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閲讀2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朦朧的眼中,他們只有灰的輪廓,沒有臉,沒有其他可供辨認的特徵。父親點點頭,抱着彼得走進車廂,男孩如願把下巴和鼻尖都藏進皮領子裏,深了一口氣。
裏面比月台暖得多。父親彎把彼得安置在座位上,叮囑説“坐好,菲利克。”第一個謎團解開了,他的真名。在他成為“彼得”和其他別的什麼之前,這個男孩首先是菲利克·奧爾洛夫,名字是母親挑的,因為他是個愛笑的嬰兒,有着柔軟的藍眼睛。父親多少覺得這個名字不夠雄壯,但並沒有抗議到底。
上尉又出去了,繼續和那些灰影子説話。汽笛拉響,聲音嚇了男孩一跳。車廂裏沒有別人,燈光把木桌板和風光不再的鑲板照得通亮。他在座位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踩着深綠的軟墊,雙手扶着車窗往外看,呼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霧氣,化開了站台上的燈光,鐵軌、磚塊和水泥被簡化成大團的斑,黑,棕,深紅,暗淡的土黃,一閃而過的、不鏽鋼的銀白。
汽笛又響起來了,一種憂愁的哀鳴,彷彿隆冬深夜裏原野上無處可去的野獸。父親到車廂裏來了,門砰地關上。一股奇妙的引力拉扯着菲利克,就像他的內臟打算集體出逃。過了好一會他才意識到車開了,慣消失了,他重重地撞在座位上,坐了下來,了,把拇指進嘴裏,偷偷瞥了父親一眼,看他打不打算阻止自己。父親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上尉看着霧濛濛的窗,火車緩緩加速,小雪變成了傾斜的炭筆速寫。
“是天之前的最後一場雪了。”父親説,用的是平常那種不容置疑的確鑿語氣。
也許是,也許不是。莫斯科總是在下雪的,在菲利克不甚可靠的早期記憶裏,所有的冬天都充滿敵意,而夏天只留下幾縷轉瞬即逝的光線就重歸黑暗。他不記得葬禮了,長大之後卻時常在夢中聽見鐵鏟敲擊凍土的聲音。等他們重新回到莫斯科,菲利克就正式失去母親了,不過在這裏,在某種程度上,缺少媽媽無關緊要,因為蘇聯是你唯一需要敬畏和供奉的母親。
新近成了鰥夫的上尉和兒子繼續住在這棟屬於克格的陰鬱大樓裏,鄰居和他們一樣,全都是這個龐大情報機構的“家庭成員”。父親自己在第一總局特勤處供職,對門是反間處的安德羅索夫少校,他的太太是個心寬體胖的老好人,生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他們是首先過來弔唁的,送了一盤硬邦邦的點心,擺在餐桌上落了幾天灰,最後整盤倒掉了。隨後其他人和不怎麼的人陸陸續續上門表示問,一週之後就沒有人再來了,死亡帶來的小小波瀾平息了下去。
這個街區名叫亞森捏沃,“梣樹”,活在裏面也如同叢林,父親從未明説,但菲利克一點點地從他的表情和隻言片語裏摸清楚了陷阱、套索和安全領域。樓下住着第五總局的僱員(“躲在牆壁裏偷聽的老鼠”,父親的原話),不建議和他們的小孩混在一起,但要是剛好沒有其他玩伴,那偶爾到街上打一場雪仗是可以的。樓上則是分析處的軍官,如果能和他們的孩子一起玩,那要豎起耳朵聽他們有沒有提起家裏的事,回家之後報告給父親。這是父子兩人最喜歡的秘密遊戲,父親會半開玩笑地請他“觀察”某個小朋友,只許遠遠地看着,不能和目標説話,也不能讓別人起疑心。觀察期持續一週,菲利克要説出目標最好的玩伴是誰,屬於哪個小圈子,最喜歡參與的遊戲是什麼,經常輸還是經常贏。遊戲結束之後父親總會給他巧克力,不是蘇聯產的那種塑料塊一樣的玩意,而是印着渦卷花紋的緻甜食。父親結婚前曾經是蘇聯駐巴黎大使館的防務參贊,現在還時不時會有朋友從鐵幕另一邊給他寄禮物,賀卡和信都被審查員拆開讀過了,糖果紙盒也被撕開,確保沒有藏着紙條或者膠捲,唯一完好的就只有包着金錫紙的巧克力,一顆顆堆在箱底,像海盜劫掠之後倖存的金幣。
一個荒蕪的公園嵌在灰的水泥大樓中間,幾個絞索一樣的鞦韆肅立其中,隨風搖擺,這就是菲利克最初的狩獵場,克格的孩子們在這裏滾在一起,玩耍、發呆、時常打架。菲利克從七樓的窗户旁俯瞰着這一切,像只還沒學會飛的遊隼幼鳥。
暴雪天把人們趕進室內的時候,他就跟媽媽的書和琴譜待在一起,這兩樣他都看不懂,但菲利克滿足於把這些紙製品抱在懷裏,撫摸書頁和封面。有一次他在書裏發現了一片葉子,壓得太久,既薄又脆。菲利克對着光舉起這片遺骸,葉脈纖毫畢現,他想起病變萎縮的肺。
菲利克長大的這棟樓裏有九個孩子,他上小學前的那個冬天,特勤處某個上尉的小女兒失足滑進冰裏淹死了,於是就剩下八個。所有孩子都在同一個小學唸書,然後入讀同樣的中學,沒有例外。對門安德羅索夫家的女兒尤莉婭和菲利克一樣大,到他們讀一年級的時候,尤莉婭的哥哥自然而然肩負起護送妹妹和鄰家男孩去學校的任務。瓦西里·安德羅索夫比他們大兩歲,對這個角有些適應不良,一時像只心過度的牧羊犬,繞着兩隻羊羔轉圈。一時又和他們拉開距離,擺出大男孩的架子來。還不到三個月,妹妹就拒絕和哥哥一起走,每天早早從家裏出去,到樓下去等同班的好朋友,一羣穿着黑校服的小女孩,彷彿還沒有長齊羽的小烏鴉,蹦蹦跳跳地飛進亞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