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第四章黑霾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不可,萬萬不可。”文碩説着,一股坐到太師椅上,急促地了幾下,身子一塌,頭耷拉着閉上了眼睛。

攝政王納悶:什麼意思?是萬萬不可開戰,還是萬萬不可報奏朝廷?他説:“大人放心,洋人有魔,藏地有佛,魔從來就怕佛。”看文碩毫無反應,才發現他已經昏過去了。攝政王驚叫道:“哎呀,黑水白獸把駐藏大人嚇死了。”3攝政王的決定讓拉薩平靜下來,平靜得雲彩不走,太陽不動,人走路時陰影都能在地面上蹭出聲音來。但神佛們都知道,拉薩從來沒有真正平靜過,動盪暫時隱藏起來,秘密跟蹤着人的行蹤,哪兒僧多、哪兒神聖,就在哪兒伺機爆發。今天的大昭寺最是僧多神聖,那裏香燈灼灼,煙霧把金頂瀰漫成了一座覆雪的岡底斯山。民眾大會就在香燈煙霧中如期召開。

參加大會的人盤腿坐在經堂卡墊上,就像唸經那樣一排又一排。前面是彩綾鋪設的法座,坐着威嚴的攝政王迪牧活佛。他受傷的身體有些歪斜,神卻一如既往地堅着,告訴人們:傷不重。為了這“傷不重”丹吉林的白熱管家準備在丹吉林會供三寶、佈施僧眾作為慶祝。攝政王低調地制止了他,告訴他多多點燈、多多祈禱就可以了,不必張揚。

誰也不説話,靜靜地喝着開會前的酥油茶。動盪前的靜默讓人窒息,這才覺得大昭寺的殿堂太低太暗,四周高大的佛像帶給人的是神聖的壓抑。

攝政王迪牧活佛掃視着與會者,似乎每個人的懷抱裏都有一張弓,橫搭着冷颼颼的暗箭引而不發,預期中置他於死地的大動作就在這裏。那就來吧,知道你們想奪權,誰當攝政王,你們就想奪誰的權。他等了一會兒,覺沉默得有些蹊蹺,便問道:“怎麼沒有人説話,連唸經的聲音都沒有?”有人諛笑道:“攝政大人,我們等着你先説呢。”攝政王拿出哲孟雄國王的親筆信朗讀了一遍,就在全會場議論紛紛時,大聲説:“我們這些佛子佛孫,對黑水白獸的洋魔異教,決不能像漢地的大肚彌勒佛那樣,蒼蠅吃了供果笑嘻嘻,蛾子撲滅了香燈笑嘻嘻,歹人毀了佛殿還是笑嘻嘻。”沒有人意識到他這是在影駐藏大臣和朝廷,都瞪着他,聽他一遍遍問大家“從老孃肚子裏就怒成血臉金剛的佛爺們、足智多謀的權貴們,出生在多災多難的西藏,就應該拿出主意來。快説怎麼辦?拉寺和甘丹寺的人説,哲蚌寺的人説。為什麼不説話?那就上下密院的人説,還是不説。是不是你們把話都留給策墨林的人了?還有功德林和錫德林的人,你們怎麼都裝起啞巴了?”沱美活佛首先説:“攝政佛已經拜見過駐藏大臣了,朝廷支持不支持西藏跟洋魔開戰,怎麼支持,請跟大家説清楚。”攝政王梗着脖子想:這算是暗箭嗎?

頓珠噶倫説:“大人結束閉關以後,沒有出席達賴喇嘛的開耕禮,達賴喇嘛是不高興的。早晨的太陽和晚上的太陽都是太陽,年輕的達賴也是達賴,攝政王地位再高,也不能不尊重他嘛。對付洋魔異教的辦法,為什麼不問問達賴喇嘛呢?”攝政王咬咬牙,忍住沒有回斥。這樣的攻擊,傷不着他。

親近攝政王的噶倫俄爾立刻反駁道:“今天的大會是要研究這件事嗎?要説攝政大人不尊重達賴喇嘛,我看是不存在的。從達賴喇嘛三歲坐牀起,攝政大人每年都要請高級靴匠,做一雙太陽團龍緞子翹尖彩靴,敬獻給達賴喇嘛。達賴喇嘛回贈哈達、佛像和法器表示謝,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達賴喇嘛還沒有親政,要是事事叩問,還要攝政王幹什麼?我們這些為政教大業擔責的人,不能借着達賴喇嘛打擊攝政王,也不能借着異教入侵干擾了達賴喇嘛的學經修行。大人們説,是不是?”俄爾的話分量很重。攝政王生怕引起爭執,大聲説:“我知道民眾大會就是為了對付我,但我今天不對付你們。神佛在上,憑良心我是為了西藏。”説着,他拿出《抗英七條》,亢聲朗讀了一遍,然後説“各位佛爺,你們還有什麼可説的?”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沒想到,攝政王迪牧活佛已是有成竹。

攝政王接着説:“有人想殺我,就是不想讓我把渾身的怒火發出來。但怒火不發是不行的,所以我下令召開民眾大會,要求全西藏、所有僧人信徒都發起大大的怒火來,告訴那些膽敢侵犯佛教的人,西藏有的是凶神、厲神、傲神,毒辣舌頭,血盆大口,那就是我們的嘴臉,人來吃人,鬼來吃鬼。現在我提議,民眾大會立即制訂《抗英衞教守土神聖誓言書》,大家簽字,共同對敵。”沉默。大家都在動腦筋:簽了《誓言書》對誰有利?

沱美活佛首先叫好。作為皇封高僧,他的僧籍原屬拉寺後屬策墨林,他一叫好,拉一派的高僧就不會反對了。弱勢的甘丹寺想和拉寺保持一致,也沒有反對。哲蚌一派原本就是支持攝政王的,自然點頭稱是。剩下的雖然還有攝政王的對立派或自成一派的,卻大可不必在意。

攝政王説:“那就通過了。”指神賭咒的《誓言書》對整天擺經文辭藻的高僧們來説不費吹灰之力,你一言我一句,書記官揮筆記錄,瞬間寫就。

然後一個個傳閲和簽名。攝政王捧起《誓言書》,看着那些簽名,稍。噶廈政府的《抗英七條》加上民眾大會的《誓言書》,會讓駐藏大臣文碩明白,當全部藏人一體同心抵抗洋魔時,朝廷是攔不住的。最要緊的是,簽字就等於宣誓,在如此神聖的誓言面前,在座的哪一個敢不聽他的?同仇敵愾的局面似乎已經出現,接下來就是把《抗英七條》變成行動了。

一個用袈裟袖子遮臉的喇嘛突然出現在會場。他提着大銅壺,穿梭在一排排高僧權貴之間,把酥油茶續進所有的茶碗,不停地彎,在每個人耳旁悄悄説一句話。高僧權貴們一個個點頭。最後他來到攝政王跟前,也是先續酥油茶,再湊前説了句話,攝政王懵懵懂懂點了點頭。遮臉喇嘛迅速掃了一眼大家,飛步出了會場。大銅壺在門檻上咚地一撞,攝政王像是從夢中驚醒,立刻喊起來:“抓住他!”遮臉喇嘛倏然不見了影子,沒有人的動作比他快。

沱美活佛問道:“為什麼要抓他?”俄爾噶倫説:“難道他沒給你説那句話?大人們,他給每人説了一句話,你們不能把這句話酥油茶一樣喝進肚子再掉。”沱美説:“那就請你先説,俄爾噶倫。”看俄爾言又止,便抬頭望着法座上沉思的迪牧活佛説“請攝政佛先説。”攝政王迪牧怒聲道:“他説我是莎格迅,請喝上帝送來的酥油茶。你們都聽到了,卻沒有一個人伸手揪住他。”頓珠噶倫説:“我想洋魔的上帝都成了我們的僕人在為我們熬煮酥油茶,這肯定是好的徵兆。聽攝政大人喊一聲抓住他,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正要伸手,他人已經不見了。莎格迅?莎格迅是幹什麼的?”攝政王拿起茶碗摔到地上説:“是個給酥油茶下毒的。你們都喝了沒有?都喝了?真把上帝當成僕人了?”他挨個瞪着與會的人,奇怪他們並沒有中毒倒下。

頓珠站起來説:“攝政大人,我心裏還是放不下《抗英七條》。”又揚起臉道“大家都説説呀,這個七條,為什麼是七條?是不是我們一人要扛起一條?”鬧哄哄添亂的局面終於出現了。頓珠噶倫的話彷彿挑起了大家對《抗英七條》的關注,很多人揚起頭,吵架似的嚷嚷起來。

甘丹寺的人説:“抗英七條,一條又一條,哪一條是由我們説了算的?”然後提出,讓果果代本前往邊境各個關隘防守,讓夏瓊娃代本帶領鋒鋭藏軍前往隆吐山修卡駐防。哲蚌寺的人針鋒相對:“那麼朗瑟代本和奴馬代本呢?到底派誰去,讓攝政大人統籌安排。”拉寺的人説:“徵調前後藏駐軍參戰,如果沒有拉寺活佛的參與,誰會相信它是神聖而公正的呢?”功德林的人説:“我們那些身上刺了經咒的陀陀喇嘛每個人都是護法神附體的,請噶廈把指揮僧兵的權力和籌集到的土槍、彈藥、火繩、刀劍、矛槍、弓箭、飛蝗石鞭給我們。”上密院的人説:“白龍王張嘴能喝下拉薩河的全部水,胃口也太大了。誰指揮打仗得由乃窮護法降神決定。”下密院的人説:“我們可以組織後藏各宗谿的民兵參戰,同時籌集槍支彈藥、刀劍弓箭。”沱美活佛説:“施行戰時税收,保證抗擊洋魔、保衞佛教所需經費一事,關係重大,應該由策墨林監督實施。”錫德林的人説:“成立後勤機構,在全藏徵集糧食、草料和帳篷,組織民夫,運輸軍需物資一事,那就該我們管了。”白熱管家衝着吵鬧的人羣説:“聽攝政王的,都聽攝政王的。”在場的高僧沒有哪個在介入權力時中庸內斂。他們參加民眾大會就是為了給自己代表的寺院和僧團爭取更多的利益,爭權奪利在他們看來既光明正大,又順理成章。高居於法座之上的攝政王迪牧審視着會場,憤怒,悲哀,緊張。雖然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活佛喇嘛永遠改不掉情外、直言不諱的藏人本,民眾大會歷來都是強烈的情緒對抗。但是今天不比以往,頓珠噶倫刻意挑起了這場爭執。讓攝政王糾結的還不是頓珠噶倫的煽動,而是對方敢於如此的原因。頓珠想幹什麼?他有沒有後台?有沒有同夥?如果有,是誰?攝政王疑心重重地盯盯這個又盯盯那個,只覺得滿堂魆黑,無數魅影正從高僧權貴們幽深的眼睛裏飄出,張牙舞爪地靠近着他。西藏啊,總想自己殺死自己的西藏啊。恍然覺得樑柱之間閃閃爍爍的刀鋒利箭臨而來,迫使他必須張嘴,説出來,把自己對他們的態度説出來。

“好啊,一個個都來主動請纓了。觀世音菩薩聰明得很,安排我當攝政王就是為了讓西藏清醒起來。我不糊塗,我聽懂了你們的心。你們的心是什麼樣子的?一個個都是寒森森的刀劍。我今天來參加民眾大會,就沒打算向任何人妥協。你們聽着,死亡才是給你們的允諾,只要我活着,就絕不允諾什麼。有人想殺了我,這個人就在你們中間,誰?自己站出來。”攝政王迪牧活佛向他眼中的惡發出了挑戰。他離開法座,走向一排排高僧權貴。白熱管家起身過去阻攔,被他一把推開了。他兩眼如炬地瞪着他們,路過一個,説一聲:“不會是你吧?不是!”心裏咆哮着:來啊,想殺我的人來啊,那個一手捏佛珠、一手攥匕首的人,請出示你的兇殘。直到走過最後一個高僧,也沒有人動手。攝政王大步過去,坐回到法座上。支持他的哲蚌寺和丹吉林的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攝政王迪牧突然慘叫一聲,從法座上噌地跳起來,趴倒在地上。

白熱管家第一個撲過去:“佛爺”血如泉湧,攝政王的褲子上滴瀝一片。

兇手,兇手。似乎有人在法座上放了一把尖鋒朝上的刀,攝政王一股坐上去了。俄爾噶倫來到法座前,翻遍所有彩綾的織錦的卡墊也沒有發現刀。那就是魔的法術了,有個更隱蔽更惡毒的人,趁攝政王離開之際,讓法座變成了佈滿毒刺的荊棘之席。

人們紛紛站起來,驚望着前面。有人喊:“醫生,醫生。”又有人喊:“散了,散了。”會場一片騷動。

突然,攝政王迪牧推開攙扶着他的白熱管家,回身來到法座前,盤腿坐了上去。法座頓時殷紅一片,就像血泊的承託,迪牧蒼白的臉更加蒼白了。

虛弱的息在肅靜中嘹亮着。着血的攝政王,痛苦而又鎮定地望着大家,宣佈了他對戰時人事的決定。白熱管家和俄爾噶倫都哭了:為什麼總要在血之後,才可以袒關涉西藏命運的重大決策呢?萬能的佛祖,請保佑攝政王。忠於攝政王的人都跪下了,祈禱並聆聽攝政王迪牧活佛法音一樣緩緩淌的語言。

沒有人提出異議。代表拉薩三大寺、四大林、上下密院及其親信寺院的高僧權貴們一致擁護攝政王的決定:噶倫俄爾擔任前線總管,負責調動現有的全部藏軍。噶倫頓珠擔任民兵總管,負責組織後藏各宗谿民兵參戰和籌集武器彈藥。沱美活佛擔任僧兵總管,負責組織前後藏大中型寺院僧兵參戰。噶廈政府負責戰時的税收和外,併成立專門的後勤機構,統管糧草、帳篷等軍需物資的徵集和組織民夫運輸。三大寺、四大林、上下密院負責佈施、祈禱、降神事宜。民眾大會向駐藏大臣遞呈《抗英衞教守土神聖誓言書》和公稟,敦促其從速上奏藏事佛事的危機,務請朝廷出面解決。所有政令、軍令均由攝政王和噶廈政府形成公文用雞箭書發出。

看着各方代表在民眾大會上出現了少有的一致,攝政王迪牧長舒一口氣。這時就聽頓珠噶倫大聲問道:“大人,駐藏大臣是什麼意思?朝廷會同意我們的決定嗎?”攝政王正要回答,突然脖子一斜,歪倒在法座上。他昏過去了,就像駐藏大臣在他面前昏過去一樣。攝政王和駐藏大臣,兩個當時西藏最重要的人物,都在最重要的時刻昏過去了。會場大亂,但已經無礙大局。面對戰爭時的基本應對正在出現,很快西藏就會動起來,對權力的熱愛讓所有大小有權者都不可能做出放棄的選擇。更有一心護佛、仇視異教之人的推波助瀾,攝政王費力啓動的戰時西藏的所有機器,已經開始運轉了。

唯一的擔憂是,應對戰爭的最大動力朝廷和駐藏大臣文碩的堅定支持還沒有出現。什麼時候出現只有攝政王知道,但攝政王當眾昏過去了。

回到丹吉林的佛舍,在獨處的寂境裏,攝政王漸漸清醒。

白熱管家問道:“佛爺,是不是要派些喇嘛出去捉拿兇手?”攝政王愣了一下,好像忘了他屢次被刺,血滿地:“兇手?什麼兇手?”白熱説:“這個還不知道,就等着攝政佛卜卦查驗呢。”攝政王回過神來:“你當然不知道。因為沒有兇手,兇手就是我自己。”他沒有解釋他是在有意放血,他的法力就是放血的時候把憤怒放出去。因為憤怒是魔鬼鑽進了身子,想出去又找不到門户,就橫衝直撞地到處走,走到哪兒哪兒疼,肝、胃、心、肺、肚子、陽具、腦袋,沒有不疼的地方,所以一旦憤怒出現,傷害身體的時候,他就會在自己身上捅開門户,放魔鬼離開。他捅開門户不用刀,用他自己的氣,想在哪兒放血就在哪兒放血。血是從皮膚裏滲出來的,放過之後不留傷疤。

白熱疑慮重重:佛爺,你可不能姑息兇手,自擔責任。他把這句話嚥下去,又説:“俄爾噶倫來了,在護法神殿等候,佛爺要不要見?”這天,在丹吉林大自在佛殿二層的佛舍裏,攝政王給前線總管俄爾噶倫私下裏代道:“一定把藏軍開到能看清英國人是楞鼻子還是塌鼻子的地方,堵住他們,但不要開槍,等待朝廷的旨命。記住,一定要等來朝廷的旨命,再決定槍上的火繩點還是不點。這關係到西藏的未來,關係到你和我的身家命和許多人的死活。”俄爾説:“是,攝政大人,等不來朝廷旨命決不開槍。”攝政王又説:“不開槍還要堵住黑水白獸。”俄爾語氣快地説:“是,攝政大人。”攝政王迪牧活佛給俄爾噶倫摸頂,又送給他一個金質的嘎烏護身符:“這是我第一次向達賴佛寶敬獻團龍緞子彩靴時,佛寶賞賜給我的,我一直戴在前,現在就讓它保護你吧。在此危難之際,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去吧,最遲後天離開拉薩。記住八個字:緊急守邊,耐心等待。我會催請駐藏大臣儘快下達朝廷旨命的。”俄爾説:“攝政大人,我是沒有家小拖累的人,今天就離開拉薩前往江孜。”4駐藏大臣文碩聽到攝政王昏過去的消息後,並沒有即刻前去探望,説明他完全理解昏過去的含義:那是探詢朝廷意向的禪機,以昏對昏而不昏。駐藏大臣和攝政王都知道對方不是昏庸無能之輩,拿昏遮擋,必有隱情。在駐藏大臣文碩這邊,他的表現就是朝廷的表現。他昏了,朝廷就昏了,昏聵的政府就不要指望了。這就是他給攝政王的回答。但文碩不能説出來,説出來就是犯上。而攝政王的對應是:我昏是因為西藏昏,西藏昏是因為朝廷昏,昏昏然沒有消息的朝廷,西藏和攝政王一直在等待。

迪牧活佛不能忘記他這個攝政王是光緒皇帝冊封的,聖旨就供奉在丹吉林的大自在佛殿裏,每天他都會把聖旨內容融匯在經文裏唸誦好幾遍:“仍飭迪牧呼圖克圖再行掌辦商上事務五年,欽此。”公元1757年七世達賴喇嘛圓寂,乾隆皇帝唯恐幾個噶倫你爭我搶,妄擅權柄,命六世迪牧活佛擔任攝政王,代理達賴行事。也是從六世迪牧開始,清朝在西藏確立了攝政活佛的制度。六世迪牧圓寂後,七世迪牧繼任攝政。現在是九世迪牧活佛,所以聖旨中有“仍飭”和“再行”字樣。可以説沒有朝廷的信任就沒有丹吉林迪牧活佛世系的三任攝政王。

迪牧記得他上任時,拉薩舉行了隆重的慶祝儀式,最重要的程序便是,在布達拉宮光殿裏朝見達賴喇嘛,然後由駐藏大臣把攝政王的銀質大印給他。無二尊勝的一切智·虛空王喀加布從遠方趕來,送給他一本《國王修身論》,告誡道:“小心謹慎從事啊,佛給的福,佛也會收去,恩賜沒有永遠的,做錯了事情,沉重的大印就會水一樣走,不要等黃袍變成丐衣的時候,才去想那件怒氣沖天的事情太魯莽了。”虛空王似乎很瞭解他,知道他本裏有憤怒的火種和魯莽的因子,一再叮囑道“切不可忿急,凡事等一等再辦。”那就再等一等吧。迪牧已經猜到,其實駐藏大臣文碩也在等待。

但文碩等待的並不是朝廷旨命,旨命已經來了,他都不好意思説出去:英人入藏遊歷、通商、傳教各事,蓄意已久。朝廷與英人談判時,多方抵制,舌敝焦,未有結果。今藏人築卡據守藏邊,勢必造成恃強尋釁之勢,不獨不能阻止英人入藏,且恐加深朝廷西顧之憂,啓邊境無窮之禍,事機甚迫,亟應曉諭藏眾僧俗,申明厲害,將邊界據守藏兵,迅即一律撤回,切勿任其滯留,自開邊釁。遊歷、通商、傳教各事,也應相機允諾,此乃以文明之事換取兵兇戰危也。

雖然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代表朝廷的來函,文碩也只能扣押不辦。要辦也沒個辦法,藏人一旦知道,鬨鬧之下,朝廷的臉面、駐藏大臣的臉面,也就丟盡了。何況他已經收到西藏民眾大會全體人員簽名通過的《抗英衞教守土神聖誓言書》和公稟。

似乎是為了反駁朝廷旨命,公稟字字具有針對:英吉利是天極處外道魔鬼的首領,他們霸佔了佛祖的印度,又貪謀着佛惠的藏境,恆河大水灌不飽他們的肚子,又想喝乾雅魯藏布江。該洋魔與小的藏人情不同,教道不合,兇惡的大火想化掉善良的冰山。大皇帝不會不知道,凡是洋魔傳教、遊歷、通商所在,將來就是他們廣佈異教的地方,若是容忍他們進出佛域,就是自毀藩籬,開門盜。我們這些小螞蟻遇到了侵食的巨獸,不想成為野狗肚子裏的骨頭,惟有全力阻,復仇抵禦,驅之門外,絕不寬厚。

公稟是西藏民眾給朝廷及皇上的稟告,本該轉奏朝廷,可是朝廷會理睬嗎?在朝廷眼裏“民眾”不過是被挑唆的一羣,誰上奏誰就是勒朝廷、要挾皇上。怪罪下來,第一倒黴的是他駐藏大臣,第二倒黴的便是攝政王。

駐藏大臣文碩既要遮掩旨命,又要藏匿公稟,只好在等待中度。他等待一個人的到來,此人將決定他的態度:支持開戰,還是阻止開戰。也將決定他無法測知其驚悚程度的命運。他夜盼望:怎麼還不來,還不來?

終於來了。按照文碩的緊急召喚,此人從四川匆匆來到西藏拉薩。文碩這才起轎前往丹吉林,探望攝政王迪牧活佛。

攝政王等不及了,也是在這天早晨,再次前往文碩官邸。

兩個人半路上碰了頭,一下轎,看了一眼對方,就不仰臉對着天空。只見東南方向,開裂的白雲裏,盪出半天的黑霾,轉眼籠罩了他們。他們互相看不見,就像浮在水面上一樣漂到了一起。

文碩道:“拉薩的霧怎麼這麼黑?”迪牧説:“我也從來沒見過這麼黑的霧。”立刻想到,黑水白獸的洋魔也是從未見過的。

不久他們就知道,就是在這天這時,英國人的前鋒部隊靠近了隆吐山,邊界線上的塵土化作黑霾,覆蓋了整個西藏。

迪牧問:“大人,公稟看了吧?朝廷的旨命到底如何?”文碩道:“旨命已到,就看攝政佛服從不服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