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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曲眉仙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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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天,文碩對看押他的僧人説,他準備寫信給洋魔,把條約要回來,讓僧人們撕掉。那僧人立刻送來了紙筆和雞。文碩寫了一封信,在信紙上沾了雞給來送飯的雪村姑娘説:“這事只能由你來辦了,騎上我的馬,去前線,找一個叫魏冰豪的滿人,一定要找到。”羅布次仁帶來了兩千民兵,沱美活佛帶來了一千五百僧兵,俄爾總管帶來了夏瓊娃代本團的七百多藏兵,曲眉仙郭一下子增加了這麼多人馬。加上原來的藏兵、僧兵、民兵,只見曲眉仙郭北邊的石牆後面,直到古老的朝聖路兩側,水汽瀰漫的隘口旦巴澤林夜哭泉之前,藍綠的多情湖邊,到處都是嚴陣以待的西藏人。西甲喇嘛興奮得騎在馬上,這兒走走,那兒看看,就像一個視察部隊的將軍,忽而翹頭,忽而俯首,逢人就説:“這下好啦,我的戰略戰術就能實現啦。告訴森巴軍,他們就不用參戰啦,養好神,等勝利了給大家跳舞。他們多長時間沒跳舞啦?這次讓他們跳個夠。”視察完了,便走向俄爾總管的帳篷。

俄爾總管是最後到達曲眉仙郭的。來了以後立即安營,立即開會。西甲喇嘛大大咧咧走進帳篷時,會議已經開始。講話的俄爾總管突然不講了。帳篷裏一片安靜。

西甲喇嘛奇怪地看着在場的頭頭腦腦,問道:“你們在幹什麼?開會?我是指揮打仗的,戰場上開會怎麼不叫我?”俄爾總管説:“現在不需要打仗啦,你的指揮已經結束。”西甲更奇怪了:“不需要打仗?那你帶着夏瓊娃代本團來幹什麼?”俄爾説:“我帶他們來是維持秩序的。夏瓊娃代本團現在是唯一健全的西藏正規軍代本團,誰敢再挑起戰爭,他們就鎮壓誰。我們開會的目的就是要文爭理阻,什麼叫文爭理阻呢?就是給洋魔講道理,讓他們回去。”西甲説:“要是講道理就能把洋魔講回去,洋魔早就回去啦。道理在納山在隆吐山時我就給他們講過,他們不聽。”俄爾説:“你一個底層喇嘛有什麼道理?他們當然不聽。現在要代表新任駐藏大臣否太和攝政王迪牧講道理。我們已經派人通知洋魔,定一個合適的地點、合適的時間,好好地講講道理。我們正在商量誰是最合適的人選,我們雖然有道理,但也得能言善辯。”西甲喇嘛氣得都要暈倒了,大一口氣説:“佛祖啊,你讓這些人清醒一下吧,他們要給獅子老虎説,你別吃;要給牛羊騾馬説,你別吃草。山,淌起來吧,水,高聳入雲吧。兔子是不是跑的,老鼠是不是打的,你問問山神爺就知道啦。洋魔的股難道是嘴,吃的不在上面,拉的不在下面?你想讓洋魔變成菩薩,想讓上帝變成佛?也不問喇嘛們同意不同意。月亮在白天,太陽在夜晚,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忘掉啦:不可能的事情不要辦。”他説着一連串的比喻,憤怒地出了帳篷,越想越氣,又返回去,大聲説“陀陀喇嘛們全死啦,那麼多藏兵僧兵民兵都死啦,你們還要講道理?你們這些細糌粑吃壞了腸子的貴族,有一點良心沒有?佛祖啊,不是洋魔滅佛,是這些不打仗的貴族滅佛。西藏要死啦,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但是我不死,我還要打洋魔。願意打仗的,跟我走。”西甲喇嘛大步走出了帳篷。

僧兵總管沱美活佛跟出來,追上了自己的弟子:“我最初帶來的兩個僧兵代本團加上新來的一千五百僧兵,一共四個代本團都歸你啦,去吧,打洋魔去吧,我留在這裏參與談判。”西甲一把拉住沱美活佛説:“尊師,不要去。”但是沱美活佛還是去了。作為僧兵總管,他覺得自己有服從駐藏大臣和攝政王迪牧的義務。

帳篷裏,大家繼續商量去給洋魔講道理的合適人選。

俄爾總管説:“按理,我是應該去的,但我是個能幹不能説的人,作為西藏的噶倫,嘴頭子比絳巨噶倫差遠了。”絳巨噶倫説:“你的意思是要我去?不不不,這個我不能去,我得趕快離開曲眉仙郭,把囤積在江孜宗倉庫裏的糧食和彈藥運過來,來了這麼多人,我的後勤保障不能跟不上。”俄爾説:“現在我們既然是文爭理阻,就不需要彈藥啦。至於糧食嘛,新來的這些人自己帶的還沒吃完,原來的人馬半個月以前得到了補充,雖然差不多吃完了,遲一兩天再補充也不要緊。”絳巨説:“那我也不能去。我這張嘴什麼時候變得比你能言善辯了?”俄爾説:“你是噶倫,你去就可以代表噶廈政府,是西藏方面的最高長官。我也想去,但我去了排在你前面發揮不了你的作用,排在你後面你又覺得不能降低前線總管的位置,還是心裏有靠,面上有讓。所以我只能派人代表我去,夏瓊娃代本一來代表我,二來給你當保鏢。其他人選嘛,三大寺得有一個代表,沱美活佛…”沱美説:“不用説了,我是要去的。”俄爾説:“藏兵方面,朗瑟代本可以代表,他從隆吐山打到現在,瞭解洋魔。再就是民兵方面也應該去一個人,攝政弟弟,你看是你去,還是派代表去?”羅布次仁想了想説:“你叫我攝政弟弟我就不能去了,我去了代表誰説話?是代表我呢,還是代表攝政王?我既不能代表我,也不能代表攝政王,就像一頭騾子,掉在兩不靠的地方,説也不是,不説也不是。我還是派一個民兵代本去吧。”就這樣定了:準備代表西藏去給英國十字兵講道理的有絳巨噶倫、沱美活佛、夏瓊娃代本、朗瑟代本和民兵代本白登。

散會之後,俄爾總管把羅布次仁留下來,問道:“聽説你把頗阿勒夫人的兒子鵲跋帶來了?”羅布次仁説:“不是我想帶他,是他硬要來的。”俄爾説:“還活着吧?”羅布次仁説:“我能讓他死了?”俄爾説:“那就給我。”羅布次仁愣了一下説:“我早就想把他給總管大人了,一直不敢,萬一他在你這裏鬧出麻煩來呢?我就不明不白了。大人,不是我多嘴,這個鵲跋,他把你看成了闖進羊羣的狼,不光要吃掉…”他把後半截話了回去。

但俄爾明白他想説什麼:不光要吃掉頗阿勒夫人,還想吃掉整個頗阿勒莊園。他笑笑説:“我知道很多人都這麼説,鵲跋怕是聽了別人的挑唆。”這天,在羅布次仁親自把鵲跋帶來給俄爾總管後,俄爾總管命令麻子隊長:“把他給我管起來,一定不能讓他死掉。”麻子隊長心領神會:不讓鵲跋死掉不過是藉口,不給他自由才是真實的目的。

戈藍上校半個月裏沒有發動進攻,原因固然是他不希望馬翁牧師和他的衞隊被西藏人殺害,但也覺得有一段時間的休整是必要的,被高海拔擊倒的英國人應該在新的進攻開始時出現在戰場。現在,逐漸恢復的英國人陸續趕到了這裏,還有沒趕到的,那就是跟着容鶴中尉和達思牧師走向了更加便捷的路。不知道這條路會通向哪裏,但一定在前面一個十字兵需要佔領的地方。當容鶴中尉派人送信,告訴戈藍上校他將再次在前面接上校時,戈藍上校寫了一封回信:“我知道你沒有跟上大部隊,不光是想在前面接我們,更想回避我對你的懲罰。我把幾十門山炮留給了你,要你保證一門不少,你卻讓大火燒燬了十門。這十門山炮要是用在戰場上,能頂一千個士兵一千支來復槍。我説了,少了它們,我就要你的命。現在你説怎麼辦?你需要立下什麼樣的功勞,才能頂你自己的命?”戈藍上校已經等不及了,徹夜盤算着進攻。他沒忘了馬翁牧師的死活,卻已經無法顧及了。想:一個上帝的聖徒在他不能為上帝的事業獻出生命時,一定是很悲哀的。而我卻讓悲哀一再成為馬翁牧師的陰影。為了大英帝國,為了耶穌基督神聖的進軍,犧牲的時候到啦,馬翁牧師,你不會責備我對你的成全吧?至於作為馬翁牧師衞隊的二十個英國士兵,他考慮的並不多。戰爭總是要死人的,不是那樣死,就是這樣死。二十條人命,不算多。那就開始吧,後天上午。

進攻開始的前一天,戈藍上校收到了西藏人的照會,他讓尕薩喇嘛念給他聽,完了説:“西藏人要給我們講道理?講什麼道理?”尕薩説:“他們要談判了,這是清朝新任駐藏大臣和西藏攝政王的意思。”戈藍上校説:“我們跟他們已經有了談判條約,還談什麼?讓開道路,讓我們過去就是了。”他想起被西甲喇嘛用大便污辱過的條約,哼了一聲,突然一個靈,覺得他現在需要的正是一次談判,多好的機會啊。他試探着問尕薩喇嘛:“你説呢,談不談?”尕薩賣地説:“所言談判者,既非談判,是名談判。這是佛的話。什麼意思呢?就是説號稱談判,但不是真的跟他們談判。”戈藍上校意味深長地望着尕薩喇嘛陰險的小眼睛,冷笑着:“那就按照佛的意思辦。”談判開始了。時間是戈藍上校確定的:星期五,上午時。

戈藍上校大聲對部下説:“我們不應該忘記,就是在一個星期五的上午時,我們的耶穌被釘在了耶路撒冷城北刑場骷髏崗的十字架上。很多人哭了,耶穌自己也很悲傷。但事實證明,悲傷是人類進化的偉大契機,就從這一天開始,在耶穌受難幾個小時後,他不朽的靈魂離了體,然後就像眾所周知的那樣,他在第三天覆活,在第四十天昇天,回到了上帝耶和華那裏。今天,就在我主耶穌光榮受難的時刻,我要讓你們見證基督所向無敵的奇蹟。復活是為了開始拯救人類的時光,當然也是為了拯救異教頑固的西藏。我們所有人都是拯救者,聽候我的命令吧,今天是一個基督照耀的子。”戈藍上校帶着二十個挑細選的英國人,有軍官也有士兵,都帶着雙槍:手槍和來復槍,來到了石牆跟前。他要尕薩喇嘛傳話,要求推倒石牆進行談判。早已等候在石牆裏邊的西藏談判代表斷然拒絕。

戈藍上校又説:“那就請我們過去,我們過去和你們談。”這個請求同樣遭到了西藏代表的拒絕。朗瑟代本代表西藏説:“我們只能隔着石牆跟你們談。”戈藍上校説:“在我們英國,友好的相見是沒有阻隔的。不讓我們過去,那就請你們過來。這是我的最後一個要求,如果還不能同意,那就沒什麼可談了。需要提醒你們的是,談判是你們提出來的,而不是我們,我們不想談。”西藏方面,幾個代表商量了一下,決定同意這個要求。但為了防止萬一,朗瑟代本把自己的部下調過來,匍匐在石牆裏面,裝好彈藥,上火繩,隨時準備點火擊。然後,絳巨噶倫、沱美活佛、夏瓊娃代本、朗瑟代本和白登代本帶着各自的僕從,一共三十多個人,從石牆裏面翻出來,走到戈藍上校跟前。

戈藍上校又説:“談判的目的是議和,為了表示誠意,我們準備把子彈退出槍膛,也要求貴軍指揮官下令將火槍的火繩拔掉、彈藥拿出。”説罷,他身邊的二十個英國軍人立刻當着西藏代表的面退出了來復槍的子彈。五十米外的一隊英軍坐的坐、站的站、躺的躺,槍就隨便丟在地上,一點準備出擊的跡象都沒有。還有一些穿着大袍子、沒帶武器的司恩巴人,在卡奇大佐的帶領下圍過來看熱鬧。戈藍上校衝他們揮着手:“去,去,去,睡覺去。”他們去了,又沒有走遠,似乎好奇得不得了,非要看看如何談判不可。

西藏代表看到對方如此放鬆,便命令各自的僕從把火繩槍的彈藥退了,也讓石牆裏面隨時準備出擊的朗瑟代本的部下退彈休息。

戈藍上校滿意地點點頭説:“我同意跟你們談判,就是想請你們不要執不悟。上帝從來不虧待他的信奉者,他對信奉者的一視同仁,給所有人提供了一個從野蠻進化到文明的機會。只要得到上帝的眷顧,你們和我們,就都是一樣的。西藏的出路只能是皈依基督,而不是頑固地抱着佛腳不放。不皈依基督,西藏就沒有未來。”絳巨噶倫説:“我們不知道上帝,就像你們不知道佛。西藏是佛的家鄉,不是上帝的天堂。我今天就給你們説説,從頭説起。”他覺得既然自己被認為是能言善辯的,就得有個能言善辯的樣子,便捋了捋袖子,滔滔不絕地説起來。他從混沌説起,説到宇宙的中心須彌山,圍繞着須彌山的四大部洲以及居住着人類的南瞻部洲;説到南瞻部洲的西藏曾是一片無邊的水域,由於觀世音菩薩的保佑,才升起了今天的陸地;説到觀世音和他的配偶度母神化現了猴子和羅剎女,生兒育女有了最初的西藏人;説到至美至善的釋迦牟尼圓寂前,召來觀世音,最優秀的菩薩,再次派他到北方積雪的土地為萬物造福。佛祖説,你的後代那些住在雪域的人們受到了魔鬼的誘惑,他們敗壞於三種惡的毒素:自私、懶惰、忌妒;他們偷竊、殺戮、殘忍,你要教化他們,向他們傳授皈依真理的道路。他一直説着,説得滿嘴白沫、兩眼放光,豐富的知識讓他到了一個西藏人的自豪。

戈藍上校又是擺手又是搖頭,似乎真的想跟他討論人類的起源:“不不不。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又將生氣吹進他的鼻孔,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他叫亞當。生兒育女有了西藏人的不是猴子和羅剎女,是偷吃了上帝果的亞當和夏娃。他們被上帝趕出伊甸園後,在罪惡之中繁衍了人類,包括你們西藏人。所以人類是惡的,是被上帝放逐的生命。我們的聖子耶穌要拯救人類,他先拯救了我們,拯救了整個歐洲,現在該輪到你們接受拯救啦,西藏人。”沱美活佛説:“人是惡的嗎,先生?不是。人的本清淨、光明、喜樂、慈悲。人在最初的時候,乾淨得難以想象,就像冰山上的水、森林裏的泉、雲彩上的藍天、峽谷裏的清風。他們人人都是佛,沒有污垢,沒有塵蒙,赤地表現着善良和一切美好。但是後來,上帝出現了,他把罪惡帶到了人間,也把無數魔鬼帶到了佛的地界。你們來了,我們才知道原來魔鬼誕生在英國,貪慾和仇恨來自上帝。佛的西藏不歡你們,請你們回去,回到上帝那裏去。”戈藍上校又是連連搖頭:“多麼愚蠢的人,真是冥頑不化。”他似乎有了秀才遇上兵,有理講不清的無奈,回頭説“咖啡,咖啡。”衞兵端來了咖啡,他喝了一口説“也讓這些西藏人嚐嚐吧,讓他們知道,上帝的飲料是多麼香甜。”一個衞兵用一個銀盤把五杯咖啡端到絳巨噶倫、沱美活佛、夏瓊娃代本、朗瑟代本和白登代本面前。西藏代表面面相覷:黑乎乎的什麼呀,洋魔怎麼喝這個?在西藏,只有污血和毒藥才是黑的。

絳巨噶倫説:“我們不喝。在我們西藏,這樣的東西豬狗都不喝。”另外幾個西藏代表也都説:“對,這不是人喝的。”絳巨又説:“我們就喝茶、甜茶、酥油茶。”他陶醉地咂咂嘴“白花花香噴噴的酥油茶。”然後命令身後的僕從佔堆“去,提兩壺酥油茶來。”佔堆翻牆過去,又翻牆回來,懷裏揣着一摞鑲了銀子的木碗,手裏提着兩個盛滿酥油茶的銅壺。絳巨噶倫讓佔堆把碗一溜兒擺在地上,都倒滿了酥油茶。他按照西藏的規矩,端起一碗,雙手捧給戈藍上校。他琢磨戈藍上校一定會像他們拒絕咖啡那樣拒絕酥油茶,一旦拒絕,他就會自己一飲而盡,然後回味深長地抹抹嘴:“真甘啊。”但是絳巨噶倫沒想到,戈藍上校不僅接過去喝了,還對他身後的那些英國人説:“好喝,好喝,你們也端起來喝。”英國人紛紛端起地上的酥油茶,有滋有味地喝着。戈藍上校説:“這麼好喝的飲料,上帝知道得遲了,所以我們來晚了。看來就憑這酥油茶,我們的進軍也不能停止。十字兵一定要喝到江孜和拉薩的酥油茶。”這句話尕薩喇嘛沒有翻譯,但絳巨噶倫從對方的表情中猜出是對酥油茶的讚美,不由得得意起來,對另外幾個西藏代表説:“他們的咖啡我們不喝,我們的酥油茶他們搶着喝。白花花的酥油茶打敗了黑乎乎的咖啡,也是佛祖打敗了上帝,因為酥油茶是佛祖的恩賜,咖啡是上帝的恩賜。你們説呢?哈哈。”立刻有僕從把酥油茶打敗咖啡的佳話傳到了石牆裏邊。石牆裏邊更是風傳而去,很快戰場上的西藏官兵都知道了。他們高興着,終於有了一次勝利。

談判場地上,看熱鬧的十字兵越來越多,不僅卡奇大佐率領的穿着大袍子的司恩巴人圍了過來,一叢叢廓爾喀士兵和印度士兵也圍了過來。英國人喝了酥油茶,還想喝酒。戈藍上校命人端來了白蘭地,斟到鐵杯裏請西藏代表喝。

絳巨噶倫和其他西藏代表只是聞了聞,依然拒絕。

戈藍上校説:“聽説西藏有青稞酒,青稞酒有我們的白蘭地好喝嗎?”絳巨噶倫哪裏會想到這是英國人的麻痹戰術,只覺得既然酥油茶已經自豪地打敗了咖啡,青稞酒也一定能更加自豪地打敗白蘭地,就讓僕從佔堆趕快去拿青稞酒。佔堆説:“大人,哪裏有青稞酒?”絳巨噶倫説:“去找俄爾總管,他那裏一定有。”但佔堆跑向石牆,又跑了回來,驚慌失措地喊着:“大人,大人,洋魔,洋魔。”絳巨噶倫大聲喝斥道:“喊什麼?”話音剛落,就聽砰的一聲槍響。

這一槍是戈藍上校打響的。他掏出手槍,一槍打倒了西藏方面的首席談判代表絳巨噶倫。接着,那二十個在談判開始前退出來復槍子彈的英國軍人突然都從衣服下面掏出手槍,對準了西藏談判代表和他們的僕從。槍聲一片,前來談判的三十多個西藏人瞬間倒在地上。

反應最快的是朗瑟代本,他跳起來就跑,並不是想逃走,而是跑向了石牆裏面自己的部下。他必須命令他們裝藥點火,趕快過來保護談判代表。但是他看到圍攏談判場地看熱鬧的十字兵都已經投入戰鬥,那些司恩巴人一個個都從大袍子裏面拿出了來復槍,趴到牆頭上朝裏擊着。西藏人自己壘起的石牆,頓時變成了十字兵的掩體。一叢叢廓爾喀士兵和印度士兵從石牆兩翼迅速包抄而去。原本五十米外坐的坐、站的站、躺的躺的英軍,早就登上能看到西藏人的所有制高點,架起了機槍。朗瑟代本大吼一聲,踩着司恩巴人的身體翻過牆頭,朝前狂奔而去:“佛祖啊,俄爾總管,這不是談判,是屠殺。”戈藍上校舉槍瞄準,一槍打倒了朗瑟代本。卡奇大佐又跑過去,朝着朗瑟代本的腦袋補了一槍。

《聖史》上説,參與談判的人都死了。絳巨噶倫、沱美活佛、夏瓊娃代本、朗瑟代本和白登代本以及他們各自的僕從一共三十多個人,都死了。

戈藍上校望着滿地西藏人的屍體,看哪個還在動就補一槍。當他來到沱美活佛跟前時,看到紫紅的袈裟鼓鼓地鋪在地上,但從裏面伸出來的不是頭顱和雙腳,而是一股風。他一腳踩扁,驚叫一聲:“上帝啊,他人呢?”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的第二槍就是打向沱美活佛的,明明看到對方口開了一個血,歪倒在地,卻突然不見了人影。他恐懼地四下看看,朝部下喊道:“開槍,開槍。”真正的屠殺這才開始。以石牆為掩體的司恩巴人、包抄過去的廓爾喀人和印度人、登上所有制高點的英國人,用機槍和步槍,同時朝石牆裏面,那些被談判被酥油茶的勝利矇蔽得毫無防備的西藏軍隊,掃過去。還有火炮,十字兵的所有十磅大炮、七磅大炮、山地野炮,都在談判代表爭執人類起源的時候悄悄靠近了石牆。現在它們一起發,所有炮彈都準地落在了奔跑的西藏軍隊裏。

果然就像西甲喇嘛説的,這裏是曲眉仙郭的死亡之坑,不是洋魔死,就是西藏人死。他的戰略戰術是讓洋魔全死,而當他的戰略戰術不存在時,就只能讓西藏人走進葬場了。石牆後面的平野,直到古老的朝聖路和着名的隘口旦巴澤林夜哭泉,沒有一處沒有西藏人的屍體,也沒有一處屍體不是密密麻麻。這場以談判為誘餌的屠殺,讓聚集在曲眉仙郭北邊的藏兵和民兵死亡過半。而活着的大部分也都是受了傷的,殘部後撤的時候,都是傷員抬傷員,許多傷員都來不及抬走,十字兵就已經追到跟前了。

這裏只有一個曲讓西藏人自豪,那就是一槍沒打死,補了一槍還沒打死的絳巨噶倫的僕從佔堆。佔堆突然從死人堆裏爬了起來,掀開皮袍拔出了一把長刀。長刀是他翻牆去拿酥油茶時揣上的,他似乎想到了主人絳巨噶倫的危險,卻沒有及時提醒他。他舉着鋒利的長刀直撲戈藍上校。戈藍上校驚叫着轉身跑進了衞隊的人羣裏。佔堆搶過去,橫劈豎砍,砍倒了十幾個英國人後,自己才被打死。

佔堆的舉動讓戈藍上校想到必須儘可能多地殺死西藏人,留下的活人越多,仇恨的能量就越大。他命令所有步兵迅速追擊:“打死,打死,全部打死。”十字兵追過了石牆裏面的平野,一路掃蕩,向西藏人的子彈比高原的氧氣還有稠密。直追到古老的朝聖路上着名的隘口旦巴澤林夜哭泉之前,殺紅了眼的十字兵才戛然而止。隘口的水汽騰騰嫋嫋,一會兒濃重,一會兒稀薄。稀薄的時候能看到一些高地不平的丘陵和紅袈裟的剪影。十字兵朝水霧裏胡亂打了一陣槍,看前面沒有反應,便又朝前追去。霧氣立刻沒了他們。

槍聲在霧氣中爆響,越來越烈,顯然是上火了。半個時辰後,十字兵從霧氣中退了出來,爬在地上不敢往前。指揮追擊的麥高麗上尉立刻派人告訴後面的戈藍上校:“我們遇到了頑強抵抗,請求火炮支援。”很快,戈藍上校和十門移動方便的山地野炮同時到達了這裏。

戈藍上校命令炮隊架炮擊,然後問道:“死了多少人,麥高麗將軍?”

“上校,你忘了,我現在不是將軍,請叫我上尉。”麥高麗説“報告上校,剛才衝過去後,死了十六名戰士。”戈藍上校説:“我問的是西藏人。”麥高麗上尉説:“報告上校,太多了,不計其數。”説着,炮聲便響起來。一陣狂轟濫炸,估計把朝聖路兩邊的所有丘陵都炸了一遍,麥高麗上尉才又帶人衝進了水霧。還是遇到了抵抗,比剛才還要頑強。麥高麗上尉帶人退回來,把一個俘虜的僧兵推倒在地上。

麥高麗上尉用一口利的藏語問道:“説,我們遇到了什麼人?”僧兵自豪地説:“你們遇到了西藏的戰神西甲喇嘛。”麥高麗又問:“西甲喇嘛一共率領多少人?”僧兵説:“地獄裏的閻王鬼怪不算,光天兵天將就有一百個代本團。”麥高麗踢了一腳説:“你不説實話,想死了是不是?”戈藍上校讓尕薩喇嘛翻譯給他聽,完了過來説:“不要跟他廢話,西藏人不會告訴你什麼。就算有一百個代本團,我也要全部幹掉它。”説罷,他把自己的手槍到尕薩喇嘛懷裏“你,殺了他。”尕薩喇嘛雙手捧着手槍説:“我?殺了他?我是喇嘛。”戈藍上校説:“你的心早已不是一個慈悲的喇嘛了,不信你用你的手試試你的心,當你的手朝同胞開槍時,你的心會不會碎裂。如果會碎裂,你就要小心佛;如果不會碎裂,你就要小心人。”尕薩喇嘛回味着戈藍上校的話,突然問:“哪個人?”戈藍上校説:“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們英國人。”尕薩喇嘛咬咬牙,真的想試試了,看自己的心會不會已經是軍人而不是僧人了。他用手槍頂着僧兵的頭,閉上了眼睛,突然覺得為什麼不能親眼看看呢,自己又不是沒有見過殺人斃人。他睜開眼睛,盯着僧兵的頭,手指漸漸收攏着。

那僧兵看是一個喇嘛要殺他,厲聲道:“你把袈裟了去。”尕薩喇嘛眼睛一獰説:“我就穿着袈裟又怎麼樣,難道不敢開槍?”話出槍響,僧兵的腦漿噴出來,糊了尕薩喇嘛一臉。尕薩用袈裟袖子擦着臉,後退幾步,使勁拍了拍脯,笑望着戈藍上校説:“沒有碎裂,我不必小心佛。至於人嘛,我會提防。”戈藍上校眼光鬱然地望着尕薩喇嘛,收回自己的槍,派人傳令,讓所有的大炮都到這裏來。

幾十門大炮和山地野炮的同時轟擊,讓隘口一片沉厚的濛。水汽加上硝煙,天地之間沒有了空間,升上去的是煙霧,落下來的是泥土。轟炸持續了一個小時。十字兵又開始進攻了,這次他們沒有遇到抵抗,隘口的丘陵後面,西甲喇嘛的僧兵一個不留地撤了,留下來的,都是炮彈製造出的屍體。

旦巴澤林夜哭泉用依然噴湧不止的泉水接了十字兵。戰火之下居然還有如此清澈的泉水,雖然是匆匆經過,許多英國人都不忍放棄地趴到地上,喝起來或洗起來。但戈藍上校沒有嘗試,他也沒讓麥高麗上尉嘗試,他雖然不相信尕薩喇嘛的話,什麼泉水是仇恨和怨悶的眼淚,含有咒語般的劇毒,誰沾上水誰就會腐爛死掉,但還是略有忌憚,畢竟是神秘的西藏,什麼詭異的事情都可能發生,擊斃的沱美活佛不就從鼓起的袈裟裏逃了嗎?

尕薩喇嘛看着英國人又喝又洗,也沒有阻攔,因為旦巴澤林是夜裏哭泣,夜裏的泉水才有劇毒。現在是白天,豔陽高照。他只是一再警告戈藍上校:別到天黑前十字兵還沒有過完。

戈藍上校説:“你沒發現廓爾喀人和司恩巴人在後面嗎?萬一他們天黑前走不出隘口,就會照你的主意成為泉水有沒有劇毒的驗證。”尕薩喇嘛説:“原來上校你已經想到了。”隘口大約兩公里。泉眼密集地分佈着,隨處可見。十字兵的通過持續到黑夜降臨。當殿後的司恩巴人走出夜哭泉後,戈藍上校問卡奇大佐:“你們碰沒碰那些泉水?”卡奇大佐説:“怎麼能不碰呢?它們盡往身上滋。”戈藍上校點點頭:“看看你們身上,有沒有腐爛的地方?”卡奇大佐看了看自己,也看了看部下,奇怪地説:“沒有啊。”戈藍上校瞪了尕薩喇嘛一眼説:“西藏人,你想用編造的故事嚇唬我們。”看尕薩喇嘛要辯解,揮揮手説“告訴我,前面是什麼?”尕薩喇嘛説:“康馬宗的雪寺和雜昌峽。”戈藍上校又問:“你有什麼建議嗎?”尕薩喇嘛説:“雜昌峽是通往江孜的必經之路,必須在通過雜昌峽的同時佔領並毀掉雪寺,因為那是以旦巴澤林為最高護法神的寺廟。”又是旦巴澤林。戈藍上校吐了一口痰,就把旦巴澤林從腦子裏吐出去了。他回身觀賞着月光下的隘口,長嘆一聲説:“好悲慘的山野,曲眉仙廓,世界上不會再有這麼好聽的地獄名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