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黑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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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和納山一樣,守備隆吐山的阿奈甲本也是霞瑪汝本的屬下,當然要火速增援。但當霞瑪汝本和歐珠甲本帶人趕到隆吐山口時,卻沒有看到英國人。哨卡的藏兵説:“不是這裏打起來的,是米溝打起來的,阿奈甲本帶着人過去了,這裏就剩下我們兩個。”隆吐山有五條溝,分別為米溝、拉溝、普溝、巴溝、邊溝,是守備藏軍起的名,相當於編號。英國人能出現在米溝,説明他們知道五條溝中哪一條可以通往山那邊。
霞瑪汝本説:“我帶人去米溝,你留在這兒,這兒是最重要的進藏通道,阿奈甲本怎麼就留了兩個人。”歐珠甲本看了看四周説:“這麼大的隆吐山,我留下也是沙子堵水,塵土擋風。”霞瑪低頭拜了拜山頂碩大的箭垛説:“祈禱吧,神會幫助我們,攝政王和達賴喇嘛會賜福給我們。”兩支從納山撤下來的藏軍在此分開了。霞瑪汝本和歐珠甲本知道命運的關照就在頭頂,都看了看天。
霞瑪汝本趕到米溝溝口時,天已經麻麻黑了。他看到的不是馬翁牧師和他的衞隊,也不是前來堵截的阿奈甲本,而是一羣唱歌跳舞的西藏人。因為沒有篝火,霞瑪汝本到了跟前才看清面孔,心説這些西藏人跟我們不一樣,怎麼細皮的?尤其是姑娘們,不僅長得好,穿戴也鮮豔。便問道:“哪裏來的?”回答道:“拉薩。”霞瑪更吃驚了:拉薩來的不是官員,也不是軍隊,而是一羣歌舞男女,怎麼回事?這裏可是邊境,是戰場。
恭敬有加的幾番詢問之後,才知道是拉薩的森巴軍來了。
森巴軍,大名鼎鼎的森巴軍,達賴喇嘛每年都會因為其出的儀仗表現和軍事表演而發獎掛哈達的森巴軍,這麼快就來了。一來就把英國人一個黑道袍的英國牧師和他的護衞打跑了。怎麼打跑的?奴馬代本繪聲繪地炫耀起來。
森巴軍一見英國人就準備架炮轟擊。桑竹姑娘説:“獅子不張嘴就能把兔子嚇跑,看我們的了。”她上前抓住了獨步走來的牧師,和姑娘們商議道:“是砍腿、挖眼、割耳朵,還是要了他的命?”姑娘們七嘴八舌。桑竹姑娘説:“砍了腿他就回不去了,挖了眼他就看不見了,割了耳朵他就聽不見我們説話了,還是要了他的命吧,讓他變成一個鬼,飄回英國把派他來的人全害死。”説着刷地出了刀。年輕的牧師拼命掙,跑向遠遠等待他的衞隊。他的衞隊始終沒有過來救他,因為他們以為姑娘們抓住牧師是跟他玩呢,還因為牧師已經無數次請求過了:我主耶穌的手從來沒有拿過武器,如果你們要開槍殺人,就請你們回去。
馬翁牧師和他的衞隊最終溜之大吉。姑娘們哈哈哈地嘲笑着,她們的確是玩呢。然後就是慶賀勝利的唱歌跳舞。很多回家幹活的戰士在路上追上了隊伍,比從拉薩出發時,森巴軍的男人和姑娘又擴充了不少,舞陣龐大擁擠,黑壓壓一片。
霞瑪汝本欽佩地看着他們,準備告辭,順便問了一句:“大人,洋魔向南走了嗎?”奴馬代本説:“不,朝着東邊去了。”霞瑪汝本吃了一驚:東邊不是洋魔的來路,而是邊溝。邊溝也是可以通往隆吐山那邊的。他立刻明白,原來並不是森巴軍打敗了馬翁牧師和他的衞隊,而是人家主動改變了前進的路線。到現在還不見蹤影的阿奈甲本一定帶着他的人追到邊溝去了。
霞瑪帶人很快來到邊溝的溝口,天已經黑了,什麼也看不清。他“阿奈阿奈”地喊了一通,沒有回應,只好原地營。
第二天一早,霞瑪汝本在溝口的枯草地上看到很多腳印,便斷定馬翁牧師和阿奈甲本都進溝去了。他帶人沿着腳印往前走,越走越深,樹漸漸密了,陡峭的山壁時而靠攏時而敞開,路的崎嶇就像對人的拒絕。霞瑪看看天上飛來飛去的烏鴉,發現它們離自己不遠,心想:看來是跟隨我們的,前面不會再有人了,那些腳印也許是早些時候留下的。他正要命令部隊返回,忽聽空中隨人鷹啪啪啪地扇動着翅膀,咚的一聲響,半截人的手臂從天上掉下來,落到前面五步遠的岩石上。
霞瑪嚇了一跳,隨人鷹一般不會叼着食物飛翔,現在卻把人臂銜上天空丟給了他,顯然是為了讓他知道:一場生死拼搏已經發生。手臂是誰的,英國人的還是阿奈甲本部下的?霞瑪不敢去看,快步上前繞過摔爛的手臂,喊道:“人死了,人死了,往前衝啊。”兩邊是樹,前面是雪線,腳下是一個盆狀的罅隙。盆隙裏有五個西藏人,已經死了,一看就知道是阿奈甲本的部下。很完整的屍體,甚至都沒有血跡,連衣服都好好的,包括少了手臂的那個人。不是槍殺,也不是刀砍,他們是怎麼死的?
阿奈甲本呢?他至少帶領着三十個人,其他人這會兒在哪裏?
殺了人的馬翁牧師和他的衞隊這會兒在哪裏?
空中,報了信的隨人鷹嘎嘎叫着。
2兩個原因使戈藍上校在佔領納山後沒有立刻進攻隆吐山,一是他以為佔領納山不過是給西藏人一個警告:英國人佔領拉薩、征服西藏的目的一定要達到。他希望西藏人能在這個警告之後明智起來,有所商議,最好不要再有武裝衝突。不動刀兵,從容不迫地佔領,才是上帝護佑的大英帝國的風度,不能讓西藏人一接觸上帝,就認為那是一個開戰的將軍或殺人的屠夫。二是英國政府跟中國朝廷的談判還在進行,按照他的判斷,在佔領納山的武力施壓之後,談判的結果很可能是同意英國人的所有條件。有這樣的好事,何不等一等?
進攻隆吐山的行動三天以後才開始。
因為從布魯克巴和哲孟雄招募來運送給養的背夫,一部分突然逃跑了。他們信仰佛教,不想成為英國人進攻佛教聖地的幫兇。戈藍上校派人再次緊急招募,直到確信補給線完整無損。
早晨,容鶴中尉率領的前鋒部隊緊急靠近隆吐山,速度快得讓隨人鷹吃驚:都來不及給西藏人送個信了。憂傷的塵土,發出破碎的聲音,噗噗噗地喊叫着:英國人來了,十字兵來了。西藏的塵土向着西藏,給所有的山脈送去了警示。
據説這個早晨,前藏和後藏都變天了,包括拉薩,白雲開裂着,洶湧出一股股悲惶的黑霾,轉眼包圍了攝政王迪牧活佛。
那天,攝政王來到駐藏大臣文碩官邸時,文碩正在生病。
其實到任不久的文碩一直在生病。隨來的漢醫開過成藥,吃了無效,便請布達拉宮的藏醫診斷。藏醫喇嘛又是脈診,又是診,還放了血,查看了五官手指,斷定是土弱水枯,火盛氣鬱,需排空黏,理清上輪下脈。藏醫開了達賴喇嘛離開拉薩去別處講經行走時必然享用的三昧甘,又説:“大人初到藏地,身心不空淨,容易招來西藏的地魔山鬼,吃拌了香灰的糌粑,念抹了酥油的佛經,慢慢就適應了,魔鬼是欺生怕的。”意思就是高山反應加上水土不服,適應過來就好了。
藏醫喇嘛剛離走,攝政王迪牧就來了。
在漢藏風格雜糅的衙堂前,文碩抱病恭攝政王的光臨。在西藏,自清朝設置駐藏大臣後,噶廈政府以及達賴喇嘛,就不再直接向朝廷請問事宜了,凡事都由駐藏大臣轉稟,朝廷的意志也由該大臣下達。加上山高皇帝遠,藏事不可能有另外的監察,駐藏大臣説什麼就是什麼,表奏功績,皇帝就封賞嘉獎,參奏罪錯,朝廷就飭令查辦。駐藏大臣代表朝廷行使權力,雖然不能逾越攝政王,但也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沒有多少寒暄,攝政王親自前來,説明事急事大。文碩讓人放了表示尊敬的黃緞卡墊,又端了茶,然後就把瘦弱畏寒的身子縮起來,隔桌坐在中堂一側,靜等着攝政王説話。
攝政王迪牧不説話,只是噓噓有聲地喝着茶,他這是冷氣敗心火,不想給朝廷代表留下一個暴躁易怒的印象。片刻,迪牧一言不發地把哲孟雄國王的親筆信遞了過去,待文碩看了信,又把自己擬定的《抗英七條》遞了過去。
文碩的臉頓時蒼白得就像紙,他翻來覆去把信和條文看了幾遍,站起來,渾身抖顫着喊一聲:“來人哪。”攝政王迪牧以為駐藏大臣氣壞了,喊人就要布兵打仗,正要勸,卻聽文碩對旋即出現的侍從説:“藥煎好了嗎?再把皮袍給我拿來。”大夏天的,他要穿皮袍,是真冷,還是藉故顯示自己有病?
攝政王瞪着他:“大人,你害怕了?”
“我害怕了?不,朝廷,朝廷攝政佛有所不知。”文碩已是語無倫次了。他想説的是,不是他害怕,是朝廷遇到洋人就打顫,連皇帝都説:“天難地難,洋人來了最難。”而他是朝廷命官,只能跟着打顫。但朝廷的尊嚴他一絲也不想傷害,更不想把自己的擔憂説出來。在他的印象裏,英國人就等於鴉片,不是什麼好東西,那東西來了,大清朝就割地賠款,香港、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都成了洋人出沒的通商口岸。之後,美國人、法國人、俄國人、普魯士人、葡萄牙人、荷蘭人、丹麥人,都來了,傳教、通商、傾銷鴉片、掠賣華工,戰船槍炮來來去去,結果都是割地賠款。大清朝早已是千瘡百孔,不堪再辱。可這幫窮兇極惡的英國人還是放不過,居然又繞到喜馬拉雅山下來了,莫非他們又想把鴉片販賣到西藏?要是這樣,朝廷怎麼辦?
文碩不敢表態,若是説抗英必行,肯定有違朝廷旨意;若是説抗英有罪,那又會在西藏人面前丟盡朝廷的臉。他一個忠君愛國的人,寧肯自己被人詬病,也不願皇帝和朝廷堂堂淨淨的臉上有絲毫污跡。那就閉嘴吧,什麼也不説了。
急子的攝政王不想耽擱,指着哲孟雄國王的親筆信和《抗英七條》説:“請大人報奏朝廷,西藏就要開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