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閉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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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在意我的眼神,低着頭繼續説:“我發現以前相信的很多東西,都錯了。比如階級鬥爭,總以為真像報上説的那樣非常嚴重,現在我做了幾年打倒對象才明白,這是幻想出來的。我在隔離室裏,不管是喝水還是看報,不管是嘆氣還是咳嗽,不管是腳步輕一點還是重一點,都算是階級鬥爭新動向。”聽他這麼説,我就放心了,説:“這是造反派的招數,永遠是捕風捉影、劍拔弩張。”
“不!”爸爸否定“我不是在説造反派,而是在説我自己的過去。我們單位革委會結合進來兩個原來也打倒過的幹部,思想路數也與造反派差不多,只是不打人罷了。”
“你是説,被造反派打倒過的幹部,思想路數也可能與造反派差不多?”爸爸的這個反思讓我驚訝。
“差不多。”他肯定地説“造反派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我們都左。”記得在農場時魏主任問我與學院造反派對立的原因,我想來想去,只能説是行為作風上的分歧,而不是在什麼本主張上。這是我的切身體驗,可以印證爸爸的反思。
“是啊,”我説“如果有一個造反組織,不打人,不抄家,不給人戴高帽子游街,比較講道理,我也有可能參加。只不過,如果我們審查人,會比較重視證據。”
“不一定。”爸爸又一次提出了否定“只要整人的風沒有停止,什麼都是證據。”他的這句話,我當時沒有完全聽懂。
既然説到這裏了,我就問:“你自己的問題究竟怎麼樣了?”爸爸一時呆住。
“現在形勢變了,他們還在説你有什麼問題?”我繼續問。
“大概還是反對主席吧。”他説。
“怎麼反?”我問。
他又一次頓住,然後喃喃地自言自語:“是啊,我怎麼反的呢?怎麼全忘了?”皺了一陣眉頭,説:“好像與陳毅有關。”
“主席都參加陳毅追悼會了,你為陳毅講話有什麼錯?去找他們!”我慫恿着。
沒想到一星期後見到他,他沮喪地告訴我:“沒用。”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説去找過了,現任領導查了“文革”初期的批判材料,説:“你過去影主席對陳毅過河拆橋,現在主席去參加了追悼會,證明沒有過河拆橋。怎麼能給你平反?”這種邏輯,一切上點年紀的中國人都很悉。
門窗還是緊閉着。
但是,外的門窗卻開出了一條不小的縫。傳來消息,美國總統尼克松即將訪華,還要來上海。
真的來了。二月的一個下午,尼克松的車隊要經過南京路。學院捱到南京路的一點尾巴,工宣隊要嚴格清理校園,分批輪值班。在這種情況下住在校園裏很不自由,我嫌囉嗦,就回家了。
回家一看,爸爸、媽媽都準備出發,我只能獨個兒待在家裏。
爸爸作為“打倒對象”在尼克松到上海期間必須接受單位控制,這是上級文件的神。他反正一有風吹草動就會被關押,早就習慣了,也不用做什麼準備,正坐在一邊等媽媽。他單位在南京路,媽媽也要去南京路,可以一起走。
媽媽為什麼去南京路?説起來有點逗人。尼克松的車隊要經過南京路,路邊兩旁那麼多房子的窗口有沒有階級敵人活動?當時的中國,動輒就搞全民防範運動,這次是讓大量不住在南京路沿街的居民去佔領南京路的每一個窗口。媽媽去,鄰居每家也都要一個成年人去,並不是出於對他們的信任,而是看上他們對南京路沿街住户的陌生,因陌生而構成安全制衡。如果尼克松車隊經過的是我家門口的路,那麼該是南京路或其它路的住户來進駐這裏了。
我問媽媽:“他們要你們防範什麼呢?”媽媽説:“已經到居民委員會開過會,説是一要防範有人向尼克松的車隊開槍,二是要防範有人與尼克松車隊聯繫,車隊裏有大量美國特務。”爸爸笑了,説:“第一種防範,是把尼克松當國賓;第二種防範,是把尼克松當敵人。”媽媽説:“還規定了,三分之二的窗關閉,三分之一的窗打開。我幸好分在關閉的窗裏。”我問:“為什麼説幸好?”媽媽説:“打開的窗子裏還要安排人揮手,很麻煩。規定了,不能把手伸出去大揮大搖,因為他們是美帝國主義;也不能不揮,因為他們是主席的客人。”爸爸問:“那怎麼揮?”媽媽説:“居民委員會主任已經作過示範,不伸手臂,只伸手掌,小幅度地慢慢搖擺。面部表情不能鐵板,也不能高興,而是微笑。”爸爸按照這個標準練習起來。媽媽説:“你不用練,你的窗户一定關閉。”正説着,陽台下有人在喊媽媽。我伸頭一看,下面很多中老年婦女已經集合,還夾着一些老年男人。喊媽媽的是一個白髮老婆婆,大家都叫她“外婆”是居民小組長。
爸爸、媽媽下樓了,我在陽台上看着。只聽“外婆”在説:“你們兩個都去?太好了,我們正愁人數不夠。”爸爸説:“我還有別的事,只是順路。”我暗笑,心想“別的事”就是去關押。
爸爸、媽媽上路了,為了尼克松。
那天下午,尼克松的車隊是怎麼經過南京路的呢?尼克松元人和他的隨員對南京路有什麼觀?
我都不知道。
我更不知道,這些稍稍打開的窗,這些輕輕擺動的手,正為中國預示着一種未來。開窗容易關窗難,只要啓開了一條小縫,就再也難以徹底閉合。
“開放”——這個再普通不過的詞,將成為這片土地的再生秘訣。我的命運,我爸爸、媽媽晚年的命運,都將與此有關。尼克松來後才幾個月,顧澤民同學心急火燎地來通知我:李小林同學的媽媽得了癌症,趕快到武康路去!
李小林的媽媽,就是巴金先生的夫人蕭珊女士。
“文革”開始以後巴金先生承受的每一個打擊,都會加倍沉重地打在她的心上。她怕丈夫承受不住,不得不地睜大眼睛,勇敢地身而出,温柔地費盡心思。一年又一年,她完全累垮了。七月份確診之後,由女婿祝鴻生馱在腳踏車的行李架上一天天去醫院,祝鴻生也是我們的同班同學。不到一個月,已經接到病危通知。
當時巴金先生正被羈押在郊區奉賢的“五七幹校”勞動,多麼想請幾天假來陪陪臨終的子。但是,請假總是不準。那隻能靠李小林來為父母的最後相聚而奔走了。作家協會的造反派工人作家被説動了,但是,一到工宣隊負責人手上又被卡住。那個滿臉冷漠的負責人聽李小林説完緊急情況,只是懶懶地説一句:“他又不是醫生,回來能做什麼?”這是一個不在乎人間生離死別的鐵鏽年代,這是一個不知道臨死之人除了見醫生之外還想見見親人的冷血羣落,這是一個不明白家庭本義和倫理責任的卑瑣權力…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三,巴金先生終於失去了自己的子。
作家不想活了。或者説,不知道怎麼活了。
此後不久又去看李小林夫婦,祝鴻生指了指隔壁房間,説:“今天老人家放假一天,在休息。”於是我們輕聲説話。
不久,突然傳來低悶的四川口音誦聲,才幾句,又停住了。
李小林説:“那是但丁,爸爸在背。”我轉頭看去,房門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