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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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美援朝戰爭打到第三年年底,鄭霍山被提前解除了勞教。
舒曉霽所在的烷西新生報》裡面有一句話,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那張報紙鄭霍山反反覆覆地看,那裡面大都是新社會建設的功績和舊社會的遺老遺少們洗心革面改造進步的故事,那裡面有很多‘鬼變成人”的活生生的例子。鄭霍山在讀這些報紙的時候,常常苦笑,常常傻笑。他真的一度認為自己就是個鬼,沒有思想’沒有血’沒有情,甚至沒有面孔。而現在,他有了思想,澤東先生的著作讓他知道了新中國是老百姓的新中國,舒南城的關懷讓他到了新政權的溫暖,舒雲展風化雨般的話語讓他體會到了人間溫情。
鄭霍山從前對於中醫不以為然,他是個無神論者,總覺得中醫裡面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有一些玄玄乎乎的東西。中醫治病,望聞問切聽起來頭頭是道,但經不住刨問底,中藥調理陰陽氣血,也有一套理論,但同樣摸不著看不見。他只能認為,中醫藥學靠的是經驗,是積月累的病例舉證,而從原理上講,含混不清,雜亂無章。
在大別山採藥的時候,有一次他把他的這個看法同舒南城說了,說中醫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舒南城想了一會兒說,是的,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的,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認為西醫就知其所以然了嗎?
鄭霍山說,西醫相對要明白一點,胃病就是胃病,肝病就是肝病,心臟病就是心臟病,炎症就是炎症。哪裡有了問題,要麼是一刀割去,要麼是藥攻病灶,頭疼醫頭,腳痛醫腳,直來直去,明明白白。而中醫往往頭疼醫腳,腳痛醫頭,有點兒彎彎繞。
舒南城說,你說西醫明明白白,我且問你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你說,我們身上的血,它為什麼是紅的而不是綠的。
鄭霍山頓時語,半天也沒有回答,最後才支支吾吾地說,這個問題,恐怕也不是西醫能夠說明的。
舒南城說,看看,你們西醫,動不動就輸血、驗血,還換血,可是你就搞不清楚這個血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麼一個小問題,也是基本的問題,你們西醫都搞不明白,其實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說中醫頭疼醫腳,腳痛醫頭,這正說明中醫在探索病理藥原方面的進步。中國有句老話,牽一髮而動全身,為什麼會牽一髮而動全身,因為經絡相關,血脈相連。殊不知,人的生命是個宇宙,頭疼醫腳,腳痛醫頭,正是追本窮源,即所謂治本。而你們西醫所謂的頭疼醫頭,腳痛醫腳,卻往往只是治標,就好比割韭菜,割了一茬又長一茬。
鄭霍山仰臉想了一會兒說,晚輩淺薄了。舒南城說,你淺薄,長輩也厚重不到哪裡去。我姑妄說之,你姑妄聽之。關於中醫西醫,各有一套路徑,前者往往曲徑通幽,後者可能直奔要害。但老朽以為,這二者並非風馬牛不相及,中西合璧,並非單指建築。
鄭霍山說,伯父所言極是,晚輩受益匪淺。舒南城說,你要走的道路,最好是中西結合。
以後舒南城去三十里鋪看望鄭霍山的時候,又給他捎去一份對他此生至關重要的中醫典籍,那是一張人體經絡圖。舒南城說,我和你的宋校長曾師從江南名醫完白樹木先生,以完白先生的理論,人體其實就是一個宇宙,山川河田地草木好比人的骨骼血肌膚髮,外部各自獨立,內裡實則相通,水涸則山枯,山枯則草木不生,草木不生則水土失,饑荒即為疾病,天地人皆同理。誠然,這些看法只是一種比照,完白先生繼承前人醫藥成果,發現人體經絡之間的物理聯繫,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即是這種聯繫的依據。人有病,、相、氣、味以及紋、形、體、態皆有變化,如若內服之外,加以刺、烤灼、燻燎、推拿等手法,其效無疑更佳。這些東西你若掌握了,無論是學習中醫還是西醫,也無論外科還是內科實踐,都有好處。
鄭霍山說,我這段時間揣摩,已經有了一些體會。特別是讀主席的書,深刻地領會到,事物發展的本原因,不是在事物的外部而是在事物的內部,在於事物內部的矛盾。用這個思想指導醫學,我明白了內因決定外因的道理,人的生命也是個宇宙,所謂病,多數來自於內部矛盾的演變。如果我們能夠抓住這個規律,及時地解決或者防範這個矛盾,患病的機會就會大大減少。
舒南城說,很好,你能融會貫通舉一反三,果然悟很高。你在三十里鋪的這兩年,閉門讀書內省,反而因禍得福,清清靜靜悟出了不少東西。現在外有保家衛國戰爭,內有百廢待興建設之役,正是政府用人之際,若你願意輕裝上陣,或可造福一方。
鄭霍山嘆道,晚輩何嘗不想融入新的生活,只不過戴罪之身,身不由己啊!
舒南城說,賢侄不必多慮,共產黨重在表現。我聽說三十里鋪囹圄之人,多有積極表現爭取寬大處理者。你倘若真能回心轉意,識時務者為俊傑,世叔願意為你奔波。
鄭霍山說,晚輩遵命。
舒南城後來果然以皖西工商聯合會的名義向三十里鋪勞教農場乃至皖西地區行政公署反映了鄭霍山的思想變化,三十里鋪勞教農場也將鄭霍山的表現向上做了彙報。鑑於鄭霍山在政治上逐漸覺悟,有要求進步的表現,行動上積極配合管教幹部,並且利用一技之長,在獄中為勞教人員甚至為附近百姓看病行醫,頗得民眾好。皖西司法機關重新審理鄭霍山案卷,決定減刑一年零兩個月,提前釋放,並賦予公民權利,恢復政治權利。
鄭霍山從三十里鋪農場被釋放後,先回了一趟老家。還好,家裡在‘土改”和三反五反”中都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家庭成分被定為上中農。這也得益於當年肖卓然縱橫斡旋,串聯江淮醫科學校諸同學之家庭,捐款捐物支援709醫院購買x光透視機,當時鄭家捐洋錢二百元,在劃分成分時,這二百元的捐款算作支持新政權。有功則獎,免除價值其二倍的田產,不在成分劃分估算範圍,否則的話,他家至少也是個富農。
家中雖然對新政權的看法不盡相同,但是新政權沒有像過去國民黨宣傳的那樣六親不認殺富濟貧,還是依據客觀事實,勞動所得仍然受到保護,小康之家仍然小康,這讓鄭霍山再次刮目相看。
從老家返回皖西城之後,鄭霍山直接到舒皖藥行上班了。舒皖藥行屬於公私合營質。舒南城的股份佔了四成,另有幾家包括梅山的汪尹更、壽的趙朗軒等人合佔了四成,皖西行署的股份佔了兩成,舒南城為董事長,行署派了一個幹部魏石開,擔任藥行的副董事長兼黨支部書記。藥行裡原先就有五六個共產黨員,舒南城本人也提出把自己的股份完全充公,自己作為一名公職人員領取薪金,但是他的這個請求被陳向真專員婉言謝絕了。陳專員說,公私合營是一種形式,是我們改造資本家和利用資本的一種手段,這種手段在新民主主義到社會主義的過渡時期,是非常必要的。並不是所有的資本家都有舒先生這樣的懷。我們接受你們舒家充公了,對其他的民族資本家就構成了壓力。到那時候,不是提倡也是提倡,不是命令也是命令了,那樣就會給新政權的穩定帶來負面影響。如此一說,舒南城才暫時放棄了將其資產充公的念頭。
鄭霍山到舒皖藥行任職,自己提出作為私方人員,但舒南城想來想去,還是勸鄭霍山拿政府的津貼,算是政府方的工作人員。雖然政府方的工作人員比私方僱傭人員分紅收入少了將近十倍,但是舒南城設身處地地為鄭霍山著想,他考慮的不是收入,而有更深的打算。
幾經坎坷,鄭霍山終於修得正果,在皖西城舒皖藥行裡擔任一個門市部的經理,成了一個被改造好的人”上甘嶺戰役即將結束的時候,二十七師就接到預先號令,做了凱旋歸國的準備,709醫療隊奉命隨行。直到這個時候,汪亦適和舒雨霏等人才回到了709醫療隊。隨著他們回到醫療隊的,每個人還有一張組織結論:經調查瞭解,某同志在離隊期間,未改變立場,未喪失氣節,未發現異常表現,經受住了殘酷考驗。某某某同志為暴動歸隊,做出了積極的貢獻。經二十七師政治部研究決定並報上級政治機關備案,某某某同志仍回原單位工作,職級待遇同前。在汪亦適的檔案裡,還多了一張卡片,那便是肖卓然在戰場上宣佈他火線入黨的記載。
如此一來,汪亦適和舒雨霏等人就算正式歸隊了。第二天,709醫療隊就上了火車。
這一路上,火車上的人真是百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內也有不同的想法。有動、慶幸、嚮往、思念、急切,也有悲傷。
汪亦適獨坐一隅,兩眼投向窗外,目光有些空。他的手裡捏著一團酒棉球,下意識地擦著手背手指,一遍一遍地擦。似乎直到這時候,他才開始有了安全,直到這時候他才真切地受到,他活著回來了,直到這時候他才開始有了生活的求知慾望。他想知道的東西太多,梅山老家的父母,庭院裡的梔子花,709醫院的就醫諮詢室…
肖卓然過來了,看看汪亦適手裡攥著的酒棉球,再看看他投向窗外的目光,挨著他坐下了。
亦適,你在想什麼?
汪亦適斷開思路,扭頭看看肖卓然,淡淡一笑說,千頭萬緒啊!
肖卓然說,有沒有想到一件大事?汪亦適說,未來的一切,對我來說可能都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