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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曲眉仙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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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前線總管準備離開江孜的這天早晨,一封來自攝政王迪牧活佛和噶廈政府的雞箭書十萬火急地送到了頗阿勒莊園。俄爾走出卧房接了箭書,看了一遍,好像沒看懂,又看了一遍,突然大叫一聲:“壞了,壞了,我們把戰爭打壞了。快走,快走。”緊張得他都沒來得及回到卧房向頗阿勒夫人告別,就跑出大門,跑向了自己的坐騎。

羅布次仁還是在江孜宗山城堡見到了民兵總管頓珠噶倫,不過這次是在城堡內,而不是在大門口。城堡的大殿和偏殿裏,堆滿了槍支彈藥和牛編織的口袋,口袋裏都是鼓鼓的糧食。頓珠噶倫坐在糧食口袋上,掃了一眼羅布次仁,一臉不高興,自己噓噓地喝着酥油茶,連讓坐的意思也沒有。羅布次仁尷尬地笑笑,想説什麼,頓珠噶倫把臉轉過去不聽。

堪穹代本從羅布次仁後面閃出來説:“大人,我們回來啦。佛祖保佑,我們還能見到你,很多兄弟都已經見不到你了。”説着發出幾聲泣“大人,我們的子彈比指頭還要細,洋魔的子彈比大樹還要;我們啪一聲打掉洋魔一,洋魔轟一聲打死我們一大片。佛讓我們眾善奉行,諸惡莫為,我們打不過洋魔是天經地義的,怎麼能怪羅布次仁大人呢?羅布次仁大人自己也差點喂掉老鷹。大人,怪佛祖也不能怪我們,給我們一碗酥油茶吧,我們渴死了。”頓珠噶倫回過臉來,指着糧食和槍支彈藥説:“這些都是給你們準備的,現在給你們有什麼用呢?聽説我們的民兵差不多死光了。”堪穹又説:“大人,我們還是要去打仗的。我們知道你吹一聲口哨,全西藏的民兵就都會集中到你這裏。請發兵吧,羅布次仁大人説過,他就是不要命,也要把洋魔趕出西藏去。大人,你説過,前線的民兵靠羅布次仁大人指揮,而你是提供兵源的,各地的民兵還會來江孜集中,來多少,你給我們派多少。”頓珠噶倫聽着,長一口氣説:“你們還想回前線?還想要民兵?”堪穹代本説:“是的,大人。這個世界上只有羅布次仁大人能夠指揮民兵。”羅布次仁的腦子裏,許多念頭都在打架:一是慶幸把堪穹代本帶來了,不然怎麼給頓珠噶倫代?二是堪穹代本説了這麼多,好像是在替他謝罪,可他有必要在頓珠噶倫面前謝罪嗎?他可是攝政王的堂弟。三是他並不是來請兵再戰的,而是來告訴頓珠噶倫,洋魔確實厲害,還是請民兵總管帶領民兵親自上陣吧。可是經堪穹代本這麼一説,好像他必須回前線了。又想:就算我是來搬兵的,如果不給我足量的民兵,我就不去。

頓珠噶倫説:“這個我自然是相信的,羅布次仁是攝政弟弟嘛。”又朝站在一邊的僕人呵斥道“你們是呆子嗎?還不快讓前線回來的英雄好漢坐下,上酥油茶。”坐下喝茶的時候,頓珠噶倫告訴羅布次仁:“陸續來了一些民兵,大約有兩千人,這次都給你,你可要帶好嘍。還是那句話,只要把洋魔趕出去,死傷多少都沒關係。但要是民兵死完了都趕不出去,那就不好説了。”羅布次仁剛要張嘴,堪穹代本搶着説:“靠了羅布次仁大人的指揮,民兵不會死完,洋魔一定能趕出去。”頓珠噶倫立刻叫好:“不愧是攝政弟弟,全西藏都在看着你呢。”羅布次仁無奈地端起茶碗,一口喝了個盡幹,心想:如果我不把這兩千民兵帶走,那就會成為頓珠噶倫的勢力。頓珠要是上前線,倒也罷了,要是不上前線,就一定是攝政哥哥的禍害。罷罷罷,我就再上一次戰場吧。

第二天,羅布次仁就帶人出發了。兩千民兵的隊伍,浩浩蕩蕩一大片,讓他重新撿回了自尊和傲慢。西甲喇嘛,戰場上見,你算什麼,一個兵也沒有。彷彿他的敵人不是洋魔,而是那個能幹的被攝政哥哥視為叛徒的丹吉林喇嘛。

而在宗山城堡的大門口,頓珠噶倫眺望遠去的羅布次仁,心裏一陣獰笑,從兜裏掏出一封昨天收到的來自攝政王和噶廈政府的雞箭書,手指在“十萬火急”的字樣上摩挲着,再次看了看,幾下撕得粉碎。不能怪我啊,是攝政弟弟不聽攝政王的旨意。我是多麼窩囊啊,不僅要聽命於攝政王,還要受到攝政弟弟的挾制。頓珠噶倫想着,笑了。

沱美活佛來得最早,第十天他就出現在曲眉仙郭西甲喇嘛面前。這次他帶來了一千五百僧兵,拉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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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少些,主要是哲蚌寺和後藏其他寺院的人。現在他已經顧不得僧團派系之間的矛盾了,只要能召集到,他都會説:“大家都是一個佛祖,釋迦牟尼看你看我的眼光是一樣的。洋魔想毀掉的佛,是我的佛,也是你的佛。西藏是大家的西藏,我們只有一個敵人,那就是洋魔。觀世音菩薩派來了勝軍大王,他就在前線等着你們呢。”可以想象沱美活佛的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在這個時候如何幫助他完成了一件一般人很難完成的事情,至少行路的速度在他和僧兵的腳下已是鳥飛風走了。他看到石牆依舊,西甲喇嘛和所有僧俗戰士安然無恙,慶幸得長舒一口氣,問道:“你到底有什麼辦法,能讓戰爭停下來?”西甲喇嘛説:“這是小事,很簡單的。”原來他把來投奔他的馬翁牧師以及他的衞隊全部綁起來,推到石牆頭上,告訴十字兵的戈藍上校:如果他們敢於進攻,西藏人就會殺了馬翁牧師和所有這些英國人。

沱美説:“可是你曾經向馬翁牧師保證,讓他們活着到達拉薩,不會死在路上。”西甲愣了一下:“尊師,其實你是知道的,我怎麼説怎麼想你都知道。”沱美説:“兩心不二,才能證明弟子是真弟子,上師是真上師,此一世你和我是分不開了。但我並不知道戰爭的結果,就像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再次開戰。”西甲説:“尊師,很快就又會開戰。有了你的一千五百僧兵,不管俄爾總管和羅布次仁帶來多少援兵,我都有把握讓全西藏的鷲鷹來這裏啄食洋魔的屍體。我説了這裏是死亡之坑。洋魔一定會死的,全部死盡。尊師啊,我向你保證。”新任駐藏大臣否太到達拉薩後的第二天,攝政王迪牧活佛便去官邸拜訪,然後一起去布達拉宮拜會了十三世達賴喇嘛土登嘉措。都是必要的禮節,説着一些互相祝福恭維的話。否太轉賜了皇上祝福達賴喇嘛吉祥安康的一隻檀香木如意。達賴喇嘛也特地祝福了皇上、皇太后,又讓否太跟他平起平坐喝了酥油茶,便算是雙方都盡到了禮節。然後否太回訪了攝政王迪牧活佛。

這是一次很重要的拜訪,幾乎可以看作是西藏政局大動盪的開端。

攝政王把受訪的地點安排在了丹吉林大自在佛殿裏。樓上是攝政王的佛舍,一個可以表示親近的私密之地,迪牧活佛沒有請否太上去;前面是護法神殿,那是個公事公辦的地方,也沒有請他進去。迪牧似乎想表明他和這位新任駐藏大臣不親不疏的關係,專門在大自在佛殿的南偏殿裏擺了几案和木牀卡墊。

上茶的時候,否太説他喝不慣酥油茶,只喝清茶。迪牧活佛為難了,説他這裏沒有漢地的清茶。否太笑着説茶葉他自己帶來了。説着讓隨從把茶葉拿出來,給了端送酥油茶的侍從喇嘛。迪牧活佛看了不高興:一個來西藏的人,拒絕喝酥油茶,就跟拒絕和西藏人往是一樣的。而且你也不能自帶茶葉來人家家裏做客,這是防人和瞧不起人的表示,好像人家要毒死你或者招待不起你。迪牧活佛板着臉不説話。

不等清茶上來,否太就急迫地説:“關於英藏戰事,攝政大人有何高見?”迪牧活佛説:“我聽大人的,大人的高見。”否太傲慢地説:“據我所知,英人是主動不肯星夜進兵,速佔拉薩。如若不然,不等我到來,拉薩早已兵臨城下了。”攝政王迪牧眼睛繃得老大:這怎麼是一個駐藏大臣的口氣?

否太接着説:“恕本大臣直言,英人的忍讓是全藏生民的福氣。藏番不僅毫無恩戴德之意,反而不遵約束,妄稱兵戈,挑起禍端,大國之威,就敗在一羣無理徒眾之手,真是咎由自取。我作為朝廷命官,悲慚加。”迪牧詫異地望着對方的眼睛,想仔細看清那裏面是黑珠子還是藍珠子。既然是黑珠子,怎麼説的是英國人應該説的話?恍然覺得是黑水白獸來到了面前。他突然搖搖頭説:“黑和白的顏我們還是分得清的,強盜的願望就是砍了你一顆頭你必須獻上第二顆頭。我們黑頭藏民的頭就像田野裏的豌豆,被洋魔砍得滿地亂滾。砍下的頭絆了他們一跤,就説是我們挑起了禍端。大人的話我怎麼聽不明白?”否太輕蔑地“哼哼”一聲:“攝政大人繆見如此之深,怪不得西藏戰事不斷。英人大炮洋槍,佔領整個世界都是易如反掌,區區西藏算得了什麼。英人節節勝利,頗具不忍之心,仍然思慮周密,以邦為重。這是仁者用心,恩威並着,寬厚之意,無涯無量。我們能做的,唯有率領番民,瓣香遙謝。”迪牧雙手合十,拜着否太説:“哎呀呀,你是哪裏的神,説這樣的話?洋魔想用上帝耶教取代殊勝佛教,我們這些釋迦牟尼的信徒,不能不派兵攔住他。”否太説:“藏番如果擔憂異教來侵,理應命令前線僧俗官員,息兵罷鬥,雅量待人,文爭理阻,怎麼可以膽大妄為,執兵無禮呢?”迪牧惱怒地站起來:“説我們無禮,這是誰的指斥?”清茶來了。侍從喇嘛雙手把一碗茶放在了否太面前的几案上。否太看了一眼説:“頭道茶怎麼黑乎乎的?一點清雅氣都沒有,是不是煮了?這茶是皇上賞賜的安徽貢茶,一煮就變成渾水了。”他冷笑着搖搖頭,意思是:愚昧竟至於此。迪牧活佛揮手讓侍從喇嘛退下,也沒説換茶,彷彿説:愛喝不喝,我們西藏都是煮着喝茶。

迪牧坐下,口氣強硬地説:“我們是保守西藏領土,應由我們自己作主。只請求大皇帝及朝廷諭調漢兵,資助軍餉,這是驅走洋魔的保證。”否太故作驚訝地説:“此等言論,令人髮指。我懇切開導,攝政大人仍然執不悟。看來要讓你們心服口服,就得任由你們去打,任由你們失敗,才可收心悔改。好比釜底薪,讓英人好好鞭笞教訓,你們才能聽本大臣的話。”説罷,端起煮茶喝了一口,吃驚道“味道不錯,裏面放了什麼?鹽?”迪牧活佛默然不語,憤恨讓他幾乎閉氣。

否太説:“本大臣的話就是皇上的話,是朝廷的諭旨。我辦不到,我官命兩休;你辦不到,你官命兩休。趕快派人,文爭理阻是上策。不能再授英人以柄要挾朝廷了。”迪牧噴一口憤氣,咳嗽了幾聲説:“大人的話,我無法傳達,難以開口。”否太從囊裏拿出諭旨,遞給迪牧:“憑此傳達,有什麼難以開口的。”迪牧把諭旨丟到几案上,閉着眼睛不説話。

否太説:“我在西藏任上,就是要千方百計阻止西藏戰事。朝廷有話,如果攝政大人到為難,將敕命識時務之俊傑擔當攝政。你仔細琢磨,我該説的都説了。”他又喝了一口煮茶,咂咂嘴,站起來,彷彿是不經意地問道“此去功德林,是逆風還是順風?”迪牧活佛睜開眼睛,訝異地望着否太。

否太解釋道:“逆風就用布遮臉,順風就下轎步行。”迪牧説:“今天沒有風。”他詫異的是否太的去向。作為駐藏大臣,否太不該擅自造訪西藏的任何一座寺院,即使參觀遊覽,也應該由攝政王陪同。

否太説:“無風就好,西藏的風太硬了。我去看看班丹活佛。攝政大人,江孜白居寺的班丹活佛你悉吧?”迪牧活佛驚上加驚:班丹活佛到了拉薩,自己作為攝政王居然不知道?當然不怪自己消息閉,只怪班丹活佛不稟告行止。班丹活佛為什麼不稟告?

否太似乎一眼看到了迪牧活佛心裏,笑着説:“英人在給朝廷的照會中,多次提及班丹活佛。朝廷乃至皇上正在考慮按照英人的要求,詔封他為‘諾門罕’。我要去看看他。”迪牧活佛言不由衷地説:“好啊,西藏又將增加一名諾門罕了。”他擔憂的,當然不是關於“諾門罕”的詔封,而是功德林的存在。

功德林是班丹活佛少年時修行過的本寺,是他傳承教法的堅強後盾。但現在,可不僅僅是傳承教法了。功德林和哲蚌寺密切,也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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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下密院友好,加上朝廷的支持,班丹活佛一旦移居功德林,這個修持時輪堪輿大法的高僧便會成為功德林的代表。而作為功德林的代表,如果他想走向西藏權力的峯巔,障礙就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現任攝政王迪牧。莫非班丹活佛就是否太剛才説的,有可能取代他成為新一任攝政王的“識時務之俊傑”?

當然迪牧活佛也明白,否太的舉動還僅僅是警告,他也可以不被取代,那就是按照否太傳達的諭旨:放棄武力抵抗,搞什麼文爭理阻。

按朝廷旨意,前任駐藏大臣文碩是要被“革職查辦”的,但查辦卻始終未能實行。

否太上任時帶來了三十名扈衞,這三十名扈衞理應押解文碩前往京城,但否太以為原來官邸的轎伕侍衞都是文碩的人,未必聽他的,便把自己帶來的留下,指派原來的清兵侍衞從速押解文碩進京。這實際上把文碩和老官邸的人都趕出了駐藏大臣官邸。同時被趕出去的,還有攝政王迪牧送給文碩的七品俗官漢餐大廚師和五品僧官藏餐大廚師。他們當然不能跟着文碩走,只好告辭,回到丹吉林去了。只有雪村姑娘哪兒也不去,就跟着文碩。她走時把供在佛像前用黃綾包起來的那截右手食指揣在了身上,看到那尊銅鑄佛像被否太當作了掛官帽的架子,便拿掉官帽,把佛像抱進了懷裏。否太看着,也沒有阻攔。他是不信佛的,對他來説,抱走一尊佛就像抱走了一塊磚。

離開駐藏大臣官邸的當天,文碩和他的侍衞便上路了。但他們往西剛剛路過布達拉宮,就被一羣擁出宮門的僧人圍了起來。

僧人們拉文碩下馬,肆無忌憚地叱責他,把對朝廷對駐藏大臣的所有不滿,都發在了這個下野的官員身上:“好一個吃裏扒外的賊,就是你把西藏出賣給了洋魔。要是你不在洋魔的條約上畫押,西藏會有今天嗎?聽説洋魔已經打到多情湖和曲眉仙郭一帶了。佛教之敵在西藏的土地上走了多長的路,你算算,再走下去,説不定就要走到拉薩了吧。你把西藏賣給洋魔,自己拿了錢,就想毒蛇一樣溜走。那不行,咬了人的毒蛇就算了皮我們也認得。你不戴官帽不穿官服就以為鷲鷹的眼睛看不見啦?布達拉宮高高的在天上,達賴喇嘛在東光殿的陽台上早就看見你啦。你不能走,要走也應該往東走。你去到洋魔哪裏把條約要回來,抹掉你的畫押,就説你下台啦,不算數啦。”文碩聽話地拉馬轉身,往東走去。侍衞們趕緊跟上。

但僧人們還是不放過他:“不行,你也不能往東走,一出拉薩,我們就看不見你啦。誰知道你會在什麼地方一拐,就拐到北京去啦。你留下,派個人去見洋魔,把條約要回來,我們就放你;條約要不回來,你是不能活着離開西藏的。”文碩説:“佛祖,這怎麼行?你們的佛祖也是我的佛祖,你們問問佛祖,國與國的條約豈是想要就能要回來的?”僧人們説:“問過啦,我們都問過啦,可以的。”文碩沒有走成。他被那些僧人關在了布達拉宮腳下雪村深處的一間小房子裏。關了幾天後,文碩對不時來探望他的侍衞説:“看來我一時無法身。你們暫且散了吧。非常時刻,不會有人怪罪你們的。”這些侍衞是文碩上一任駐藏大臣留下來的,在拉薩最少也有七八年光景,娶了藏生了孩子的不在少數,本來就不想踏上漫長的進京之路,聽文碩這麼一説,幾乎一鬨而散。大部分消失在拉薩的街巷裏再也沒有面。有幾個想回內地的,也都湊足路費,自己一走了之。他們都是同樣的想法:主人已經變成了犯人,沒有誰給他們發餉,還是自己顧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