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閲讀575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懷也不會一筆勾銷。那些是實實在在存在過的,一點一滴都在耿照心頭;七叔就算騙了他,也不是在這些地方。
他終於可以閉上眼睛,開始回憶關於殘疾老人的片段。
興許是心上最大的一塊病翳雲消霧散,耿照清明乍現,突然發現了一處不對。
他睜開眼,掠至茅屋角落,揭開那隻韋晙不及收走的隔夜食篋。一樣是木竹編的三層篋子,一樣三隻菜碗兩隻飯碗,該喂木雞叔叔的一份,昨兒不管是丫鬟倩兒或韋晙刀,亦都善盡職責,吃得乾乾淨淨,落下一隻空飯碗;其餘的菜餚分貯兩隻海碗,連同一整碗的白飯,則是留給七叔的。
橫疏影不知他“高柳蟬”的身份,然而七叔可是二總管秘藏的鑄兵能手,專門為她應付最刁鑽、最昂貴的兵器訂單,想必姊姊早已吩咐過韋晙:七叔有時會不見人影,留下飯菜,翌收回食篋即可;後園乃不祥地,切莫輕進──真正的原因是避免他們闖入七叔的作坊,發現了影城最大的秘密。
如韋晙所見,留在食篋裏的兩隻菜碗,被人吃得狼籍,故以“七叔愛吃冷菜”調侃之。但七叔並不在朱城山上,他應該一直在越浦左近,輔助古木鳶推行各項計劃……
那麼,是誰吃了篋裏的菜餚?
更有甚者,七叔這段時間不在長生園,韋晙等送來兩人份的飯菜,若七叔那份始終都沒人動過,韋晙早該察覺有異。會一直這麼做,代表“愛吃冷菜”的七叔,時不時臨幸食盒裏的飯菜,以致韋晙認定長生園住着兩名怪人,非只一位“殭屍先生”。
──這裏……還有別人!
耿照汗直豎。以他現今的功力,便是武功絕頂如蠶娘,要想在一屋之內,將動靜聲息悉數藏起,只怕還不能夠;比起直接出手打敗耿照,前者的難度毋寧倍數於後者,耿照非常確定長生園之中,並無人跡,就算灰袍怪客在此,亦不能藏形如斯。
到底是誰吃了菜餚?食篋有蓋,野獸難以開啓,朱城山千百年來都有人居,早無猿猴聚集;“長生園鬧鬼”一説,連山下四鎮居民都知曉,山上多的是打混摸魚之處,誰肯來此?耿照在園裏住的這些年,一次都沒遇上過。
他端起掛着油膩菜葉的海碗,菜餚倒有大部分都灑在篋內,説是被豬拱了怕也使得,就像偷食之人手腳不甚便給,開盒、取碗、扒食……等,每一動無不是七零八落,吃落肚裏的,還沒有灑出來的多──耿照霍然回頭,竹椅上的黑髮男子一動也不動,如非單薄的膛偶有起伏,看似與紙紮人偶無二。木雞叔叔十年前是不會張口吃飯的,需要他幫忙撬開嘴巴、推動下頷,乃至捋滑喉頸;除了把柴刀到他手裏,他立時由上往下,劈起柴來,大多數時候,木雞叔叔就如同他的名字,是個連便溺飲食都無法自理的癱子──但這本身就是個巨大的盲點。
木雞叔叔並非一成不變,十多年來,他已恢復到將食物送到口邊,就會微微張嘴的程度,也能咀嚼、嚥,跟耿照初見時截然不同。是因為耿照和七叔照顧他太久,習慣了他的癱癰不便,以致忽略在漫長的時間裏,木雞叔叔其實是一點、一點地在改變,乃至恢復的。
“木……木雞叔叔!”耿照一躍而起,跪在竹躺椅畔,輕按黑髮男子的臂膀。隔着布袍袖,仍能覺手臂萎縮枯瘦,失去彈的肌膚令人生出故紙般的錯覺,較常人更低的體温有種怪異的不真實,總之不似活物。
“那食盒裏的菜,是你吃的,是不是?是你夜裏肚子餓,自己起來找吃食,對不?”第二二十折、死生離合,一夢如是任憑少年如何動,蒼白的黑髮男子始終無有響應,失焦的空瞳眸散於虛空中,茅草頂內蠅蛾亂舞,卻沒有什麼能黏住其眸焦。耿照如遭冷水潑落,滿腔興奮頓被澆熄,不由苦笑:“我發什麼瘋來?木雞叔叔癱了十多年,就算復原,也不可能恢復到自行進食的程度,否則七叔必有所覺,豈能留他在此?”畢竟不肯放棄希望,守在竹椅畔輕聲呼喚,盼見他忽直起身子,如柴刀入手時一般,就這麼走到角落掀篋取食……然而卻不可得。
守候之間,耿照的心思無一刻不在飛轉。
他今貴為七玄盟主、鎮東將軍麾下武膽,非昔供人差遣、朝不保夕的影城小卒,掌握的資源和人脈亦非泛泛,帶回木雞叔叔,無論透過漱玉節的關係,延岐聖伊黃粱診治,或後商請大師父青面神檢查腦識,皆不失為良策;退萬步想,大宅中吃食、醫藥,乃至打理起居的人手,恁一樣都強過了這荒僻的長生園,於情於理,原該攜木雞叔叔回越浦才是。
然而,耿照自己卻清楚得很:盟主大位尚未坐穩,羣豪眼下雖無異議,何時生變,不過就是風起雨降間,無論如何都不會變卦的,説穿了也只有遊屍門一系,勉強算上媚兒。青、白二位師父遠行,鞭長莫及,紫靈眼和符赤錦自保有餘,不能再增加她們的負擔;擅把木雞叔叔帶入是非之地,怎麼想都是步臭棋。
況且,自己與古木鳶,還有那武功奇高的灰袍客與古木鳶,三邊都到了衝突將起的關頭,指不定何時攤牌,屆時圖窮匕現,三川雖大,真不敢説有哪一處安全;帶上木雞叔叔,難不成是要以此要挾七叔麼?
耿照搖了搖頭。行正道,雖不必拘泥手段,以致迂闊,但也沒有必要專揀髒活兒幹。為大義髒自己的手,幹得久了,與惡人豈有分別?此即他與將軍在價值觀上最大的分歧。在耿照的世界裏,容不下嶽宸風這樣的人。
再退一萬步想,“高柳蟬”可説是古木鳶藏得最深的一張王牌,七叔鎮在橫疏影眼皮底下活動,非但姊姊不知其身份,連鬼先生也無從掌握刀屍,料想所有的關鍵都在七叔手裏。灰袍客迄今未將魔手伸進長生園,可見尚不知其柢,此間安全,恐怕更勝越浦。
答案很清楚了。
還不肯放棄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執拗而已。
在草廬待到了下半夜,奇蹟始終沒有發生,也試過將一絲真氣度入木雞叔叔體內,可惜他周身經脈淤,難容涓滴,自無半分反應。
只能認為除了韋晙,還有如多司那三名小地痞般,百無聊賴摸到廢園打秋風的,又或韋晙對七叔的行蹤毫不在意,能向二總管代就行了,不在乎倒掉飯菜,隨口調侃而已。
耿照本想乘隙摸進城,找人打聽,同父親、姊姊見上一面,橫疏影將兩人從龍口村接來朱城山,棲鳳館那回來去匆匆,不及細問,雖不疑她辦事的手腕,總是掛心。耽擱至此,再不動身返回客棧,怕東方將浮魚肚白,對弦子難以代,這一面竟是見不上了。
依依不捨的少年吹滅燈焰,為竹椅上的癰人覆衣保暖,輕按着他乾燥如紙的手背,低道:“木雞叔叔,我走啦,一定回來看你。”猶恐長者掛心,又補上一句:“你放心,我同七叔會好好地説。畢竟……是親人。”同木雞叔叔這般説話,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並不當男子無知無識,只因七叔説,木雞叔叔非不曉事,只是身子不聽使喚,其實都明白的。
正起身,“呼”的一聲,腕間風至,碧火神功搶在意念之前發動,護體真氣一霎而凝,三分防禦七分蓄勁,便是鋼圈鐵箍束來,也能震個扭曲粉碎!
耿照心念電轉,這才追上身體的反應,忽明白過來,連忙聚勁靴底,右掌虛劈一記,直將左腕上的真力貫出,一丈開外的夯土壁轟然塌陷,如遭鐵球掄掃,梁椽傾壓,滿屋茅屑簌落。
一隻乾燥微涼、鳥爪般的枯掌抓住他的左腕。不能説是強而有力,卻握得紮紮實實。
竹椅上的黑髮男子依舊空地望着茅頂,就連草屑撲簌簌地飄至,眼睛也不眨一下,與抓着耿照左腕的那隻枯爪,彷佛分屬兩具身軀,乃至兩個世界,彼此渺不相涉,渾無瓜葛。
在廂房中枯坐一夜的弦子,終於在天亮前等回了耿照。
他好好把握了第二次機會,清冷的少女還不習慣表情,還不能區分“歡欣雀躍”與“憂心失望”的悸動,到底有何不同,面對推窗而入的心上人,除了起身踢倒圓凳之外,倒沒有如重逢時那樣,忘情地甩他耳光的烈之舉。
錯愕,畢竟是她較悉的幾種情緒之一。
孑然出門的耿照,回來時負着一名男子,袍濃髮、手足如柴,毫無固定力的關節,彷佛壞掉的傀儡般鬆軟,若非未聞土金死氣,弦子會優先判斷耿照是盜屍去了。
“弦子,這是木雞叔叔!”耿照一揮額汗,面頰紅撲撲的,自不是負重奔跑所致,而是興奮歡喜,難以自己。在一貫穩重老成的少年身上,弦子未見他如此意興遄飛,意態昂揚的,不蹙眉,微一絲惘。
“……叫人!”
“木雞叔叔。”小弦子在這點上一向乖巧,耿照怎麼説,她便怎麼做。
“乖!”耿照將那具蒼白的殭屍倚放於榻,斟茶與他潤潤嘴,又替他除下包裹於外的破舊薄被,一個人忙得不亦樂乎,嘴裏還不停叨唸着:“……木雞叔叔,這位姑娘叫弦子,同我很……很要好的,總之……就是那樣了,你可別笑話我啊。她很聽話的,武功也很好,將來我們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她也會好好孝順叔叔的。”弦子小時候,經常看潛行都裏的其它女孩這樣,手裏抱着布娃娃或泥泥狗,假裝它們也能聽懂,大人説這叫“過家家”。
耿照玩這個,年紀是嫌大了些,抱來的這具殭屍也比她見過的布偶玩意都要嚇人,可不知怎的,耿照的話讓少女有點開心。如果他願意常常這樣説的話,弦子不介意他玩過家家。一起玩也沒關係。
“木雞叔叔,我是弦子。”她端了水幫殭屍擦腳。寶寶錦兒以前,常幫耿照這樣做的,她看過好幾次。
耿照果然歡喜,捲起袖子幫忙。兩人擠仄在一隻半大不小的腳盆前,七手八腳的,胡亂忙活一陣;着着,弦子的雪靨漲起兩抹酡紅,雖沒甚表情,濕涼的小手卻往他腿心探去。
寶寶錦兒幫他洗完了腳,也總要做那件事的,有時是她先起的頭,但多半都是他。她也看過好幾回了,是這樣的。
耿照差點兒跳起來,旋即會意,紅着臉握住她的小手,乾咳兩聲,沒敢往“殭屍”那廂多瞟,正道:“弦子,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辦。妳能不能到鎮上,套輛結實的騾車來?我們……要帶木雞叔叔回家了!”◇◇◇祭血魔君幾乎想不起來,距七玄大會結束,到底過了幾。
這對講究準刀、一罅不漏的他來説,是從來沒有的事。
鬼先生於祭殿一敗塗地,雖非意料之中,然而證諸此人過往的輕浮行止,祭血魔君不能説全無應對的準備,眼見狂瀾難挽,趁着兵荒馬亂,從白玉祭台奪了天裂刀,藉道黑蜘蛛從容離去。
他甚至在谷外三里之內,預先佈下四處救急暗樁,內中所藏,除變換身份所需物什、續命治創的醫囊,還有頃刻殺人的暗器與毒物──血甲一門三百年來,是武林黑白兩道俱都不容的公敵,一旦身份暴,不止要死,怕將死得慘不堪言,梟首絞頸什麼的,都算是客氣了,凌遲剝皮亦若等閒;隱匿偽裝,死裏求生,一向是血甲門人的拿手好戲。
血甲門賴以長存的,從來不是“破魂血劍”,遑論毒功醫術,而是時時警戒毫不放鬆的驚懼之心。
祭血魔君的師父──也就是上代魔君──姓顏,叫顏元卿,自取了個好聽的渾名叫“問師覺病”,援的是“覺病當宜早問師,病深難療恨難追”的冷僻詩典,謙稱技藝疏,不過是久病成習,略涉懸癰而已。
魯的江湖漢子記不住這般文謅謅的名兒,都管叫“醫王心藥”,據説其人不怎麼開方,病人本吃着什麼,就讓繼續吃,顏大夫只消同你聊聊家常,問些不着邊際的事兒,病創便大有起,在東海儒脈之中,也是號響噹噹的人物。
顏元卿六歲就被賣與豪門作侍童,本不是什麼體面出身,只是主家門第太高、主人地位甚隆,身邊的僮兒自也受了及烏之惠,多識江湖、廟堂上的絕頂人物。
耳濡目染,不惟從主人習得一身醫術,成年後自立門户,在儒門內外的地位也格外不同。再加上顏元卿頗為爭氣,昔的小小僮兒顏墨九遂胎換骨,以“醫王心藥”之名傳遍武林,有一、二十年的辰光,江湖治沉痾久症,非顏大夫家門不入──那時一夢谷還不叫“一夢谷”。恩戴德的病眷為顏大夫搭建的醫廬取名“偏羸堂”,遠遠不是現在風雅的模樣。
魔君並不知道他的師父,是什麼時候入的血甲門,以顏元卿的出身,實是令人匪夷所思之事。魔君從煎藥打雜的僮兒幹起,在顏大夫身邊待足十年,讀書練武兼學岐黃,其它僮兒來來去去,有時一覺醒來,就不見了人,問起大夫,都説家裏有事,連夜返鄉云云。
一直以來,魔君只知他是惠生谷偏羸堂的“醫王心藥”,直到某晚,慈祥如父的大夫將他喚至跟前,鄭重地對他説。
“我們這一派,管叫‘血甲門’。過了今晚,此生你在人前,都不能再提這個萬兒。本門中人一旦漏身份,將死得慘不堪言,世人不會聽你解釋,視你為洪水惡獸,非除之而後快。剝皮拆骨、刺血剔,且看你的造化。”
“這……這又是為何?”魔君簡直胡塗了。大夫救人無數,是那些江湖人眼中的生佛菩薩,頂禮膜拜尚且不及,怎能殘忍殺?
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