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跪天賦我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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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真的下了一場透雨,但是天上仍是一片陰霾的鉛雲,就象一張病人的臉,風兒冷嗖嗖的往骨頭縫裏滲。楊凌昨兒下午回來的,由於宮中正辦喪事,也不急着繳旨,所以先回了家,當晚宿在幼娘房中。
他現在習武當內家心法氣功,身體極為強健,這點寒冷並不算什麼,可是幼娘怕相公凍着,給他穿戴的厚厚實實,結果未等出門,高文心又起早燉了大補的熱粥走來。
雪兒也送來親手裁繡的馬甲護肚,玉兒心細,知道進了宮這一天少不得跪呀跪的,親手給老爺在膝上綁了兩條防涼防磕的膝擋。再瞧此時的楊凌,本來如玉樹臨風的卓挑身材,陡然胖了兩圈兒,蟒袍往外邊一套,然後再加套一件孝服,在家裏試了試,走路都直兒。
楊凌頗不耐煩,但這是嬌愛妾的一番心意,把誰送的衣服
下來都不合,不好讓她們傷心,楊凌只好勉為其難的穿戴着來了皇城。不過到了這無擋無遮的宮廷廣場上,楊凌就體會到了
妾這份貼心呵護的妙處。
剛下轎子還覺着清涼快,可天上陰雲密佈,地上冷風嗖嗖,一些沒經驗的或者
心大意的官員還按照平時下了轎上殿,出了殿上轎的習慣,穿的並不多,在這風裏站了一會兒功夫就臉
烏青、嘴
發紫了,牙齒格格打戰不算,兩筒清鼻涕也止不住的
下來,再配上那身孝衣孝帽,還真有那麼一點孝子賢孫的味道。
反觀楊凌,本來呼不暢,現在卻如沐
風,紅光滿面,站在一堆面無人
的官員當中,真真是鶴立雞羣,榮光煥發。老公爺朱剛也到了,朱剛本來就胖,一下轎子看那身材好似更胖了三分,瞧見楊凌怡然自若的模樣,再襯着旁邊官員得得瑟瑟的形象,老公爺不由暗暗一笑。
宮門開啓,文武官員、皇親國戚魚貫而入,在司禮監、禮部官員的引領下直趨長壽宮。透雨下過,地面洗刷的乾乾淨淨,不過巨石地面雖然平坦,多年下來,總有高低深淺,許多地方積着一窪窪清水,好似一面面透亮的鏡子。
長壽宮中,太后、皇后、公主以及嬪妃們依位次排列。女眷們濟濟一堂,大臣們就不能盡入宮中,除了三大學士、六部九卿和國公一級的臣僚,餘者只能在宮外拜謁。
官員們好歹參加過弘治皇帝的葬禮。太皇太后的排場不比皇帝低多少,再加上有司禮監和禮部的人員指揮提醒,大家行禮如儀,倒也沒出什麼亂子。
太皇太后的巨大棺槨停靠在大殿中央,上披着巨幅的金黃錦緞柩布,柩布上繡着翱翔於九天之上的藍
鳳凰,下襯紅
雲彩及花紋圖案,靈柩頂上還鑲有一個金
圓球,圓珠上鑲嵌寶石無數,被巨大香燭映出一道道
離耀眼的光芒。
楊凌拜倒,偷空溜了眼人羣,一排排素衣孝服的女子,卻未見永福公主身影,其實大殿上這麼多人,他偷偷一眼掃去也看不出誰是誰來,至少永淳和湘兒是肯定在場的,可他一個也沒看到,楊凌目光一收,再拜、再起,忽的察覺有道目光注視着自己,楊凌立即自然而然的上去了。
目光在空中相碰,那是一道極度複雜難言的目光,有戒備、有得意、有輕蔑,還有種説不清的意味。劉瑾,手持白拂塵,站在殿角正看着他。靈堂前,皇妃公主、皇公臣僚,神
肅穆,屏息默哀,兩個人無言的
鋒也只是一剎那。
“再跪!”劉瑾首先移開了目光,板着臉拉着長音兒高聲宣唱。
楊凌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淡笑,又翻身拜倒,膝蓋上綁了厚厚的墊子還真不錯,跪在冰冷堅硬的磚石上既不硌也不冷。
百官祭拜,正德皇帝也摞下政務趕來,由於太過繁忙,他雖知道楊凌已經回來了,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卻沒顧上説話。
悼文沒念他那篇被封還的聖旨,而是由禮部尚書王華親自寫就的,王華的文章自然比正德還要高明幾分,寫的聲情並茂,唸的娓娓動人,外廷官員對太皇太后本不
,有許多從來都沒見過她,可是隨着內廷女人們的嚶嚶哭聲,官員們也不
黯然涕下。
“這些人哭的…真的假的?沒理由啊,沒什麼情就這麼傷心?”楊凌暗暗嘀咕着,也用袖子遮住了臉。
正德領着嬪妃、官員們拜祭完畢,起身上香,再拜,然後擺出一臉哀容,被劉瑾扶着到殿門外再安撫文武百官,這柱高香沒有燒完,官員嬪妃們不能站起,均仍跪拜在地。
正德走到外邊一看,只見文武百官依序排列,整整齊齊的跪在地上正大放悲聲。由於許多窪處積水,官員們又不敢亂了隊列,所以很多人都跪在積水裏,官袍下襬盡數浸在水中,濡濕上來狼狽不堪。
正德嘆了口氣道:“文武百官孝誠可加,只是天氣寒冷,地上多處積水下拜不便。傳諭,百官起身,以躬代跪罷了”小黃門一聽,連忙趕前幾步,揚聲道:“有旨,天氣寒冷,窪地積水,下跪多有不便。皇上開恩,着百官起身,以揖代跪”一些官員浸在冰涼的水裏,跪在堅硬的石上正痛苦不堪,一聽這話如蒙大赦,連忙叩頭道:“謝皇上宏恩”然後爬起來,下襬滴滴答答地站在那兒鞠躬,有些離得遠的還偷偷撈起衣襟使勁兒擰上兩把。
就在這時,官員隊伍中忽地傳出一聲悽慘無比的哭嚎,頓時引了眾人目光。官員們都在哭,可是這麼高聲痛嚎,已經近乎於喊了。
正德抬頭望去,只見督察院的官員隊伍中一位御史官員捶痛哭,高聲喊道:“太皇太后殯天,我等身為臣子,理應靈前拜謁,以盡孝誠,起而不跪,實屬無禮,乃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舉,剛剛站起來的官員一聽,暗暗咒罵一句,只好又跪了下去。正德被這句話幾乎氣樂了,他一拂袖子,冷斥道:“沽名釣譽,其心可誅!”正德若只説這麼一句便拂袖而去那也罷了,偏偏他覺得自己一番好心,這個官員有點太過無恥,我的祖母過世。你們這些臣子有幾個真正悲傷的?裝模作樣,實屬可笑。
正德雖年齡漸長,脾氣稍有沉穩,畢竟還談不上城府。本來是一番好意,卻討了這麼個無趣,加之心中鄙夷那官員為人,遂袍袖一拂,冷冷斥道:“你要哭,便跪在那兒盡孝盡忠吧,可惜朕不是宋孝武,否則説不得還撰你入閣呢,哼!”這一句話出口,羣臣頓時變。下邊有幾個真哭的,可是孝心得表呀,皇上這一句話。等於把所有的人都諷刺了一遍,他們的臉上頓時掛不住了。
一個御使霍地立了起來,正道:“皇上此言差矣,揖而不跪,有違孝道。禮樂之源,道德之歸,鄭大人所言並無不妥,皇上在太皇太后靈前。怎可胡言亂語,妄作比擬?”正德驚詫不已,宋孝武劉駿的愛妾淑妃病逝,劉駿多次帶領后妃及羣臣去哭靈,並説哭的越悲痛代表越忠心,秦郡太守劉德願哭得撕心裂肺,衣服都被淚水濕透了,劉駿十分高興,立刻封他為豫州刺史。還有個叫羊志的御醫淚如雨下,哭得背過氣去。劉駿便賞賜給他許多金銀珍寶。事後有朋友問他:“你怎麼説哭就能哭出來?”羊志答道:“我的愛妾剛剛死去,我在陛下面前,只是自哭亡妾罷了。”正德納悶兒,他只是以此為喻譏訥一下那個姓鄭的御使罷了,怎麼這個官兒竟敢直斥自己胡言亂語,這些官員正月裏好東西吃多了,到現在還沒消化?
翰林學士史奇峯慷慨陳辭道:“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臣子表示孝心,何罪之用?皇上以宋孝武舊事為喻,可記得宋孝武那是何等樣人?子殺父、弟殺兄、納妹為妃,蒸其母,穢亂無度,污名佈於歐越。皇上怎可在太后面前如此言語?”正德還是受不得
,自覺沒錯時,讓他一個年輕氣盛的天子象這些沽名釣譽的臣子低頭,那他怎麼肯。正德指着那官員的鼻子尖,氣的渾身發抖,怒不可遏的道:“混賬東西,胡説八道,哪裏東拉西扯,強辭奪理的説出這些東西?”那個最先表忠心的鄭大人梗梗着脖子,振振有辭的道:“皇上,臣謁表孝心,何罪之有?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紛爭辯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這些官員一則是受不了皇上的這番譏諷,二則仁孝禮義在他們的觀念中確實
深蒂固,太皇太后逝去,就因為地上有積水就不跪了?就是下刀子也得
着啊,皇上明明錯了,卻如此堅持己見,身為言官,豈能不竭盡忠誠,進諫忠言?
殿中眾位大人已聽到皇上和羣臣的爭執,也顧不得跪拜靈前了,急急的衝了出來。一位官員見到王華,急忙高聲道:“王大人,王尚書,您是禮部尚書,您説,皇上此舉是否不合禮制?”王華有些尷尬,咳了一聲才道:“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是以君子恭敬撙節,退讓以明禮。皇上,羣臣…羣臣實沒有錯,皇上一番體恤臣子之心也沒有錯,只是未得其法罷了,此事…”一個官員高聲道:“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鐪。是故聖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於禽獸。皇上今謬行謬論,理應下詔自責,反省已身…”鄭御使聲嘶力竭的喊道:“國母殯天,臣子盡孝!跪,是禮,賦予臣之權;是天,賦予臣之權;皇上也不能剝奪,皇上,您不能侮人自辱啊,皇上…”正德瞪着他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強抑住一腳踹上去的衝動,臉
鐵青地道:“不必説了,不可理喻的東西!”説罷拂袖而去。
至此,更多的官員開始加入對皇帝的指責,朝廷是個名利場,一件事情。不同的利益羣體、政治羣體,總可以從其中找到適合自己的理由,使其為己所用。
一部分官員想藉此表白自己的忠孝賢德,還有些官員則是趁機發一下心頭的怒氣。他們懾於劉瑾的酷法嚴刑。為了功名利祿,不得不屈服、附從於他,可是心頭總有一股怒氣難青。常言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攻擊劉瑾是要冒着丟官殺頭的危險的,而痛罵皇帝卻沒什麼事,不但可以出一口惡氣,還可以因此博得賢名,名垂青史,何樂而不為?
無私的官員還是有的,那些迫於劉瑾勢大迫偃伏許久的清們,突然
鋭的發現這件事也許是個很好的突破口,皇上失理在先,理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那就立於不敗之地,可以盡情發揮了。
那些遣責皇帝的人可以利用皇上譏諷痛哭表忠心的一句話,牽扯出宋孝武一朝君臣昏匱、內宮穢亂地地事來,打壓的皇上無話可説。那麼能不能借着皇上下罪已詔反省的機會,重重打擊一下劉瑾的氣焰呢?
能利用一切不可能、不相干的現象,製造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機會,來達成他們的政治目的,本就是這些言官所長,一念至此,他們立即呼啦一下,把楊廷和、王華二人圍在當中,開始慷慨昂的鼓動起來。
劉瑾是司禮太監,要在長壽宮主持大禮,眼見正德憤怒離去,他有心跟去寬,趁機討討皇帝的歡心,可是職司所在,宮嬪后妃們還在殿裏,他怎能離開,猶豫的當口兒,正德皇帝已大步
星的去了。
劉瑾沒好氣地轉回身來,眼見王華和楊廷和被官員們圍在中央,為了議喪之禮槍舌劍,剛剛覺的幸災樂禍,忽地心中一動,略略思忖片刻,他的雙眼好似發現了獵物意
馬上攫取的猛獸,登時放出光來:“王華,禮部,咱家的機會終於來了。
他急忙用眼示意劉宇、張彩走近,低低囑咐幾句,兩人立刻混入人羣,開始通知劉派黨羽,於是更多的人開始加入聲討議論,一場議禮運動就在長壽宮前轟轟烈烈的開始了。
看到這番烈場面,劉瑾嘴角閃過一絲得意的笑容,然後便習慣
的去找楊凌,儘管這個人已不再能成為他有威脅
的對手,但是劉瑾還是下意識的擔心被他識破自己的用心,如果此人出面制止,以他的威望和地位,再加上那能言善辯的口舌和詭譎狡詐的手段,説不定這將
掀起的風
就要平息下去了。
目光逡巡半圈兒,他就發現了楊凌的身影,楊凌站在殿門另一邊,成國公站在他前邊,腆着大肚子,面對下邊那些一身污水全然不顧,爭的面紅耳赤的羣臣,好象又患了老年痴呆,嘴巴半張半哈,一點表情沒有。
楊凌站在成國公側後邊,同樣腆肚,雙手還抄在袖子裏看得津津有味,一點出面制止的意思都沒有。
一見楊凌置身事外,劉瑾頓時放下心來,雙手往袖子裏一抄,看着下邊鬧鬧哄哄的場面,劉瑾笑了,笑的很愉快。
楊凌眼珠微微一錯,瞥見劉瑾一臉笑容,他也不笑了,同樣笑的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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