用警察呢?同時他不解的是,這樣亂哄哄的,高煥章和柴德發為什麼還不出來呢?活書記又是怎樣考慮的呢?無論如何,他已經到事態的嚴重了,不是一般的嚴重。在潘書記的眼皮底下鬧出人命來,那將是怎樣的後果啊!

就在警察要抓人的時候,他拼命擠到白縣長的跟前,用十分嚴厲的口氣罵道:“蠢,你們簡直蠢到家啦!趕緊把人放嘍!”白縣長不認識趙振濤,但看他的架勢和風度不一般,說話的口氣也不一般,愣了愣,悄悄地問旁邊的公安局長:“這人是誰?”公安局長搖了搖頭。

趙振濤大聲說:“把話筒給我,給我!”白縣長沒好氣地問:“你是誰?你能說服他們嗎?”公安局長也急了,指著白縣長瞪著趙振濤吼:“你,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我們縣長!”趙振濤沒理白縣長,蹬在賓館門口的臺階上,使勁揮著胳膊大喊:“鹽場的工人同志們,我是咱北龍市新來的市長趙振濤,我受潘書記和高書記的委託,來跟大家談談。有問題,咱擺到桌面上來,這樣鬧,傷了我們之間的情,又不能解決問題!”人群頓時靜了下來。白縣長和公安局長慌了,互相埋怨著。

趙振濤接著道:“這次省領導來鹽化,就是來現場辦公的!我這個市長,也是老百姓的市長。我是咱鹽化人,鹽化這地方的就是信義!你們要是信我的,就這樣辦。”人們靜靜地望著他。趙振濤又說:“咱這對面就是縣政府,你們派幾十個代表到政府會議室,我跟你們開一個座談會,我做記錄,有來有往,可以通宵達旦地談嘛!其餘的同志就可以先回去了,怎麼樣?”人群裡有人喊了一聲:“走吧,聽新市長的!趙市長是蟹灣村大船師趙老鞏的兒子,他不會糊俺們的!俺跟他爹是老哥們兒。”人們有了響應。

趙振濤把頭扭向白縣長:“白縣長,把那幾個工人放唆!”白縣長瞪眼熊著公安局長:“還愣著幹啥?快快放人!”公安局長就讓警察把人放了,人群也漸漸疏散了。

趙振濤跟著工人代表走進縣政府會議室一直談到黎明時分,他整整記了半本子。記錄這些問題的時候,他的手在微微顫抖,內心深處有一種從沒有過的震驚。不管這些內容是否屬實,是不是鹽化問題的癥結,最後是不是由他來解決,但有一點是十分明確的,那就是人民考驗黨和政府的時候到了。他預到隨著跨海大橋的倒塌,將有一場聽不見聲響的風暴席捲鹽化,而且還會波及到北龍港並影響北龍的改革開放。

眼瞅著天亮了,鹽工們還有說不完的話,趙振濤擺擺手說:“我們找時間再談。”鹽工們答應了。黎明時分,趙振濤走出會議室,他看見潘書記的房間裡還亮著燈,聽老書記的秘書小張說,潘書記也是工作了整整一宿,最後是高煥章犯了胃病,支撐不住了,他這才被秘書扶到房間裡去休息的。

高煥章眯了一會兒,還是暈暈乎乎的。這些年來,在縣委縣政府門前上訪、請願、起鬨的現象並不是稀罕事。可今天夜裡幾百人的鹽場工人集中起來,而且選在省委潘書記來鹽化視察災情的子,這在鹽化還是頭一回。這裡一定有問題。而且是很大很大的問題,他還預到有一個神秘人物在縱著,要不鹽工們怎麼這樣快就知道潘書記來到鹽化的?

走到窗前,他腦袋轟地一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了個,那些積存了很久的東西漫了上來:在北龍十縣六區裡,最有希望的是鹽化,最令高煥章頭痛的也是鹽化。鹽化是國家去年新增的渤海灣經濟開放縣,資源豐富,可是基礎設施薄弱,通不便,經濟相對滯後。而且還有一個頭痛的問題,鹽化是革命老區,鹽化自古出大官,不用說省裡,就是中央各部委,鹽化籍的領導也有十幾位,鹽化如果鬧出大點的事情,都能捅到上面去。鹽化的一把手很難當長久,經常是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都傳說是鹽化的幹部不好當,其實豈止是鹽化的幹部,就連市裡省裡的頭頭,有時也陷入十分尷尬的境地。高煥章將自己的得意干將柴德發安排在鹽化,從某種程度上說是把小柴推到了風口尖上。夜裡的事件是鹽工衝著場長李廣漢來的,據他了解李廣漢可是柴德發的紅人,這次上報的副縣長候選人裡就有李廣漢,一旦李廣漢落選,柴德發還為李廣漢留了一個後路,讓他去當物資局的局長。既然李廣漢有這麼大的民怨,小柴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高煥章記得柴德髮帶著李廣漢出現在他的辦公室,是從跨海大橋的建設開始的,跨海大橋是北龍港的前期工程,落得這樣的局面,是高煥章始料不及的。昨天晚上的彙報,潘書記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聽著,可他從老書記的眼神裡到了一場風暴的來臨——高煥章從窗子裡看見了疲憊的趙振濤。

趙振濤沒有正式上任,就被迫進入角了。他在走進賓館樓梯的時候,腳步突然猶豫起來,腦子裡高速旋轉著:夜裡處理這個事件的情況,先跟誰去說呢?他如果在沒有跟高煥章書記碰頭之前先講給潘書記聽了,高書記肯定要起疑心,影響他們之間的情,也不利於以後的工作。如果先跟高書記說了,潘書記那裡肯定也就得不到真實的報告了,因為這些問題與柴德發有關,而柴德發的問題是最的問題。他一時衝動,發誓要徹底解決鹽化的問題,但就是他不在鹽工面前表態,這個扎手的事情最後還是會落在他趙振濤身上的。最後他決定,誰也不見,吃早飯的時候再說,潘書記和高書記都在場的情況下,他可以見機行事。

潘書記正在院裡的假山旁散步,手裡託著小收音機,一邊聽新聞一邊踢腿。趙振濤本想繞開潘書記的視線,沒想到被潘書記看見了。潘書記大聲說:“小趙,你過來。”趙振濤笑著走過去:“潘書記,您這麼早就起來啦?”潘書記關了收音機,鄭重其事地說:“小趙哇,你先說說吧!”趙振濤裝便充愣地問:“潘書記,說什麼呀?”潘書記笑著:“你別給我裝傻,昨晚上是你把亂子平息的。你一定還許了願,不然他們能放你回來?”趙振濤無奈地搖了搖頭:“您瞧我這命,老爹沒看成,跟鹽工們咦了一宿!”潘書記見他不往正題上扯,馬上明白了他的心思,就哈哈笑著說:“小趙,你呀,鬼得很哩!本不像你岳父大人說的那樣遇事沒經驗。我也不多問了,你只回答我一句話,昨晚上的事件,與北龍港有沒有聯繫?”趙振濤想了想說:“有,只是還不太明朗。”潘書記點點頭說:“既然有,你就介入吧。昨天晚上我讓你回家看看老爹,是想讓你避開鹽化的事,看來是我老頭子太天真啦。”趙振濤恍然明白了什麼,定定地瞅著潘書記。

高煥章走過來了,跟潘書記打著招呼:“潘書記真是好力呀!這麼早就起來啦!”潘書記扭頭問:“老高,你的胃怎麼樣啦?還那麼痛嗎?”高煥章走路腳底發飄,臉也很難看。他搖搖頭說:“胃痛不叫病,疼起來最要命。過那一陣兒就好了!”潘書記笑著說:“你抓空到醫院看看,別老是著。咱可是醜話說前頭,你就是把胃切除了,工作抓不上去,我也要批評你們!”高煥章低了頭說:“我高煥章可是要臉的人,昨晚上的事,真是丟大人啦!潘書記您就批評我吧!要不是您給我派來了振濤市長,這場亂子還不知怎麼收場呢。”趙振濤說:“老高,我正想要跟你彙報昨夜的情況呢,恰好碰上了潘書記。”潘書記也聽出了趙振詩話裡的意思,笑笑說:“老高哇,鹽化的事情你和振濤商量著解決。出了問題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不把問題看成問題!沒有問題還要我們這些共產黨的幹部幹什麼?”高煥章和趙振濤鄭重地點了點頭。

上午九點,北龍港副總指揮熊大進到來之後,潘書記在賓館會議室做了重要講話,主要是關於北龍港建設方面的。然後潘書記就被高煥章和趙振濤送到蟹灣鄉政府,坐上自己的汽車走了。

潘書記走後,高煥章長長出了一口氣,對趙振濤說:“振濤啊,你可以去看老爹啦!”趙振濤說:“晚上再說。老高,鹽化的事情怎麼辦?我是不是還要繼續與鹽工們對話?”高煥章搖搖頭說:“不,鹽化的事情還是由柴書記他們自己解決吧!眼下我們最急的就是北龍港!剛才熊總跟我說,港區幾乎要停了,沒有資金啦!”趙振濤焦急地問:“剛才為什麼不跟潘書記說呢?”高煥章說:“說?說也沒用,潘書記不會給錢的!”趙振濤說:“老高,北龍港是不是有停工的危險?”高煥章說:“不是危險,是非停不可啦!風暴到來之前,我們的大隊人馬去省城就是挖窟窿打地找錢!可是沒到——”趙振濤罵道:“老高,你這不是給我趙振濤上眼藥嗎?我剛來,就把港口工程停啦,不能停,不能停!”高煥章說:“你的心情我懂,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趙振濤說:“不是心急,是心痛!”3趙振濤是坐鹽化縣委柴書記的專車來看老爹的,可是不湊巧,趙老鞏不在家,看家的是三妹趙海英。海英很高興地抱著兒子玩耍,趙振濤看見海英如願以償以及母子倆的親熱勁兒,心裡很是寬。趙海英讓兒子叫舅舅,還說:“大哥當市長了,就給齊少武提拔提拔吧!”趙振濤笑笑說:“齊少武這小子算是一腳踢股上了。”這場風暴裡,他的表現突出,得到省委潘書記的表揚哪!估計沒什麼問題啦!”趙海英頗動地說:“是少武親自把孩子送來的,你當市長的好消息也是他說的。爹、四菊和小樂都歡喜壞啦!爹還叮囑俺們往後誰也不能給大哥添亂!”說得趙振濤心裡熱乎乎的。趙海英又說:“大哥,你說俺跟少武復婚嗎?”趙振濤笑著說:“你都少武少武地叫上了,還問我?”趙海英被說得臉蛋紅紅的。

趙振濤問爹去哪裡了。趙海英說爹跟葛老太太鬧翻了,拉著幾個徒弟另起爐灶啦。她讓趙振濤在家裡吃飯,說小樂打來了螃蟹,俺給你煳螃蟹。趙振濤說晚上再來,就吃小樂的螃蟹。說說笑笑地走了。

走出小院,趙振濤讓司機先回去了,他想自己到老河口上轉轉,看看老爹還是那樣在造船嗎?其實,趙老鞏此時並沒有在船場,而是在離船場很遠的海漢子裡跟朱全德摔跤呢。朱全德又請趙老鞏喝了酒,朱朱與小樂退親的仇結才算完事,兩位老人在真正和解的宴席上,自然就都醉了。

這個午後出奇地熱,熱出了一種爛魚味。朱全德和趙老鞏搖著大肚子女人模樣的舢板船到了海漢子裡,趙老鞏不讓搖了,因為他看見了被海港施工隊炸掉的小島,怕朱全德看見消失了的小島傷心。其實朱全德早看見了,即使閉上眼睛,老朱也能覺到小島的存在,也能聞到那裡的氣味。老朱乍著蛤蟆腮,噴出嘴裡的菸頭罵道:“他個!”菸頭嗤一聲落水,如消失了一顆星。

趙老鞏沒有搭理他,看著渾濁的老頭翻著花樣兒,他的眼裡形成了極清晰極穩定的面畫:遼闊而浩森的海。他重重地拍了朱全德的後脖子一下:“老朱頭,今個就想隨心事兒,你要是還苦著個蛤蟆臉,俺可就不跟你玩兒啦!”朱全德的老臉立時笑成了海螺紋。

他們劃到了一塊泥崗子上,趙老鞏率先跳上去,雙腳刮刮喇喇得水響,他忘情地撲倒在泥灘上息。朱全德抖著一身胖跟了上來,拽著個酒瓶子比比劃劃,笑破天的嗓子嚷個沒完。趙老鞏聽不清他嚷的是啥,可他腔堵的那塊東西沒有了。草葉、海帶以及淺灘上泡腫了的爛蝦死蟹,經過烈的曝曬,冒著臭氣,一股一股地衝他的腦漿子。趙老鞏似乎就愛嗅這種乎乎的腐餿味。

“老趙頭,咋不起來?草雞了吧?”朱全德紅著臉說。

趙老鞏不回嘴,憨憨地笑著。雙腳拍打著水,腳板處濺起了噗噠聲。

朱全德說:“老趙頭,下回該你請俺喝酒了。別以為你兒子當市長了,你就揚蹦起來啦!你兒子的官越當越大,你這人可是越長越小了,不像俺的老哥啦!”趙老鞏瞪圓了眼:“你損俺是不?俺兒子當市長,就要管你這樣的鳥人,你個老東西服不服?”朱全德笑著說:“這個,俺不跟你爭。當年你造船,張張揚揚地喊,誰不老實,回頭讓俺的振濤來整他!有你吹的,哈哈哈——”趙老鞏說:“回家跟你的辣花娘們和朱朱說說,小樂他哥當市長了,朱朱是不是——”朱全德搖搖頭說:“你看,你看,說不提這個,你又說上了。真是小肚雞腸。這都是孩子的事,咱當不了這個家!”趙老鞏嘆道:“好好,等你們娘們兒吧嗒過味來,俺們可是不給你老朱家面子啦!”然後他就放開嗓子瘋笑。

朱全德撇著嘴說:“你牛個啥?振濤這孩子要人有人,要個有個,可不是你的種兒啊,就憑你這個樣——”趙老鞏站起來:“你個老朱頭,狗眼看人低,咱個頭小,可哪一回不摔倒你這個胖豬?”朱全德不服:“毬,咱比試比試!誰不敢是小姨子養的!”一句壓一句,兩人就往淺海里走。緩爬了半個灘,遍灘青光溢,紫的熱霧大團大團朝老河口移去。趙老鞏甩掉了蒜疙瘩背心,站成馬步擺出柔道運動員的架勢。朱全德瞅見趙老鞏的樣子就想笑,笑又笑不出來,在嗓子眼兒裡打嗝。趙老鞏故意出這個樣子來分散朱全德的注意力,瞅冷子就撲過去,與朱全德胖身子撞出質的暗響。朱全德將赤腳深深扎進泥窩裡,還是被趙老鞏撞了個趔趄。他一轉身躲過了,趙老鞏小巧的身子在泥水裡打了個滾兒,又彈起來。他哼哧著立定,笑罵了一句:“老東西,老滑頭!”就又撲過去,莽裡莽撞地與朱全德扭在一起。

朱全德把趙老鞏夾著,趙老鞏的雙腳離了地踢騰著,朱全德哈哈地笑著。趙老鞏用短而有力的腿別倒了朱全德,朱全德的大身坯子將泥水濺起很高。趙老鞏率先從海水裡跳起來,又將朱全德拖上了沒水的泥灘。他看不清朱全德的臉,朱全德幾乎成了個泥人,他的小身量就勢壓了上去。兩個老人像碌碡一樣在灘上滾動,上上下下滾來滾去,像是做泥療的遊人,他們嘎嘎地笑著,難定輸贏。綿軟的泥灘由著兩人盡情地撲騰,他們覺得皮膚被軟泥蹭擦得異常舒服,心地也是驟然豁亮,誰輸誰贏已不那麼重要了。趙老鞏耍累了,一把推開朱全德,自己四仰八叉地晾膘了,朱全德也是累散了形,像豬一樣哼哼著。

過了一會兒,趙老鞏像個怪物一樣站起來,撲撲跌跌地走了幾步,滿身的黑泥在午後的太陽光裡閃閃發亮。想想兒子,他忽然覺得自己高大起來,連口鼻呼出的氣息都染上了海藻的綠意生機,煞是威風。他痛快淋漓地潑海野吼:“嗨呦呦——嗨呦呦…”老蟹灣被吼活了,顫音隨著波滾出老遠老遠,這一切在趙老鞏眼裡成了清虛超拔的世界。朱全德和趙老鞏共同吼了起來,吼得不遠處的海港挖泥船上的小夥子朝這裡張望。該洗身子的時候,兩人奔跑著撲向深海。

當兩個黑咕溜秋的腦袋從水裡扎出來時,頭頂的頭已是搖搖西墜了。落吐一灣燦紅,兩個老人互相著身子。趙老鞏嘆息道:“老朱頭,如今都是各做各的夢,各賺各的錢,蠅營狗苟的有啥勁?還是這老泥灘上有樂子哩!”朱全德說:“是哩是哩,別看這泥灘禿啦光嘰的沒啥意思,今兒咱老哥倆兒一鬧騰,還真是好啊!”趙老鞏伸長了脖子:“要鬧就鬧個地裂,要笑就笑個天破!勢利小人在這個地埝上站不住!”然後他就瘋魔了一般地笑了,臉上是菩薩那樣超凡脫俗的表情。

趙老鞏回到老河堤時,徒弟們說趙振濤市長來看他了。他歡喜地問振濤他人呢?徒弟們說被齊少武書記叫走了,趙市長臨走讓告訴您,晚上回家吃飯。趙老鞏讓徒弟們先幹著,獨自去大橋海貨市場買了東西就回家。

趙老鞏走進家門,發現海英炒了好多的菜,四菊和小樂還沒有回來。趙老鞏將一筐子皮皮蝦放在灶前,讓海英都煮,沒等海英張嘴,他就說俺知道振濤回家吃飯。老人用糙佈滿青筋的手燙一壺燒酒,他知道振濤回來都要跟他喝上幾口。這些子,老人覺得家裡啥都不稱心不順眼,當他聽到兒子回鄉當市長的時候,既驚喜又懷疑。昨天晚上電視裡看鹽化新聞,老人真的看見了振濤的身影,他一夜沒有睡好,想七想八的,甚至想到振濤的爹孃要活著該多好。接近天亮的時候,他想好了一些話,一些講給這個當市長的兒子的話,還理出了幾條要點,但等到天亮爬起來時又忘了好幾條。上午老人去船場的路上,不少人給他道喜,趙老鞏連說那是個遭罪的差事,還不知振濤能不能幹好哪。他嘴上不說心裡受用,滿面風地笑著,確實,沒有哪一個消息會讓趙老鞏像今天這麼高興。想著,酒火兒燙著了他的手,手在燈光裡哆嗦了一下。

正在這時,門外有了響動,趙老鞏以為是振濤回來了,掀起門簾去,卻看見葛老太太和小女兒孫豔麗走進來。趙老鞏老臉一沉,沒來得及開口逐客,葛老太太就笑道:“老鞏大哥、早就該來看你呀,聽說你跟幾個徒弟拉出去幹了,還順利嗎?”說著她就示意孫豔麗將一大兜子東西放在桌上。

趙老鞏依舊聳著眉,連忙推託:“別價,俺受用不起!拿回去!”葛老太太不氣不惱:“瞧您,還生俺的氣呀?其實,都怪老三那個狗東西。你不是打了他一巴掌嗎,他非要告你,愣是讓俺給罵蔫了!”孫豔麗也嘴巴很甜地喊著大叔,喊得趙老鞏沒有大脾氣了。

趙海英笑著走進來:“孫大姑啊,您好吧?您瞧瞧,豔麗都這麼高啦!”趙老鞏就勢坐下來,埋頭燙酒,葛老太太就跟海英假親熱地說上了,說的都是些家長裡短的事。

葛老太太問:“海英啊,你跟少武書記和好了嗎?”海英指著地上跑的孩子說:“這不,都是為了這個孩子,要不俺才不跟他和好呢!”葛老太太細細打量著孩子:“孩子還真像少武,你瞧這腦門,這眼睛,取了你們倆的優點啦!”說著就掏出二百塊錢往孩子的兜裡:“當姑的一點心意。”趙老鞏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海英連忙去掏孩子兜裡的錢,被葛老太太按住了。

海英是見不得好兒的人,用圍裙擦著手說:“大姑,晚上在俺家吃飯吧,俺哥今晚上回家吃飯。”趙老鞏和趙海英心裡都明鏡似的,葛老太太是奔趙振濤來的。

葛老太太立時就眉開眼笑了:“振濤回家?那俺得等等他。咳,從小俺就覺得振濤有出息,振濤真是行啊!”趙老鞏立時表態了:“姓葛的,你別等他啦,俺們爺倆今天有事商量。”葛老太太說:“俺不在這兒吃飯,俺想見見振濤,沒別的意思!”趙老鞏憤憤地說:“姓葛的,你走吧,看著你俺堵心!”葛老太太依舊不惱:“老鞏大哥,俺知道你生俺的氣,那些陳年老賬你總是丟不掉。可這細想想,咱兩家的世仇早就化解啦!這幾年咱相處得不錯啊!”趙老鞏放下酒壺,瞪著眼睛說:“你再說說,這些年咱兩家,是誰跟誰較勁啦?其實,你爹不讓俺爹抓著,也會讓別人抓著。你心裡老是跟俺過不去!”葛老太太笑了:“海英,你都聽見啦?你爹還說這話,跟個孩子似的。別的咱不說,就說你大哥振濤吧,他跟俺家豔萍是一桌同學,還搞過一陣兒對象,人家兩人是有情的,是誰給攪黃的?是你爹老鞏頭啊!老蟹灣的人誰不知道?”趙老鞏一陣惡血撞頭:“這是孩子自己的事,你別在這個時候說這個!就是俺不攔,你那寶貝閨女也走不到俺趙家門兒!”葛老太太擺擺手說:“咱倆都是啥歲數的人啦?還爭這個,傳出去叫人笑話!”然後就格格地笑了。

趙老鞏看著葛老太太的老臉,心沉下去就沒個底了。他真拿這個女人沒辦法,一會兒驕橫,一會兒乖順,夠上沒臉沒皮的了。趙老鞏了一口煙,兩邊的腮幫子深深下陷。此時老人有一種擔憂,他想,不能讓振濤跟葛老太太和她的女兒見面,這個女人太毒,也會使手腕,鹽化縣裡的頭頭腦腦都給這個老女人辦事。

趙老鞏看看窗外黑黑的,料想振濤該回家了,就抬腳想到大門口等著兒子,讓振濤迴避一下,然後他再好好跟振濤說說。他剛抬腿,葛老太太就說:“老鞏頭,你別以為是振濤回來當市長了,俺才來找他。其實,這幾年俺們與振濤一直沒有斷了來往。去省城的時候,俺和豔萍還看過振濤呢,他那媳婦那閨女,都和俺哩!”趙老鞏腔一緊,身子晃了晃。葛老太太笑著又說:“老鞏頭,你都這把年紀了,就別苦巴苦累地幹啦。老三說的不算,俺今天來,也有一層意思,就是請你和徒弟們再回船場,俺聘請你為技術顧問,別幹活,每月船場裡給你照開工資!”趙老鞏倔倔地說:“你這是真心話?你要是有良心,就把欠貴錄的錢給補上!”葛老太太笑了:“補,補哇!你答應啦?”趙老鞏說:“你先補上再說!”說完就惴惴地走出裡屋。

海英追了一步問:“爹,你這是去哪?俺哥就該回來啦!”趙老鞏心裡罵著這個傻閨女,大聲說:“誰說你哥回家吃飯?他多忙啊!”就揹著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海英馬上明白了爹的意思,就說:“大姑,俺哥是回家了一趟,一看俺爹沒在,就回去了。”葛老太太自討沒趣,站起身說改天再去城裡找你哥,就持著小腳走了,小女兒顛顛兒地跟著。趙老鞏見自己的這一著奏效,躲在暗處,眼瞅著葛老太太上了門口的汽車。

汽車消失的一剎那,趙老鞏的腦袋響了一下,明白了葛老太太的用意,她是為大女婿李廣漢而來的。聽說鹽場和縣裡有一些人告李廣漢,說李廣漢與倒塌的跨海大橋有關。告狀者來勢兇猛,看來葛老太太也有招架不住的時候。趙老鞏狠狠一跺腳,滿身打抖,喉嚨裡發出一種含混的嗚嗚聲。

小樂正扛著魚網走進院裡,他吃了一驚,問老爹黑燈瞎火的練啥功夫?趙老鞏沒搭理他,伸手拽著小樂進了屋,把葛老太太放下的禮品給小樂:“去,給葛寡婦送去!”小樂愣著沒動。

海英勸道:“爹,當官的還不打送禮的呢,你看你這是怎麼啦?”海英一說話,趙老鞏就記起葛老太太給孩子的二百塊錢,又吼:“把騷貸給孩子的錢也拿出來!”海英嚇得直眨眼睛,忙從孩子兜裡摸出錢來,遞給小樂。小樂文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他瞅著爹的臉到事態極為嚴重,就接過禮品和錢,扭身走了。他像兔子似的蹦到街上去了。

趙老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