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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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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慄營突圍第四天,肖卓然率領705醫療隊同主力部隊會合了,這時候才知道,就在那次戰略轉移中,由於情況突變,過於倉促,友鄰部隊有兩個團都被聯合國軍打散了,有的整營整連地犧牲了。按說,一支火力單薄、行動不便的傷病員隊伍,能夠在敵人的重兵圍困之下脫離險境,保存了百分之六十的生命,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為此兵團在戰略轉移的總結表彰大會上,還表揚了705醫療隊,給肖卓然記大功一次。但是肖卓然的心理負擔依然很重。高慄營突圍的後期,曾經兩次遭到敵人的炮火攔截,一路上三次遇到追兵。殿後的警衛排人員傷亡過半,拿槍戰鬥的輕傷員也犧牲了三十多個。這些都是正常的戰鬥減員。讓肖卓然心裡放不下的,還有四十多個人被打散了。一三五師七師主力撤回到紅河谷一線,才有十九個人衣衫襤褸陸陸續續地歸隊,還有二十多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程先覺是最後一個歸隊的。

在高慄營突圍戰鬥中,程先覺被指定負責一部分重傷員行動,在敵人的炮火中,這支行動嚴重遲緩的隊伍被打散了。炮襲過後,程先覺按照預先規定的信號聯繫隊伍,卻發現身邊連一個人也沒有了。程先覺慌神了,拎著手槍在密林裡像無頭蒼蠅一樣來回轉悠,直到天亮,東方出晨曦,周圍除了幾具屍體以外,別無他物。那一陣子,程先覺恐怖極了。離開了隊伍,他覺到自己是那樣的孤獨無助。沒有別的選擇,他只能憑藉太陽判定方位,硬著頭皮拖著軟綿綿的‮腿雙‬,醉酒一般搖搖晃晃向著他認為的正北方向運動。剛走了幾步,就聽見不遠處傳來喊叫聲和槍聲。程先覺驚出一身冷汗,連滾帶爬鑽進一叢灌木,臉上又被荊棘拉出幾道血口子。側耳細聽,他聽出那是掉隊的傷病員被敵人的搜山隊伍發現了,敵人喊話,聽聲音好像是偽韓的軍隊。傷病員還擊,裡面夾雜著咒罵。打了一陣子,槍聲停下來了,程先覺估計那幾個傷病員犧牲了。他不敢輕舉妄動了,貓在灌木叢裡,心臟狂跳不已,一陣陣幾乎暈厥。半個小時後,周圍復歸寂靜。程先覺稍微穩住神,開始考慮下一步路怎麼走。

這時候充斥在他心裡最大的情緒就是後悔,他不該到朝鮮戰場上來。想當初,當肖卓然跟他說要報名參加志願軍的時候,他的內心是一百個不情願,但是他沒有馬上表示退縮。因為那個時候他必須像肖卓然一樣義憤填膺、慷慨昂,他內心卻存有僥倖,但願這只是組織上的一個考驗活動、一次思想動員、一次表態行動。後來命令果然下來了,醫療隊真的成立了,他依然心存僥倖,寄希望於抗美援朝戰爭很快結束,也許他們還沒有出征就凱旋了。可是,一道出徵的命令很快就下來了,705醫療隊跟著一三五師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了鴨綠江。身不由己,他只好安自己,自己是個醫務人員,不直接到火線打仗,危險相對要小得多,到前線也是有驚無險。據他的判斷,如果經歷了抗美援朝戰爭而又完整無損地回國,那他無疑是新中國的功臣之一,他的人生歷史將留下光榮的一頁,未來的前程從此鋪下一條坦途。他的膽怯一次又一次地被僥倖心理掩蓋了,同時,這種僥倖心理又一次一次地把他拖到戰爭的險惡泥淖。他哪裡想到抗美援朝戰爭會這樣烈,705醫療隊會承擔這樣的風險。上次在紅河谷,他已經魂不守舍了,已經亂了方寸,好在沒有單獨行動,好歹有天塌下來有高個子,有肖卓然這樣的文張飛首當其衝,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虛張聲勢,僥倖身還。紅河谷之後,他天天在心裡祈盼,早一點結束吧,這該死的戰爭。以他入朝半年多的經歷,沒有死掉,沒有受傷,而且還數次完成了搶救傷病員和突圍戰鬥的任務,至此已經功德圓滿了,回國之後,他也有了光榮的資本了。他太不熱愛戰爭了,哪怕這戰爭無上榮光,哪怕這戰爭千秋功德,哪怕這戰爭正義得可以拯救全世界。他不是肖卓然,他對肖卓然既不欣賞也不理解,儘管他對肖卓然唯命是從。站在人的立場上,他甚至認為肖卓然是個瘋子,頭腦發熱,好高騖遠,好大喜功,不計後果。什麼理想,什麼革命,理想和革命關他什麼事情?他才二十多歲,人生的道路還很長,如果就這樣讓他葬身異國他鄉,哪怕把全世界的榮譽都送給他,又有什麼用處?他是無神論者,他既不相信神靈,也不相信輪迴,甚至不相信人有靈魂。人的生命的唯一的存在方式,就是這具活生生的體,纖維、神經、細胞、骨骼、髮、碳水化合物…

身陷絕境之中,程先覺甚至痛恨肖卓然。都是這個瘋子,出了風頭出餿主意,一步一步地帶著大夥兒走到了戰爭的深淵,走到了生與死的風口尖上,命運之舟已經完全無法駕馭了,是直接駛向死亡的深谷還是漂泊在仍然深不見底的恐懼之中,那就只有天知道了。當然,在他對肖卓然的痛恨中,還有一件讓他耿耿於懷而又難以啟齒的疼痛,那就是舒雲舒。他當然知道,無論是作為一個國民黨的軍人還是作為一個共產黨的軍人,無論是從生活的角度還是從事業的角度,他都遜於肖卓然。但這只是從表象看、從眼前看。肖卓然樹大招風,可以得意一時,未必得意終身,未必能笑到最後。他甚至在內心贊成鄭霍山的論斷,肖卓然不過徒有其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肖卓然是個花花公子,是頭腦發熱的時代的兒,最終會被時代的海洋淹沒。舒雲舒為什麼會愛上肖卓然?是目光短淺,是女人的虛榮心在作怪,是缺乏理智的盲目選擇。但是,程先覺越是在心裡把肖卓然貶低得一無是處,越是渴望自己就是肖卓然。肖卓然風光過,戰鬥過,愛過。這就夠了。他已經擁有了那麼一個美麗高貴的女人,他死而無憾了。一想到肖卓然同舒雲舒結婚,一想到在朝鮮戰場上肖卓然和舒雲舒的恩愛,程先覺的心就隱隱作痛。

有一次,肖卓然和舒雲舒一起搭建帳篷,居然還指揮程先覺給他們搬炮彈箱。那炮彈箱是用來充當板的。程先覺扛著炮彈箱,就能想象出當天夜裡發生在炮彈箱上面的事情。迄今為止,他還沒有過愛的經歷。但是,他是學醫的,他對男女之間的歡樂並不陌生。他滿臉堆笑、滿頭大汗地扛著炮彈箱,幫肖卓然和舒雲舒拼湊著夫生活的舞臺,就像聽到了舒雲舒幸福的呻和肖卓然魯的氣,就像看見了舒雲舒美麗的赤的身體在歌聲中扭曲痙攣。那天夜裡,他躺在距離舒雲舒和肖卓然只有十幾米距離的另一個帳篷裡,輾轉反側,身體像火一樣地燃燒。那時候他甚至產生過一個惡毒的念頭,他甚至希望敵人在這個時候炮擊,他希望看到肖卓然抱頭鼠竄,他更渴望看見赤身體的舒雲舒從帳篷裡蓬頭垢面奪路而逃。他希望那個時候他大顯身手,他衝上去,他用他的毯子裹上舒雲舒,抱著她衝出火海,衝出戰地,衝到一個鮮花盛開的山岡。他幻想體的舒雲舒依偎在他的懷裡,給他一個深情的吻,把肖卓然還沒有來得及進入的美麗的身體展示給他,然後呼喚他來吧來吧讓我們走向極樂世界吧…夢中驚醒,他的內褲已經噴滿了黏黏糊糊的稠狀物。他沒有到羞恥,他只是到了屈辱。

還有飢餓和寒冷。朝鮮的深夜,水很重。程先覺的軍裝在突圍之前被撕開綁擔架了,只穿著一件襯衣,突圍的時候一身冷汗,現在經過夜風一吹,硬邦邦的冰涼。他就這樣冷颼颼地抱成一團,在灌木叢裡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將近兩個小時,終於捱到天亮。林子裡有鳥雀鳴叫,陽光從樹幹樹梢的縫隙裡下來,在落滿樹葉的地面上濺起一團一團撲朔離的光斑。這情景讓程先覺受到了鼓舞。來到朝鮮戰場之後,他們大都是在寒冷的冬天度過的,難得見到天的陽光。這陽光似乎格外明朗,好像很長時間沒有如此明媚了。這陽光使他突然有了衝動,他想起了另一個女人,似曾相識,似是而非。她不是舒雲舒,但是她跟舒雲舒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她沒有舒雲舒的矜持,但她比舒雲舒更有活力、更有情、更有朝氣。她在給他們作家鄉形勢報告的時候,她的眼睛顧盼生輝,洋溢著清澈的光芒。她的聲音雖然還有點稚,但是活潑清純,富有染力。前年秋天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個懵懵懂懂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僅僅過去不到兩年的時間,她就似乎長大了許多。時勢造英雄,時勢也造就女傑。程先覺大致計算了一下,舒曉霽今年應該十八歲了,正是妙齡時期。她對工作的熱情,甚至比舒雲舒還要高;她的才華,更是遠遠高於舒雲舒。他記得那次去三十里鋪看望鄭霍山的時候,她坐在他的車座後面,路上還哼著小調,好像是《女駙馬》的曲子。調子不是很準,別有韻味。在小飯館吃飯的時候,她還給兄長姐姐們朗誦了艾青的詩:假如我是一隻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這無止息地吹颳著的怒的風,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連羽也腐爛在土地裡面。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這詩歌從舒曉霽的櫻桃小嘴裡吐出,就如一串亮晶晶、水靈靈的葡萄,將他的心滋潤了。

回憶往事,程先覺到他的身體正在發生著奇異的變化,好像有一種力量在漸漸地注進他的體內。舒曉霽那張煥發青光芒的臉使他突然間產生了強烈的求生的衝動。一個小時後他決定勇敢起來,他不能在這裡坐以待斃。他要把自己的命運付自己掌握,剩下的生命他要自己支配。他試著動了一下身體,還好,除了被樹枝剮破的地方,沒有受傷。肚子有點餓。從昨夜決定突圍到現在,他只吃過二兩炒麵。身上已經沒有任何可以入口的食物了。他想他必須找到部隊,至少要找到被打散的同志,他不能也沒有辦法解決飢渴的問題。他檢查了一下手槍,槍裡的子彈是滿的。在昨夜的突圍中,他沒有戰鬥,他沒有機會開槍。現在,槍裡的七顆子彈可以防身。

重新上路的程先覺,雖然飢腸轆轆疲憊不堪,但是氣神明顯地好多了。他首先找到了昨天鑽進密林的那條小路,回憶起肖卓然確定的突圍方向,然後走走停停往前行進。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還是沒有走出密林。正行進間,隱隱約約聽見不遠處傳來說話聲音,他渾身的汗立刻奓了起來。顯然,這裡還是敵佔區。恐懼重新湧上腦門。說話聲越來越清晰了,並且伴隨著詭異的腳步聲,影影綽綽地看見幾個人在斑駁的光影裡向這邊摸索前進。逐漸走近了,他就聽得更清楚了,說話聲音有點耳,像是中國人說話,節奏分明,語速較快。他動了,一陣驚喜,差點兒就站了起來,他估計那應該是昨夜突圍中失散的戰友。好在他沒有衝動,他的還沒有直到一半,他又多了個心眼,重新貓了下去。他們雖然說的像是中國語言,但是他們到底說什麼,他無論如何也聽不明白。等那幾個人走近了,程先覺只看了一眼,就天旋地轉。

那幾個人穿著南韓軍隊的服裝。遇上南韓軍隊,比遇上美國鬼子還要可怕,這是程先覺此刻產生的第一個想法。因為他知道,南韓軍隊對俘虜比美國鬼子要殘忍得多。凡是中國古人能夠發明的酷刑,他們都會用,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時候,那幾個人也看見他了,一聲呼嘯,隊形霎時展開,全都用上了戰術動作,從幾個方向向他包抄過來,一邊靠近,還一邊咋咋呼呼。這幾句朝鮮話程先覺勉強能夠聽得明白,放下武器!繳槍不殺!程先覺把手槍槍柄攥得發燙,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反抗,一個聲音在對他說,開槍吧,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另一個聲音在嚴厲地對他說,住手!這一槍開了,必然招致殺身之禍!一個聲音更加嚴厲地說,你還在猶豫什麼,難道你想當俘虜嗎,你想讓舒雲舒還有舒曉霽她們唾罵你苟且偷生嗎?另一個聲音強硬地說,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傑,放下武器,或許還有一條生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大約半個世紀——在程先覺的覺裡,這段只有十幾秒鐘的時間不啻於半個世紀——過去了,對方的搜索圈在不斷地縮小。程先覺舉著手槍的手在劇烈地顫抖。他終於沒有開槍,他已經崩潰了,他的腦子在命令他的手開槍,可是他的手卻無法執行這個指令。那幾個人圍了過來,其中一個人已經遠遠地瞄上了他。程先覺閉上了眼睛。突然他覺後背遭到了猛烈的一擊,緊接著,他的脖子被扼住了。

程先覺遭到包抄的時候,汪亦適和舒雨霏離他直線距離不到一公里,就在山的另一面。汪亦適一直緊隨著肖卓然指揮的突圍隊伍前進。衝過一道封鎖線之後,肖卓然收攏人員,稍事休整,然後通過電臺向一三五師報告傷亡情況。一三五師政治部主任楊體仁告訴肖卓然,我軍被打散了,落入敵手的人很多,這些人主要是傷員。楊體仁問肖卓然,被打散的有醫務人員沒有?肖卓然當時回答,還沒有發現。再往前轉移的時候,汪亦適和舒雨霏在肖卓然的前面,陸小鳳在他的身後。肖卓然邊走邊嘀咕,楊主任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擔心落入敵手的傷病員?如果我們有兩個醫生跟他們在一起就好了。

汪亦適回過頭來說,肖卓然你是什麼意思,你是希望我們醫務人員也落入敵手嗎?肖卓然說,亦適你怎麼這樣想?但是一三五師楊體仁主任問有沒有醫務人員落入敵手,他肯定不是隨便問的。我考慮,傷病員落入敵手的太多。如果真的有醫務人員在裡面,對那些受傷的同志也有個照顧。陸小鳳說,肖隊長,你是不是想把我們送到敵人手裡啊?肖卓然說,我不想把任何同志送到敵人手裡,但是,一旦遇到緊急情況,我們不能死打硬拼,活著就是勝利,只有保存自己,才能消滅敵人。舒雨霏說,肖卓然,我聽你這話,還是希望我們束手就擒。肖卓然說,大姐,你要是這樣理解,也未嘗不可。我只能跟你這樣說,見機行事,保存實力。我們有那麼多傷病員落入敵手,我們就算全部突圍了,也不算勝利。我們醫療隊的職責是同傷病員共存亡。陸小鳳說,我明白肖隊長的意思了,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們就放棄反抗,作為醫務人員打進敵人內部,去照顧我們的傷病員。是不是這樣啊,肖隊長?肖卓然說,我不會神機妙算,我不知道前面還會發生什麼。我們不能在這裡爭論了,趁敵人還沒有接近,趕快轉移。

沒想到這次轉移,汪亦適和舒雨霏真的成了“打進敵人內部的醫務人員”汪亦適之所以掉隊,是因為舒雨霏。就在快要突破最後封鎖線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舒雨霏不見了,他追到隊首向肖卓然報告了,肖卓然那會工夫已經顧不上其他了,正在吆喝大家快速通過。肖卓然對汪亦適說,也許在前面,已經突圍出去了。汪亦適分析,舒雨霏的行動不可能那麼快,而且舒雨霏始終都跟他在一起,現在人不見了,只能理解為掉隊了。陸小鳳說,肖隊長,舒大姐是不是按照你的指示,打入敵人內部了?汪亦適說,陸小鳳,你簡直反動,什麼時候了,還說風涼話!肖卓然說,不管是什麼情況,都不能停留,繼續前進!汪亦適說,不行,我得留下來再找找,萬一大姐掉隊了,她一個女同志經驗不足,麻煩就大了。肖卓然想了想說,也好,不過你的時間不能太長,十分鐘之後在指定位置會合。

汪亦適得令,就沒有跟大家一起突圍。當時天已經微晨曦,他分析舒雨霏有可能是在二道口誤上了向東的岔路,便一個人回到了二道口。果然,沿著向東的一條小路,他發現了不遠處有影影綽綽的人影。仔細聽了一會兒動靜,判斷出這是醫療隊的傷病員。汪亦適按照預先規定的暗號,拍了兩下巴掌,再拍兩下巴掌。那邊回了三聲巴掌,又回了三聲巴掌。汪亦適直起,走過去一看,正是掉隊的傷病員,有五個,加上舒雨霏一共六個人。舒雨霏一見到汪亦適,眼淚都快出來了,哽咽著說,亦適,我們跟大隊走散了,怎麼辦啊?汪亦適說,還能怎麼辦,追啊!

此時天漸亮,林子裡騰起的氤氳,瀰漫著霞光。景是好景,但是大家卻沒有心思欣賞這清晨的瑰麗。幾個人相互攙扶著,跟著汪亦適往前走。

傷病員中有一個人叫王二樹,原來是國軍三十六師的連長,也是被解放軍俘虜的,在三十里鋪俘虜學習班裡跟汪亦適同過學,後來思想改造過來了,加入瞭解放軍,當排長。汪亦適說,老王你打仗有經驗,萬一遇到敵人,由你指揮抵抗。王二樹說,汪醫生,這種情況,我再有經驗也不行啊,總共只有三條長槍,大家腿腳都不便利。汪亦適說,可是真的有了情況,我們也不能束手就擒啊。王二樹不吭氣。汪亦適說,現在大隊已經突圍了,敵人肯定加強了警戒,天亮了,肯定要搜山。我們大家要做好思想準備,萬一被發現了,我們就地抵抗,有槍的拿槍,沒槍的扔石頭。

說著,他往他的間摸了一下,這才發現,他的手槍不見了,想了半天才想起來,是在昨夜突圍的時候,被肖卓然要去給警衛排了。汪亦適說,我們寧死不當俘虜,真的到了最後關頭,我們就全體自殺。王二樹說,就怕到那時候身不由己了。舒雨霏說,情況再怎麼緊急,自殺還是來得及的,不行我們就一起跳崖。王二樹說,哪有那麼巧的事啊,到時候就怕沒有懸崖讓你跳。我們不要老是做犧牲的準備,還是趕緊找路吧。汪亦適說,最壞的打算還是要有,不然遇到情況手忙腳亂。我看這樣,老王你保存一顆手榴彈,這顆手榴彈不到最後關頭不要用。到了最後關頭,我們拼光所有的武器,大家就擠在老王的身邊,老王拉線,同歸於盡。你們大家同意不同意我這個建議?傷病員們七嘴八舌地說,同意。汪亦適說,那好,這也算是我們最後一次開會,向祖國表白心跡。然後繼續搜索前進。

走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二道口,汪亦適在前面搜索前進,剛要通過,卻發現通道兩邊人頭攢動,似乎有人埋伏。王二樹說,這個路口不能走了,返回去。

大家掉轉股,正要返回,槍聲響了。王二樹一邊指揮幾個攜帶武器的傷員進行還擊,一邊組織大家撤退。不知道為什麼,敵人並沒有實施猛烈火力,好像是在戲這夥志願軍的殘兵敗將,打打停停,追一陣松一陣。直到這夥人手裡的槍再也不響了,再也沒有手榴彈可扔了,追兵這才端著槍從幾個方向圍攏過來。汪亦適說,真的到了最後的時刻了,怎麼辦?舒雨霏說,還能怎麼辦?絕不能落到敵人手裡。大家集中吧。王二樹說,大家都過來,誰不過來,就是苟且偷生,我先用這顆手榴彈炸死他!

這時候,有三個傷員面沉重地向王二樹靠攏了。還有一個傷員,突然蹲下,號啕大哭說,我不想死,我想活著回家,我爹還指望我給他傳後呢!我不想死啊,我們…舒雨霏厲聲喝道,你想幹什麼,難道你想投降?汪亦適說,大姐,算了,人各有志。我們大家靠攏吧!舒雨霏說,要死大家一起死,誰也不能當軟骨頭!說著,居然從人群裡衝出去,把那個蹲在地上發抖的傷員拖了過來。

這時候,美軍的包圍圈縮得更小了,他們似乎已經發現這幾個志願軍彈盡糧絕了,所以也不開槍,就那麼端著槍慢悠悠地向這邊圍攏,有個士兵居然還吹起了口哨。汪亦適說,大姐,我們的最後關頭到了。舒雨霏說,亦適,大姐跟你死在一起,不後悔。汪亦適說,這時候如果肖卓然他們從鬼子背後打過來就好了。

舒雨霏說,最後的幻想。亦適,你真是個書呆子。汪亦適苦笑著說,再也改不了啦。說到這裡,眼睛一閉,兩行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從臉上滾滾落下。攥著舒雨霏的那隻手,微微顫抖。舒雨霏覺到了這一點,也在手上用了力,兩隻手緊緊地織在一起。汪亦適喊道,老王,拉吧!沒有回答。汪亦適睜開眼睛,看見王二樹舉著手榴彈的手也在顫抖。汪亦適說,老王,不能再猶豫了,敵人不開槍,就是想抓活的,我們不能讓他們得逞。王二樹說,汪醫生,我下不了手啊!舒雨霏說,老王,你這是怎麼啦,難道你想讓我們當俘虜?王二樹突然一下子癱軟了,手榴彈從手上掉了下來。汪亦適正要彎去撿,一個物件從天而降,踢飛了手榴彈。汪亦適抬起頭來,發現四周呼呼啦啦一下子出現了幾十支槍口。這邊有幾個傷員還想反抗,早已被美軍衝上來,一陣拳打腳踢,全被繳了械。

這時候走過來幾個美軍軍官,其中一個上尉、一個少校,還有兩個少尉。上尉向少校嘰裡咕嚕了一陣子,少校似乎有點躊躇,上尉於是繼續嘰裡咕嚕。汪亦適聽明白了,上尉說得是,重傷員沒法帶,就地槍斃,輕傷員押到戰俘集中營去。見少校遲遲不表態,上尉不耐煩了,聳聳肩膀,兩手一攤,嘟囔兩句,然後向士兵一揮手,幾個美軍士兵便荷槍衝向這邊。一個美軍走到舒雨霏的面前,剛要動手,舒雨霏出其不意地啐了他一口。這個美軍士兵擦擦臉,居然嬉皮笑臉地要摸舒雨霏的臉。汪亦適身而出,站在了美軍士兵的面前,用英語說,戰爭是男人的事情,請你注意你的人格,不要侵犯女。這個美軍士兵愣住了,美軍上尉也愣住了,少校在一旁不動聲地觀看,並不表態。上尉說,先生,你會說英語?汪亦適說,懂得一點。上尉說,告訴你的同行,積極配合聯合國軍的行動。汪亦適說,請你們尊重《內瓦公約》,不要待放下武器的人。上尉聳聳肩膀說,難道你還希望成為勝利者的座上賓?汪亦適說,我只希望你們履行人道主義的承諾。上尉說,好吧,不過,一旦你們有反抗行為,我們將視為戰鬥仍在繼續。

汪亦適說,放過女人,我們跟你走。上尉說,異想天開。戰場上沒有女人,只有敵人。汪亦適說,拿開你們的髒手,不要碰她!上尉說,這個女人漂亮嗎,誰有興趣?美軍士兵哈哈大笑,前仰後合。那個一直陰沉著臉的少校開腔了——先生們,注意管好你們的嘴巴,這裡的每一個戰俘都有可能傳染麻風病。舒雨霏問汪亦適,這個雜種說什麼?汪亦適說,他誹謗我們有麻風病。舒雨霏突然向少校罵了一句,去你媽的,你媽才有麻風病!

走在被押解的路上,程先覺也有一絲慶幸。就在敵人包抄的時候,他的本能驅使他僵硬了右手食指,那一槍終於沒有打出去。如果他當時開槍了,現在他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而現在他仍然活著,雖然被捆綁了雙手,但他的腳步仍然實實在在地踏在朝鮮的山路上。他應該把這個結果視為一個小小的勝利。只有活著,才有然後。那麼,假如他開了那一槍呢,後果必然是導致萬箭齊發,他的身體會被打成馬蜂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