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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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佈雷德利先生的父親送我們的婚禮,被我們帶着跑遍了全世界。里斯本啊,北京啊,基多啊,羅馬啊。親愛的瑪格麗達王后非常豔羨它。”
“假如是你的,你把它怎麼辦?”伊莎貝兒問布拉巴宗,可是,不等他回答,艾略特就替他説了。
“燒掉,”他説。
三個人開始討論怎樣裝飾這屋子起來。艾略特力主路易十五的裝璜,伊莎貝兒則要一張僧院式的餐桌和一套意大利式椅子。布拉巴宗認為奇彭代爾比較適合布太太的格。
他轉身看着艾略特“你當然認識奧利芬特公爵夫人的?”
“瑪麗嗎?頂的朋友。”
“她要我裝飾餐廳,我一見到她的人,就決定喬治二世。”
“你真對。上次在她那兒吃飯,我就注意到。雅極了。”話就這樣談下去,布太太只聽他們講,你猜不出她肚子裏想些什麼。我講話很少,伊莎貝兒的年輕朋友拉里(我忘記了他姓什麼)簡直一言不發。他坐在我對面的布拉巴宗和艾略特之間,我不時看他一眼。他年紀看去很輕,和艾略特差不多高,六英尺不到一點,瘦,而且四肢長得很鬆弛。頂討人喜歡相的一個孩子,不漂亮,也不醜陋,相當的靦腆,一點沒有出的地方。我覺得怪有意思的倒是,雖則進屋子來之後記得他沒有説上五六句話,人卻非常自如,而且奇怪的是,儘管不開口,好象也在參加談話。我注意到他的手很長,可是,就他的身個論,不能算大,形狀看上去很美,同時又有力。我想畫家一定高興畫這雙手。他體格比較瘦,但是,看去並不文弱,相反地,敢説頑健。一張臉寧靜莊重,曬得黝黑,要不是這樣就看不出什麼血;五官端正,但並不出眾。顴骨相當高,庭四進。深棕的頭髮,微微鬈曲。眼睛看上去比原來的要大,因為陷在眼窩裏很深,睫則又波又長。眼珠的顏很特別,不是伊莎貝兒和她母親,舅舅共有的那種濃栗,非常之深,虹彩和瞳子差不多是一個顏,這給他的眼睛以一種特別的光芒。他有一種動人的瀟灑風度,看得出為什麼伊莎貝兒對他傾心。她的眼光不時落到他身上一下,從她的神情裏我好象看出不但有愛,而且有喜歡。兩人的眼光碰上時,他眼睛裏含有一種温情,看去非常之美。沒有比看見年輕人相愛更動人的了,這使我這個已屆中年的人豔羨他們,同時,不懂得什麼緣故,到難受。這很愚蠢,因為以我所知,是沒有什麼可以影響到他們的幸福的;兩人的境遇都寬裕,你想不出什麼理由説他們結不了婚,而且結婚後不能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伊莎貝兒,艾略特和布拉巴宗繼續往下講怎樣重新裝飾屋子,想出布太太一句話來,承認是得想個辦法,可是,她只藹然微笑。
“你們不要我。我得空下來自己想過。”她轉身向那男孩子説“拉里,你對這一切怎麼看法?”他向桌子四周環顧一下,眼中出微笑。
“我覺得做不做都無所謂,”他説。
“你這個狗蛋,拉里,”伊莎貝兒叫出來。
“我還特地關照你給我們撐的。”
“假如路易莎伯母滿意她原來的那些,做什麼要換掉?”他發的問題非常在點子上,而且很合乎情理,我不笑出來。他看看我,自己也笑了。
“而且請你嘴不要咧得那個鬼相,你自以為講了一句非常俏皮的話,我覺得很蠢,”伊莎貝兒説。
可是他的嘴咧得更大了,這時我注意到他的牙齒長得又小又白又整齊。他望着伊莎貝兒的神情,不知怎樣,使她臉紅起來,呼也急促了。我假如沒有錯的話,那麼,她就是瘋狂地在愛着他,可是不知道什麼緣故,好象她對他的情意裏面還有一種母的愛。這在這樣一個年輕女孩子身上有點令人意想不到。她嘴邊微帶笑意,重又向布拉巴宗殷勤起來。
“別睬他。他非常之蠢,完全沒有受過教育。他什麼東西都不懂,只懂得飛行。”一飛行?一我説。
“他大戰時是空軍。”
“我還以為他那時年紀輕着,不會參軍。”
“他年紀是輕,着實太輕了。他淘氣之極。溜出學校,跑到加拿大;説了一大堆謊話,人家真的相信他是十八歲,這樣就進了空軍。停戰時,他還在法國作戰呢。”
“你把你母親的客人纏死了,伊莎貝兒,”拉里説。
“我從小就認識他,他回來時穿一身軍裝,外套上掛那麼漂亮的獎章,非常好看,所以,我就這麼坐在他門口階沿上,纏得他一刻不能安靜,只好答應跟我結婚了。那時候,競爭可真烈。”
“真的嗎,伊莎貝兒,”她母親説。
拉里身子伸過來向我説:“我希望你一個字也不要信她。伊莎貝兒不是什麼壞女孩子,可是個説謊大家。”吃完午飯,艾略特和我不久就告辭。我先前告訴他打算去博物館看看畫,他説他帶我去。我不大願意有人跟我去逛博物館,可是,沒有法子説我喜歡一個人去,只好讓他陪我。路上我們談起伊莎貝兒和拉里。
我説“看見兩個年輕人這樣相愛,怪有意思。”
“他們結婚的確太早一點。”
“為什麼?趁年紀輕時戀愛、結婚,要有意思得多。”
“別胡鬧。她十九歲,他不過剛滿二十。他還沒有職業。自己有點小進項,三千塊一年,路易莎告訴我的;而路易莎也不是怎樣富裕。她的收入只夠她自己花。”
“那麼,他可以找個事做。”
“就是呀。他不想找事。他好象很滿意這樣晃膀子。”
“我敢説他在戰爭中一定吃了不少苦頭。也許想休息一下。”
“他休息已有一年。這總夠長了。”
“我覺得他象是個很不錯的孩子。”
“哦,我對他毫無成見。他的門第以及其他種種都很好。父親原籍是巴爾的摩;過去是耶魯大學羅曼語副教授,總之大致如此。母親是費城教友派的一個老舊家。”
“你口口聲聲過去,難不成他父母都去世了麼?”
“是的,他母親生孩子亡故,父親約在十二年前去世。他是他父親的老同學撫養大的。那人是麻汾的一個醫生。路易莎跟伊莎貝兒就是這樣才認識他的。”
“麻汾在哪兒?”
“布家的產業在麻汾。路易莎總在那邊度夏。她看見這孩子可憐。納爾遜醫生是個獨身漢,怎樣帶孩子連初步的常識都不知道。路易莎力主把這孩子送到聖保羅堂去,聖誕節時她總接他出來過節。”艾略特法國式地聳一下肩膀。
“我想她當初總該見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了。”這時,我們已走到博物館,心思就轉到繪畫上去。艾略特的識見又令我傾倒一番。他領着我在那些屋子裏轉來轉去,彷彿我是一羣旅遊家似的。講起那些畫來,連任何美術教授都不能比他更使人獲益。我決定獨自再來一次,那時自己可以隨便逛逛,所以現在由他説去。過了一會,他看一下表。
“我們走吧,”他説。
“我在博物館裏從不待過一個鐘點。這樣還得看一個人的欣賞力熬得了熬不了。我們改天再來看完它。”分手時,我滿口道謝。也許走開後我變得聰明一點,可是確很惱火。
我和布太太告別時,她告訴我第二天伊莎貝兒要請她幾位年輕朋友來家吃晚飯;我要是願意來的話,那些孩子們走後,我還可以跟艾略特談談。
“你等於救救他,”她接着説。
“他在外國待得太久了,到這兒覺得百不如意;簡直找不到一個跟他合得來的人。”我接受了;在博物館門口台階上兩人分手時,艾略特告訴我,他很高興我答應下來。
“在這座大城裏,我就象失了的靈魂,”他説。
“我答應路易莎跟她住六個星期,我們自從一九一二年後彼此就沒有見過,可是,我盼望回巴黎真象度如年。
巴黎是世界上唯一文明人能住得下去的地方。我親愛的朋友,你知道他們這兒把我看作什麼?看作一個怪物。真是野蠻的人。”我大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