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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花: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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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詩人悲慘的死亡實在讓我心碎。

曼德爾斯塔姆被送進了集中營,在零下四十度的西伯利亞,在一間沒有暖氣的破房子裡,他被強迫脫光衣服,並遭到殘酷的拷打。他像木頭一樣倒下,再也沒有站起來。他像死狗一樣被扔到荒郊野外,他的體迅速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曼德爾斯塔姆沒有骨灰。他的遺孀娜嘉把丈夫的詩歌像骨灰一樣保存著。詩歌藏在一隻鐵鍋裡,然後帶著鐵鍋東躲西藏,逃避特務們地毯式的搜查。

當鐵鍋也不安全的時候,娜嘉只好焚燒了手稿,她將詩歌一行行地銘記在心中。夜深人靜時,她依靠誦丈夫的詩篇來抵禦寒冷和孤獨。

她告訴自己,必須活下去,為了詩歌,為了丈夫,更為了自己。

我覺得,在一個寂靜無聲、惡行肆的時代,一個寫作者在寫作詩歌之前,更應當彰顯惡人們的惡行。當罪惡還在肆無忌憚地橫行的時候,躲在小房子裡寫詩,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對自己危險,對別人也危險。我們首先要建立起一道堅固的屏障來,我們要讓這道屏障保障詩人和所有普通公民的生存。

關於海子,我想跟你深入探討一番。我當然也喜歡海子的詩歌,尤其是他的短篇抒情小詩。相反,那些他自己非常得意的長詩,我絲毫也不看好。我認為,他的才華不在於此。他夢寐以求想當王子,這不好。

你所引用的海子的那首小詩,也是我最喜歡的。

海子所詠唱的愛與幸福,散發著永恆的魅力,增添著我們生活中的亮。摩羅據這首小詩寫過一篇題為《體驗愛,體驗幸福》的文章,愛與幸福這兩種質素都是我們這個民族所匱乏的,在中國的當代文學中也長期缺失。海子的詩歌中有星星點點的亮,已經相當了不起了。

在我的第一本書中,我曾經用歌頌的語言寫到過海子,寫到過他的生存與他的死亡。但是,經過最近兩年多的思考,在反覆研讀海子的作品之後,我對他又有了一些新的認識和評價。

很遺憾,這些認識和評價是負面的。死者本來不應該受到打擾——在這裡,我僅僅把他的文字作為當代思想史上的一份重要材料來討論。

海子的詩中有不少我所認定的"毒素"。最突出的是,他有一首詩題目叫《秋天的祖國》。詩的副題清楚地表明,這是獻給某"大人物"的,姑且隱去不彰。我讀了以後,難受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詩中有這樣的句子:"他稱我為青的詩人愛與死的詩人∕他要我在金角吹響的秋天走遍祖國和異邦…土地表層那溫暖的信風和血滋生的種種慾望∕如今全要化為屍首和肥料金角吹響∕如今只有他寬恕一度喧囂的眾生∕把天和夏天的血痕從嘴上抹掉∕大地似乎苦難而豐盛"這樣噁心的詩句是不可饒恕的——即使用單純、天真、幼稚、漫、糊塗這一切的字眼和理由來解釋,我也決不原諒寫出這樣的詩句來的海子。

把鮮血詩意化,意味著又一次的血成河;把屠殺詩意化,意味著又一次卑鄙的殘殺。不能因為尊重偉大領袖的漫詩情,就漠視在三年"人禍"中活活餓死的三千萬到五千萬老百姓的生命。不能因為讚賞偉大領袖的青氣息,就淡化在"文革"乃至歷次政治運動中被以各種各樣方式折磨至死的數千萬中國公民的生命。

對苦難的謳歌是虛偽的——如果不思考並杜絕苦難所產生的原因;對理想的頌揚是危險的——如果用權力來強迫別人接受你的理想。

"如今只有他寬恕一度喧囂的眾生",這是海子的詩歌中最可恥的敗筆。究竟誰享有"寬恕"的權利?在海子看來,領袖成了上十字架的耶穌,他高高在上地寬恕了芸芸眾生,真是這樣嗎?

我認為,事實恰恰相反。施者寬恕被害者?這是什麼混賬邏輯?

寬恕的權力,不在領袖那裡,而在普通公民們那裡。

每一個死者和生者,每一個生活在中國土地上的、有良知和責任的中國公民,都不會寬恕那些以詩歌和"主義"為面具,玩權術、滿足個人私慾、踐踏公民生命、破壞神州環境的歷史罪人們。

我認為,無論一個人多麼具有漫的詩人氣質,無論一個人擁有多麼宏大的理想,他都沒有權利拿別人的生命來做實驗,他也沒有權力強迫別人無條件地跟從他去實現這個理想。

這是一個一點也不復雜的常識。然而,詩人們卻經常違背常識。

在這裡,海子混淆了"先知"與"罪人"的界限。海子將"罪人"當作"先知"來歌頌,這並非他一時的失誤,這表明他的內心深處存在著蠢蠢動的毒素和魔。有的時候,這些毒素和魔支配了他、佔領了他。人生而平等,人不可能成為神。"偽神"是最大的"罪人",膜拜"偽神"是一種極其嚴重的罪行。僭主殘暴的統治違背天道,必然是惡的。

我一直認為,再偉大的詩人也不應享有違背常識的豁免權。詩人也應當遵循每一個公民都遵循的律法。

當年支持法西斯暴行的大詩人龐德,也得接受人間律法的審判和懲罰。

因為犯下了鼓吹法西斯主義的嚴重的罪行,龐德被美軍裝進籠子裡示眾。儘管這種懲罰絲毫沒有顧及詩人的人格尊嚴,但是我一點也不同情他的這種可恥下場。

道理很簡單:如果我們同情並豁免龐德——僅僅因為他是一個傑出的詩人,那麼,誰來同情那些被法西斯殺的、籍籍無名的猶太人和參加抵抗運動的戰士呢?誰來替那些受盡折磨的無辜生命討回公道?普通人的生命和尊嚴,難道就比不上詩人的生命和尊嚴有分量嗎?

我認為,正義的砝碼重於藝術的砝碼。

因此,所有顛倒常識的話語,我都會毫不留情的批駁,包括海子在內。

在一個本沒有絲毫詩意的世界上,假如詩人硬要製造詩意,那隻能是虛假的詩意;人間本非天國,假如硬要把人間當作天國,那麼撒旦就會趁虛而入,成為騎在我們頭上的、絕對的、暴的統治者——這也許是我的"杞人憂天"。但是,這種隱憂或許是必要的。

我們必須警惕並詛咒惡人與惡行。

這是我們的權利,也是我們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