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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花: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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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淪的聖殿》中,講到了郭沫若的第八個孩子郭世英的故事。這位與父親一樣才華過人的青年,卻不像父親那樣卑躬屈膝、指鹿為馬。他在"說實話,還是說謊話"之間,毅然選擇了前者。這種選擇在"文化大革命"那個慘酷的年代裡,意味著牢獄之災、皮之苦,甚至身敗名裂、人頭落地。

作為居住在深宅大院裡、"黨和國家領導人"子女的"天之驕子",郭世英的人生道路與父親截然不同:郭沫若在"五四"時代一度曾經是叛逆者,吹奏著新文學嘹亮的號角。後來,為了榮華富貴和官職名號,他心甘情願地充當偉大領袖的文學臣。這時,他雖然地位尊崇,宛如文壇的"泰山北斗",卻連一首像樣的詩也寫不出來了。

他的兒子郭世英,不願承襲他擁有的這一切,這用良心換來的一切,而勇敢地宣佈:我要與一切戕害人的制度、一切愚人的文化決裂,我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有獨立意志和思想的"人"!

當年,父親曾經嘗試過走這條道路,發覺代價太大,很快就放棄了;如今,在更加嚴酷、更加冷漠的體制下,兒子卻毫不畏懼地走上了這條風雨不歸路——他們的文學社團被定為"反革命"組織,他以重罪入獄,連父親也救不了他(懦弱而自私的父親也不敢出面救他)。

不久,年僅二十五歲的郭世英慘死在監牢之中。直到今天,他究竟是自戕還是死於謀殺,依然撲朔離,相關的檔案材料後來都不翼而飛。

誰能夠破解這個謎呢?

郭世英短暫的一生,是一個悲劇,是一個讓人肅然起敬的悲劇;他父親漫長的一生,是一場正劇、喜劇與醜劇的混合,雖然更加豐富而曲折,但缺少動人心絃的偉大力量。這對生活中的"父與子",比屠格涅夫筆下的《父與子》還要富於戲劇。卑瑣與崇高、怯弱與勇敢、謊言與真理、黑與白、冰與火…它們的對立,本身就是一出驚心動魄的戲劇。

郭世英的好友牟敦白說:"郭世英的生命在極其旺盛的時候,以慘烈的形式突然地熄滅,客觀的社會環境必然造就出這樣悲痛的、震撼人心的結局。"假如讓我早生三十年,假如我就在他們的文學小組中,我想,我一定會愛上郭世英的。不是愛他的英俊,而是愛他的憂傷,愛他的勇敢,愛他的"哀民生之多艱"。

我也願意陪著這樣的愛人去坐牢,甚至為他而死。我對死亡絲毫不恐懼,真的。

要是我能夠擁有一種值得為之付出生命的愛情,那該多好啊。

《沉淪的聖殿》和《北大詩選》這兩本書,讓我慨的另一個方面是:詩人們的現狀——要麼早逝了,要麼出國了,剩下的也沒有幾個有"正當職業"和"體面地位"的,更遑論繼續寫詩了。有時,他們連基本的物質生活都無法得到保障。

天妒英才,莫扎特不正是在病痛和餓凍的折磨之下,才三十多歲就死去了嗎?而那些八面玲瓏的庸人,往往得以健康長壽、兒孫滿堂,然後等來朝廷隆重的冊封。

掩卷長息,我想起了魯迅先生的一句詩:"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所以,讓我們"化悲痛為力量"(沿用"他們"的說法),拿起筆來!

廷生,如果你也寫詩的話,請一定給我看看,好嗎?也許,你拋一塊"玉",我也不吝於回一塊"磚"呢?不過,雜文,如你所寫的,我也喜歡。

你再有新的作品,寄給我好嗎?

我願意當你的第一讀者。

寧萱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二八、廷生的信寧萱:這幾年北京的夏天酷暑難耐,高溫的天氣超過長江沿岸的三大火爐。這不是大自然故意跟人類搗亂,這是人類與自然為敵的惡果,北中國的自然環境在近半個世紀裡迅速惡化了。

我想,也許過不了若干年,北京就變成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那時候,城裡這些趾高氣揚的官員和商人們在哪裡呢?他們會耗費巨資把自己製作成木乃伊嗎?後輩給予他們的木乃伊的是尊崇還是白眼?

你在信中用了好多的篇幅來談論詩歌。我很久沒有寫詩了。儘管我同意你對詩歌的評價——在文學的殿堂裡,詩歌確實居於最高的位置,但我還是放棄了少年時代曾經嘗試過的詩歌的創作。

這種放棄是自願的。

我為什麼不寫詩呢?

學者阿多爾諾說過這樣一句話,大意是:在奧斯維辛以後,寫詩是一件殘酷的事情。這個意思移用到中國,就是:經過類似於"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慘劇之後,寫詩也是一件殘酷的事情。

在中國,仄迫的、被謊言包裹的現實,已然不允許任何具有詩意的東西存在。在現實生活中的那些駭人聽聞的真實尚未得到充分展現之前,如果刻意和矯情地去寫詩,無疑太過奢侈。

從八十年代末年以來,我一直沒有獲得那種從容的、審美的心境。目睹著身邊發生的一切,我在憤怒與悲涼之間彷徨於無地。

詩離我越來越遠了。詩像玻璃一樣,太容易破碎。而與惡面對,你必須擁有堅強的質地。

我也喜歡讀曼德爾斯塔姆的詩歌,他的詩歌有著水銀一樣的密度,又像水銀一樣動著。我的第一本書的書名叫《火》,靈來自於魯迅先生的《死火》。後來,我發現曼德爾斯塔姆在放中最後的詩篇就叫《火與冰的淚水》,這是一種神秘的巧合,它說明在人與人之間具有某種奇妙的連結紐帶。

最近,我還看到臺灣詩人洛夫的一首詩歌,也描述了近似的意境。他的詩歌中雖然沒有"冰"與"火"強烈的對立,卻有"水"與"火"的明顯比照。不妨抄幾句給你:浮在河面上的一雙眼睛仍炯炯然望向一條青石小徑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這樣的詩句,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的。

《火與冰的淚水》是曼德爾斯塔姆詩歌創作的終結,堪稱"天鵝的絕唱"。在這些詩篇裡,詩人展示了他想象力的豐富和獨特,說出了他的預言以及他對厄運和救贖的慶賀:成垛的人頭在向遠方徘徊。

我縮在其中,沒人看見我。

但在富有生趣的書中,在孩子們的遊戲中,我將從死者中升起,說太陽正在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