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曲眉仙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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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藍上校是帶着條約來的,想讓擋道的西藏人讓開,所以當西藏人全部退守到石牆後面之後,他帶着被他格外信任的卡奇大佐以及一隊司恩巴士兵,帶着一些參加十字兵的茶商和其他商人來到了石牆跟前。他讓尕薩喇嘛告訴西藏人:“讓你們的最高長官過來,我有話要説。”牆裏邊,有人很快報告給了俄爾總管。俄爾總管有些猶豫,徵詢大家的意見該不該過去。羅布次仁説:“我過去吧,我的人死了那麼多,也讓洋魔打死我算了。”沱美活佛説:“你不是最高長官,你過去幹什麼?想死也不會讓你死。”俄爾總管聽出這是説給自己的,帶着衞隊朝前走去。
還是尕薩喇嘛傳達戈藍上校的話:“我們為和平而來,目的並不是進行一場戰爭。現在,駐藏大臣文碩已經在友好條約上按印畫押,請你們讓開道路,我們要過去。”俄爾總管説:“什麼友好條約,我沒見過,我見過的都是你們的槍炮。”戈藍上校從皮匣子裏拿出條約,讓尕薩喇嘛隔牆遞了過去。
俄爾總管看了看條約,尋思既然駐藏大臣文碩大人畫了押,那代表的就是朝廷,他不能不聽了。但也得有攝政王的旨命啊,攝政王怎麼沒有旨命給我?他拿不定主意,讓人去把僧兵總管沱美活佛和攝政王的堂弟羅布次仁叫來。
兩個人很快來了,傳看了條約,也都不知道怎麼辦好。
羅布次仁説:“我得帶回拉薩,去問問我攝政哥哥。”戈藍上校在牆外説:“不行,我們的商人就等在這裏,我必須保證他們立刻過去,繼續往前走。條約上説了,‘入藏境的英印商民之身家、貨物,皆須安全無害。為此英方有義務派出一支軍隊保護英印商民到達商民所到之處。’據條約,我有責任保護他們走到江孜,走進拉薩。”沱美活佛説:“那就問問西甲喇嘛,看他有什麼主意。”俄爾總管想:這不是指揮打仗,這是西藏乃至整個中國的政治和外,西甲喇嘛怎麼會知道?他猶豫着,但最終還是同意了沱美活佛的建議。
西甲喇嘛來了,瞪了一眼牆外的戈藍上校和尕薩喇嘛,從俄爾總管手裏接過條約,倒着看了一遍,發現紅的手印跑到上面去了,又顛倒過來,正着看了一遍,然後問戈藍上校:“這是你帶來的?你能記得上面説的是什麼?”戈藍上校説:“當然記得。”然後就把內容説了一遍。尕薩喇嘛趕緊翻譯。
西甲喇嘛哧啦哧啦抖着條約,輕蔑地説:“就憑這個你們要進拉薩?”戈藍上校説:“憑的是上帝對西藏的眷顧。我們聽從上帝的意志,代表大英帝國和英印政府來到了這裏。”西甲喇嘛説:“那我就知道啦。你等一等,我就來。”他轉身離開,不知去了什麼地方,很快又回來,雙手捧着條約。條約的紙張裏相當飽滿地包着一包東西。他説“過來,我給你,裏面有西藏給你們的答覆。”看戈藍上校朝前走了兩步,便隔着牆,伸手把那包東西進了戈藍上校懷裏。
戈藍上校看了一眼,頓時把鼻子撮到額頭上去了。他憤怒地把條約和條約包起的一脬熱騰騰的屎扔到地上,吼道:“狗孃養的。”這個讓戈藍上校和所有英國人歡喜若狂,讓他堅信靠了上面的黑文字和紅畫押,就能勝利到達拉薩進而控制整個西藏的條約,在西甲喇嘛眼裏不僅一錢不值,而且遭到了空前恥辱的對待。戈藍上校咬牙切齒,帶着他的人朝回走去,一再惡狠狠地揮動着拳頭:“打,打,讓上帝之劍殺死所有這些野蠻人。”沱美活佛欣賞地望着弟子:“處理得好,長了西藏人的志氣。”俄爾總管也説:“我們在政治和外上就應該這樣,讓洋魔吃屎去吧。加巴索!西甲喇嘛不愧是來自丹吉林的喇嘛。”羅布次仁地瞪了俄爾總管一眼,心説他為什麼要強調丹吉林?萬一駐藏大臣和朝廷怪罪下來,擔待的可不是西甲喇嘛,而是丹吉林的住持、他的堂哥攝政王迪牧活佛。
西甲喇嘛説:“這件事情解決啦,現在我們準備打仗吧。”氣候不錯,天藍着,碧淨裏的雲朵就像排列着一樹樹的花。風從南方來,有點濕潤。原野和山脈如同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的對接,在人眼裏恣意地表現着,一邊是張揚,一邊是寧靜。蒼茫的天地間,是凜然不屈的西藏。
下面的仗如何打,大家又把希望寄託在西甲喇嘛身上。
西甲喇嘛首先決定:不能再讓女人和孩子跟我們出生入死了。來到戰場的所有藏軍和民兵,都不得拖家帶口。已經跟來的女人和孩子,立刻撤離戰場,到洋魔到不了的後方去。要死就死男人,西藏不能沒有女人和孩子。
朗瑟代本説:“女人是衝着男人來的,孩子是跟着阿媽來的。你讓男人見不着女人,他們就堅持不了多久啦。再説,女人離開了男人也不行。”西甲説:“女人離開男人行不行我不知道,男人離開女人行不行我知道,我就是男人。這樣吧,派兩個身體好的男人跟女人們去,誰去誰就是所有女人的男人,就是所有孩子的阿爸。要好好對待女人和孩子,吃苦耐勞的要哩。”朗瑟代本説:“不行,大喇嘛。這樣的話,女人會忘了原來的男人。”西甲説:“忘了就忘了,原來的男人能活幾個?再説,好女人是不會忘的,就像…”他差點説:就像桑竹姑娘,她能忘了我嗎?死了也不會。
這件事派人去辦了。西甲喇嘛帶着奴馬代本和朗瑟代本,到處走動着察看地形,最後沿着古老的朝聖路,走向了隘口。走到離隘口大約五六個箭程的地方,就能覺到濕潤温暖的水汽撲面而來。
奴馬代本大把大把地抹着臉,畏怯地停下,看看天説:“喇嘛,去不得了,天就要黑了。”西甲説:“誰説去不得?我是陀陀,別説旦巴澤林夜哭泉,就是地獄我也去得。”奴馬説:“可我們是俗人,誰敢晚上走進夜哭泉?”朗瑟説:“我們在這兒等你。你快點回來。”西甲喇嘛一個人去了,很長時間才回來。
一直等候着西甲喇嘛的奴馬代本和朗瑟代本上去問道:“沒事吧,我們以為你回不來了。”又小心翼翼摸摸他在外的手,看是否已經被劇毒侵蝕,腐爛血。
西甲説:“你們知道夜哭泉是旦巴澤林的眼淚,也知道旦巴澤林為了一個姑娘淚,可就是不知道為了姑娘的眼淚是天下最好的,這個摸摸泉水就知道了,暖乎乎的就像剛從母牛身上擠出來的。這樣的眼淚裏怎麼會有咒語般的劇毒呢?你們看,我不是好好的,哪裏就爛掉了?”説着,捋起袖子,把胳膊給他們看。月光下的胳膊光潔如玉。
奴馬和朗瑟吃驚地問:“你把胳膊伸到夜哭泉裏了?”西甲説:“是啊,我還看見有人洗澡,説旦巴澤林的眼淚變成了可以免除人的罪惡的洗禮泉。”奴馬和朗瑟都以為是西甲喇嘛開玩笑,怎麼會有人洗澡。
西甲喇嘛沒説他在夜哭泉見到了馬翁牧師。馬翁牧師正在身洗澡,全身都泡在泉水裏。再一看,這裏大大小小的泉眼旁,都有人洗澡。洗澡的不光有馬翁牧師的衞隊,還有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
西甲吃驚地問:“沾了夜哭泉的水要死要爛身,你們不知道嗎?”馬翁牧師告訴他,不僅不會爛身,還能治病。
西甲相信馬翁牧師的話,因為牧師曾經神奇地救了他的命。接着,他更加吃驚地問:“你們怎麼到這裏了?”馬翁牧師説:“上帝賜給我地圖,地圖上有一條可以迴避戰爭的路。”西甲説:“可這裏是隘口,這裏是無法迴避戰爭的。”馬翁牧師説:“我們是知道的,我們等待着戰爭,想用這裏的泉水熄滅戰爭的火焰。上帝保佑。”西甲説:“不可能,現在仇恨已經聚滿了西藏,就像天地間聚滿了空氣,沒有一點點地方可以放置容忍了。你們不能再往前走了,往前一定會遇到西藏人,西藏人眼裏,你們是黑水白獸,必殺無疑。”馬翁牧師説:“可是上帝讓我認識了你,你是上帝派來幫助我們的是嗎?”西甲想了想説:“也算是吧。上帝讓你們投奔我,就在今天夜裏,天亮之前,到我的帳篷裏來。我保證你們活着到達拉薩,不會死在路上。”
“我答應了。就像你相信這泉水沒有劇毒、不會爛身一樣,我相信你的承諾。”馬翁牧師望着西甲誠懇的面容,讓他蹲下,然後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洗一洗吧,在上帝的甘泉裏,洗掉你的罪惡。你殺了那麼多人,你已經是罪大惡極了。”西甲好奇地問:“洗一洗就能洗掉?”馬翁牧師説:“是的,我保證。這裏的人都在愉快地接受洗禮,這是懺悔的開始。而懺悔又是無罪的開始。”雖然很晚了,但代本以上的長官都沒有睡覺。他們集中在俄爾總管的帳篷裏,等待着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依然有成竹,一進來就聲氣朗朗地説:“我要讓洋魔全部死在這裏。”在場的人都很振奮,都覺得只要他説出來就能做到。吃了敗仗的羅布次仁只能閉嘴,雖然心裏還是不服氣,也只能順從大家對西甲喇嘛的倚重。
西甲又説:“不過不能馬上打,我們要停一停。”俄爾總管説:“洋魔就在牆那邊,不是我們想停就停的。”西甲説:“我有辦法讓他們停下來。停下來幹什麼?聽我説,我們的人太少啦。最讓洋魔害怕的陀陀喇嘛全部死盡,就剩下了我一個。最早投入戰鬥的森巴軍和朗瑟代本團三個指頭都只剩一個指頭(三分之一)了。僧兵兩個代本團也已經殘缺不全。新來的兩個民兵代本團只打了一仗,就損失了一大半。洋魔槍好,出子彈快,一個人頂我們十個人。我們要是人多,十個人對一個,輪換着放槍,才能超過洋魔。但是開戰以來,我們的人一直比洋魔少,現在更少了。天上雲多才能下雨,河裏水多才能淌。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是:人少好吃飯,人多好打仗。”他面向羅布次仁“大人,我們都要找人去。”又面向沱美活佛“尊師啊,我們應該找人去。”最後面向俄爾總管“我只有指揮打仗的本事,沒有調動兵力的資格。大人,我們要找人去。等找來了兵力,我就有戰略戰術啦,指頭搗不上的蚊子,巴掌就能扇死。你沒看見這裏的地形嗎?這裏是曲眉仙郭的死亡之坑,不是洋魔死,就是我們死。我的戰略戰術就是我們不死,讓洋魔全死。”俄爾總管疑慮重重地説:“都去找人,這裏怎麼辦?”西甲説:“把剩下的人馬留給我,半月之內,我保證洋魔過不了這道石牆。半月之後,我們的兵力要是還得不到補充,就很難説了。”大家不説話,都想着。突然俄爾總管説:“好吧,找人去。”羅布次仁也立刻點點頭:“對,找人去,民兵總管是頓珠噶倫,他應該到前線來。”他們兩個都覺得這個時候離開戰場是有必要的,除了搬兵,各自還想着自己的事情。
沱美活佛沒説話。他知道西甲喇嘛是對的,擔心這半月僅靠這些兵力西甲本守不住。
西甲知道沱美活佛想什麼,説:“放心去吧,尊師,我已經想好對付洋魔的辦法啦。”沱美活佛信任地摸摸他的肩膀,把自己手下的楚臣代本和江村代本叫到跟前,囑咐道:“你們兩個記住了,聽從西甲喇嘛的指揮就是聽從我的指揮。我去拉薩,再招兩個僧兵代本團,很快就回來。”説罷,也沒有帶吃的、拿行李,挑了一匹好馬,騎上就走。他和西甲喇嘛一樣,也不怕天黑路過旦巴澤林夜哭泉。
天剛一亮,羅布次仁也走了。走出去不遠,堪穹代本就帶着幾個人追上了他。堪穹説:“大人,讓我們去給頓珠噶倫説,洋魔有多厲害,不然他怎麼相信你呢?”羅布次仁想想也對,招招手:“走吧。”俄爾總管和他的衞隊走得晚些,因為人多行李重,光收拾就得半天。還因為絳巨噶倫來了,帶着民夫,送來了食物、草料、帳篷和一些槍支彈藥。
俄爾總管説:“你怎麼才來?”絳巨噶倫説:“不是我來得慢,是你們退得太快了。”看他要走,吃驚地問“你前線總管怎麼能離開前線?光留下西甲喇嘛怎麼成?他既不能代表噶廈,也不能代表丹吉林和攝政王。你不能走。”看對方不聽勸,又説“那隻好我留下了,我好歹是個噶倫,讓前線的人看了放心:嗨,噶廈和我們在一起。”俄爾總管説:“你要是願意留下就太好了。我已經派人向攝政大人請求多多增兵,可到現在一個兵也沒來,我得去親自看看。至少我應該回到江孜,看看能不能把夏瓊娃代本團帶來。”連他自己也覺得是在刻意尋找藉口,但有藉口和沒借口總是不一樣的。
俄爾總管到達江孜就不走了。頗阿勒莊園參差錯落的房舍前,多了一些守衞的藏兵,田野裏也多了一些吃草的軍馬。打酥油、磨糌粑、宰殺牛羊的僕人們忙忙碌碌。吃喝之外,便是睡覺,孜孜不倦的雄壯讓頗阿勒夫人的帶好幾天都來不及繫上。俄爾總管在女人噴香體和纏綿情意的餵養下暫時忘卻了戰場的殘酷,被硝煙燻黑的面孔立刻乾淨紅潤起來。但時光一旦逍遙就過得很快。一天早晨醒來,俄爾總管無意中掐指一算,便在心裏驚呼起來:佛祖啊,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離開曲眉仙郭已經八天啦。趕緊走,趕緊走。
他立刻變得焦躁不安:“我的雞箭書去了很久,而且不止一封,怎麼攝政王的雞箭書還不來?我要藏兵,要武器,要彈藥,要吃食,再不來我這個前線總管就沒法打仗啦。”頗阿勒夫人説:“夏瓊娃代本團有七百多人馬,你都帶走吧。”俄爾説:“夏瓊娃代本團現在是我的隊伍,它走了誰來保護頗阿勒莊園?囊莊園和江孜宗本又要得勢了。”頗阿勒夫人生氣地説:“都到現在了,你還管囊莊園和江孜宗本會不會得勢?你是前線總管,自己的隊伍都藏起來不出面,誰的隊伍還能跟你上戰場?”俄爾説:“你不知道洋魔多厲害,一旦去了前線,十有八九回不來,頗阿勒莊園就不可能再有一支隊伍了。”頗阿勒夫人説:“再厲害也得打呀,我的兒子都去了,頗阿勒莊園的隊伍卻還在後方騷擾村莊、吃喝嫖賭。”俄爾一愣,這才知道鵲跋打仗去了,問道:“他怎麼去的?一個人?”頗阿勒夫人説:“我聽説是攝政王的堂弟羅布次仁帶走了他。”俄爾總管微微皺起眉頭,覺得很可能已經死了,羅布次仁帶去的民兵死了一大半,如果鵲跋沒死,他為什麼不來找我?畢竟我可以給他安排一個挨不着槍炮的差事。他沒有把心裏想的説出來,不想讓頗阿勒夫人着急和傷心。他説:“鵲跋沒在我跟前臉,是不是怕我把他趕回來?”沒想到頗阿勒夫人蠻有把握地説:“我瞭解鵲跋,他是藏起來故意不見你的。”藏起來不見我?想幹什麼?俄爾總管沒再追問,叫來麻子隊長向夏瓊娃代本傳令:準備行裝,後天出發。
頗阿勒夫人説:“明天就讓他們走吧。我這就讓人準備吃食,糌粑多多帶上,酥油多多帶上。”俄爾再次命令麻子隊長:“那就明天出發。我是説,我本人後天出發。”麻子隊長在丕被洋魔打死後,俄爾總管任命了新的衞隊隊長,還是個麻子,所以仍然叫麻子隊長。麻子隊長應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