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日納山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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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納山的紫顏染濡了世界上最純淨的藍天。早晨,喜馬拉雅山的隨人鷹第一個看到了突然出現的紫顏,驚叫一聲,便朝雲端飛去。
戰爭的佈局已經形成,一邊是戈藍上校率領的英國十字兵,一邊是西藏邊防軍歐珠甲本的人。
“甲本”就是藏語的連長,雖然號稱連長,卻只有五十多個部下。五十多個裝備簡陋的藏兵,要抵抗羊羣一樣數不清的十字兵,連隨人鷹都到沮喪,它們富有遠見地悲鳴着:嘎嘎歐珠甲本站在納山口的紫危巖上,低頭看了看危巖下面的界碑,心裏踏實了些。界碑就是憑據,上面是刻了字的。所有的字都來自神聖的經文,誰敢小視它。界碑以南屬於哲孟雄,以東是布魯克巴,以北就是西藏了。他給自己打氣似的跺了跺腳下西藏的岩石,看到隨人鷹朝隱藏着十字兵的南部山谷翔去,憂鬱地祈禱着:慈悲的佛祖啊,就讓隨人鷹啄瞎戈藍上校的眼睛吧。
他已經接到戈藍上校的最後通牒:明天太陽昇起前,藏軍必須全部撤離納山,護佑大英帝國的上帝並不希望看到西藏人的血淌在身體以外的地方。
他對送信的人説:“我們會有援兵的,很快就到,更有法力嚇死人的喇嘛,等着瞧啊,告訴你們的戈藍上校,我們的佛也不希望英國人的血到身體以外的地方。”五天前,當歐珠從跑來告密的哲孟雄藏人口中得知英國十字兵的動向和意圖後,立刻派人向駐紮在崗巴宗的上司霞瑪汝本(營長)求援,同時給離納山最近的丕寺捎去了請求喇嘛到場和異教上帝決一勝負的口信。歐珠最近才知道上帝是英國人的神,他對英國人的神居然不是釋迦牟尼到十分震驚:難道世界上還有比佛祖更厲害更值得信仰的神?絕不可能。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請會佛法的喇嘛來抵抗上帝的侵略呢?
可是援兵和喇嘛到現在還不面,太陽就要升起了。
納山有三個隘口,兩個通往哲孟雄,一個通往布魯克巴,隘口之間相距大約一公里,是個易攻難守的地方。他本來打算把部下分成三隊,一隊守衞一個隘口,可是兩個定本(排長)説,左右兩翼的小隘口沒有箭垛,就像沒有雪冠冰頂的山體,誰還會把它當做依靠呢?別説來了洋魔異教,就是一羣山羊進攻也守不住。
箭垛也叫俄博,意為山頂上有箭和旗的石堆,它是善方之神的寓所,有保佑地方富裕、興旺、繁衍、平安等功效。但如果它出現在邊界隘口、面對外族入侵時,就一定是戰神的宮殿了,箭叢是神的武器、經旗是神勝利的標誌、石堆是神的碉壘,桑煙、酥油和糌粑是人和戰神對鎮伏外道魔的共同祈願。
歐珠甲本同意了,沒有戰神就沒有人的膽量,守也是白守。他説:“好吧,我們起誓,納山全體邊防軍居中守衞大隘口,即使男盡女絕,決不後退半步。”是的“男盡女絕”這裏還有女人和孩子。
常年駐防納山的五十多個藏兵,大多拖帶着家屬,因此大隘口以北的山坡上,除了石砌木搭的哨卡,還有散散落落的帳房和牛羊羣。歐珠甲本的家也在這裏。
這會兒歐珠的老婆果姆跟以往一樣,哼着這一天的第一首山歌,走出帳房,前往谷底的河邊背水。她順着小路下去,把木桶沉到河中灌滿了水,墊了防濕身的牛皮剛把桶繩套上肩膀,就看到河下游的南部谷口,一片斑斑駁駁的人影在河霧裏移動而來。她背起木桶就走,喊着:“來了,來了。”水在她背上盪,澆了她一脖子,她滑倒在地,水全灑了。她爬起來,朝上跑去。
歐珠甲本聽到喊聲,惱怒地拍了自己一巴掌:來犯的洋魔異教居然不是自己第一個看到的,白在這裏守望了一早晨。他從紫危巖上跳下來,一把撕住老婆:“什麼樣子的?”老婆果姆説:“老虎樣子的,烘烘的一片望不到頭。”歐珠回身撲向不遠處的箭垛,一頭磕到石頭上,祈請道:“戰神你叫什麼我不知道,但你的神威我上一世就聽説過,抗擊洋魔異教就靠你了,不要忘了每天獻給你的酥油和糌粑,快快顯靈吧,讓他們滾離開西藏遠遠的。”果姆早已“來了來了”地喊遍山坡。哨卡和帳房裏,士兵們紛紛跑了出來。
西藏邊防軍的五十多個藏兵,一溜兒趴在納山大隘口的岩石土堆後面。女人和孩子大大咧咧站在藏兵身後,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儘管他們是隨軍家屬,但他們既沒見過藏兵打仗,也沒見過任何軍事訓練,對藏兵們能如此整齊地趴下到好奇和吃驚。有幾個孩子笑起來,立刻被母親制止了。緊張肅穆的氣氛從藏兵們的神情開始,瀰漫了半個天空。
2一束金光手指一樣指向納山口,太陽臉了。
前方,英國十字兵的前鋒部隊悄然出現。他們從哲孟雄國北部最後一塊草地的低窪處翻上來,迅速散開,端着槍小心翼翼靠近着。歐珠甲本回頭瞪了一眼自己的老婆:哪裏是老虎樣子的?明明披着灰皮嘛。烘烘的就是頭髮,這跟西藏人沒什麼區別。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了異樣,來犯的洋魔異教都是爬行的,他們人臉人身卻四條腿走路,讓西藏人笑死。他又佩服地回望了一眼老婆:果然跟老虎一樣,是戴帽子的灰老虎。老婆會意地點點頭,用眼神問他:怎麼辦?
歐珠甲本早已想好怎麼辦。他有成竹地打開火繩槍的槍膛,裝彈,填藥,上火繩,用裏的火鐮摩擦着火石引燃火繩,朝着遼闊的天空仔細瞄準,砰地放了一槍,然後大叫一聲:“拉索羅,戰鬥打響了。”又指着天空命令部下“你們一人打一槍。”兩個定本赤乃和次登都問:“為什麼朝天打槍?”歐珠説:“我們的天上有我們的神,他們的天上有他們的神,把他們的神打掉,他們就沒有力氣走過來了。”這時恰好有個英國士兵聽到槍聲後迅速朝土包後面躲去,躲得太急,被石頭絆倒在地。歐珠高興地喊起來:“看啊,他們的神不保佑他們了。”藏兵們紛紛瞄準天空,此起彼伏地一人放了一槍。
十字兵的前鋒部隊停止了前進。在他們看來朝天放槍就是警告,既然敢於警告,那就有必要認真對待。一個着醬紫袈裟的喇嘛走出來,擺着手用藏語喊道:“不要開槍,有話要説。”歐珠甲本警惕地回應道:“不要過來,要説話就在你們的地方上説。”他覺得允許入侵者進入西藏説話,就是讓對方佔了便宜,如同讓自己仇恨的人在自家氈子上睡覺一樣。而他要做的就是自己不僅不吃虧,還要佔對方的便宜。他起身走過去,站到隘口外面離界碑十步遠的地方,得意地想:我現在站到了哲孟雄,一定要多説些話,多佔些便宜。
着醬紫袈裟的喇嘛又説:“我們是談判,不要帶槍。”歐珠搖晃着火繩槍,誠實地説:“看啊,裏面沒有火藥。”着醬紫袈裟的喇嘛帶着一個英國軍官走過來。那軍官邊走邊把手槍到間的槍套裏。歐珠愣眼看着,這才意識到,來犯的洋魔異教不是四條腿走路的,剛才的爬行顯然是為了隱蔽他們高大的身材。他不後退了半步,回頭朝自己人喊道:“他們來了兩個人,為什麼我們這邊就我一個?再過來一個。”藏兵們不動,都看着兩個定本。定本赤乃和次登你看我,我看你,還沒商量妥當誰過去,喇嘛和英國軍官就已經靠近了歐珠。果姆生怕丈夫吃虧,唱山歌似的吆喝一聲跑了過去。
談判開始了。這是這場戰爭的第一次談判,發生在一個藏軍連長和一個英軍中尉之間,説話的卻只是英軍一方。
中尉説:“你們為什麼不願意考慮戈藍上校的建議?現在還來得及,趕緊撤離納山,太陽可不會剛剛升起就落下。”着醬紫袈裟的喇嘛用藏語利地翻譯着。歐珠甲本好像沒聽懂,盯着英軍中尉一眼不眨。他老婆果姆也一樣,就像有一天她和歐珠在深草叢裏親熱,爬起來一看,幾步之外就是一隻壯虎,退不能,進不能,只能在惶遽中呆對着,大氣不敢出。
中尉説:“你們開槍了,我們沒有還擊,這是上帝的容忍。如果你們願意把容忍當成怯懦,將直接聽到上帝在你們血管裏的怒吼。”盯着中尉的眼睛越來越大,歐珠和果姆雙雙木頭了。
中尉又説:“請記住上帝的信徒容鶴給你們的忠告,記住這個識時務的西藏喇嘛,他叫尕薩,是我們的西藏友人、戈藍上校的助手,也是上帝的助手。”尕薩字斟句酌地翻譯着。歐珠和果姆對視了一下,突然扭身,互相拽着跑回自己的陣地,這才把屏住的呼吐出來。
“魔鬼!”歐珠下了結論。不是形容壞人時説的那種魔鬼,而是貨真價實的魔鬼。只有魔鬼的眼睛才是藍的,驚人的豺狼的陰險的幽藍,忽閃忽閃亮着,骨碌骨碌轉着,似乎馬上就要攝走你的靈魂。歐珠走向箭垛,用額頭碰了碰經旗説:“戰神我告訴你,魔鬼的眼睛是天藍的,臉皮脖子是灰白的,頭髮是金黃的。他們的上帝佛祖啊,他們還有上帝,我們全體放槍,都沒有打死他們的上帝。戰神現在就看你了,請把法力拿出來。”風吹着,箭叢和經旗刷啦啦回答着他。
歐珠甲本回到陣地上,看到洋魔異教又開始四條腿走路,面前所有平坦的地方都是朝這邊滾動的洋魔頭顱,便疑懼地望望天空,又望望身邊的赤乃和次登,問道:“你們有什麼辦法?”兩個定本比賽似的搖頭。他老婆果姆卻在他身後説:“讓洋魔等一等,我們的喇嘛還沒到呢。”然後唱起了山歌:喇嘛在喇嘛中顯俊才,善喇嘛來了惡喇嘛敗。
老婆是對的。歐珠甲本點點頭:也許上帝、洋魔、容鶴、戈藍上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竟然有佛教喇嘛做助手。那西藏喇嘛叫什麼?尕薩?哪個寺裏的?怎麼能允許他幫助洋魔進攻自己的家鄉呢?叛徒!現在看來,他們之所以沒打死異教上帝,就是因為叛徒喇嘛尕薩起了保護作用,要打退入侵的洋魔,先得制服尕薩喇嘛,而制服尕薩喇嘛,就得依靠我們自己的喇嘛。可我們自己的喇嘛遲遲不來,就像念給死人的長壽經,總是晚了又晚。西藏的喇嘛萬萬千,用得着時卻一個也不能及時趕來,就算我給丕寺的口信沒有捎到,喇嘛們問神也能問出我們這裏的危機來呀!急死了,急死了。
歐珠回頭望着西藏的山山嶺嶺:喇嘛,喇嘛,我們自己的喇嘛。
還有一點老婆果姆也説對了:“讓洋魔們等一等。”就像比賽摔跤、箭、跑馬,對手不來你跟誰比?沒比你怎麼能宣佈自己勝利?歐珠甲本對戰爭的理解還沒有摻雜陰謀、詭計、智取、詐奪的概念,以為堂堂正正、公平合理是起碼的標準,所以他覺得應該通知武裝進攻的洋魔異教:等一等。
歐珠甲本把小時候在寺院讀過幾年經的赤乃定本叫到跟前説:“你是會認字也會寫字的,用得上了,我要給洋魔説幾句話。”赤乃無奈地攤着兩手説:“沒有紙和筆怎麼辦?”藏族人崇拜紙筆,越文盲越崇拜,因為紙和筆都是用來寫經文的。納山的西藏邊防軍怎麼會有如此金貴的東西。
果姆説:“我家裏有紙。”她跑回自家帳房,拿來了紙,原來就是昨天戈藍上校派人送來的“最後通牒”她看到上面有字,就當經文供奉在了帳房神聖的佛龕前。現在只好拿來了,洋魔送來的紙再還給洋魔,也是合乎情理的。這場著名戰爭最初的見證一件珍貴的文物,就要離開西藏了。
筆墨好辦,赤乃在寺院裏見過修煉密法的喇嘛寫血經,現在如法炮製就是了。他把揣在身上的木碗拿出來,劃破手指滴了一些血,又讓果姆從頭髮上拔了纖細的銀簪子給他,然後趴到地上仰頭問道:“寫什麼?”歐珠説:“洋魔給我們的是最後通牒,我們給他們也應該是最後通牒。”然後張口就來:在我們餓得肚皮咕嚕嚕響的時候,那可愛的糌粑卻還長在綠油油的青稞地裏。河水乾涸的子,鳥兒獸兒就等着夏天的冰山嘩啦啦消融。曬過太陽的人都知道,早晨的陽光是最舒服的,因此他們詛咒埋葬了太陽的烏雲。噢呀,洋魔異教你們來了,請等一等吧,我們法力無邊的喇嘛還在寺院裏喝茶。他已經知道你們的到來,一隻腳邁出了門檻,一隻腳還在寺裏。上帝要是不情願死掉轉世,就應該服從神佛的馴化。我再次莊嚴告知:征服洋魔的喇嘛他的腳沒有讓這個寒冷的冬天凍掉,因為他有一雙五層羊皮三層牛皮的靴子。再等一等吧,靴子正在路上走。比試法力的時刻就要到了,拉索羅。”最後通牒的全篇主要是在指責和挖苦那個苦等不來的喇嘛,足見歐珠甲本對喇嘛不來的憤怒超過了對洋魔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