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隱秘的河灣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歷史,雖有莊嚴的面容,卻很難抵拒假裝學問的臆想、冒稱嚴謹的偷換、貌似公平的掩飾、形同證據的偽造。它因人們的輕信而成為輿論,因時間的易逝而難以辯駁,因文痞的無恥而延續謬誤,因學者的怯懦而知錯不糾。結果,它所失落的,往往倒是社會進程中的一些最關鍵的隱秘。

尤其是歷史轉折時期的隱秘,更其複雜。這是一個最容易被人們忘記的時期,因為不管用轉折前還是轉折後的座標都無法讀解它,而無法讀解就無法記錄。

歷史的轉折處大多並不美麗,就像河道的彎口上常常匯聚着太多的垃圾和泡沫。美麗的轉折一定是修飾的結果,而修飾往往是歷史的改寫。

我生有幸,經歷了好幾個歷史轉折。印象最深的,是一九七六年冬天至一九七八年冬天這兩年。這兩年,一般被稱為“兩個凡是”時期。所謂“兩個凡是”就是當時的最高領導人華國鋒先生提出的指導思想:“凡是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

“四人幫”已經倒台,並開始清查,但“兩個凡是”的指導思想使歷史變得曖昧“文革”到底結束了嗎?

爸爸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卻有很多朋友來訪。他對他們,都很冷淡。這一點,與後來很多小説、戲劇描寫的劫後重逢的喜悦全然不同。有時,我也依稀聽到幾句他們之間的對話——“老餘,那次批判會上的發言,是造反派強要我…”

“都過去了。這十年你也不容易…”只有祖母還繞在那個問題上轉不出來,那天終於問我爸爸:“你到底什麼時候認識陳毅、陳丕顯的?”爸爸説:“我連一個區長都不認識。”對於這樣一類的常識陷害,整整十年,那麼多朋友都沉默着。我終於明白,爸爸為什麼能原諒那幾個造反派頭頭,卻無法原諒那些朋友。

朋友應該知情,知情應該發言,在那麼長的時間內説幾句平實的公道話並沒有太大的風險,而對當事人卻是救命繩索。此刻災難過去,他們現在正合力聲討那幾個造反派頭目,爸爸則背過臉,為晚年選擇了孤獨。

那天家裏只有我和祖母在,聽到敲門聲。進來的是一腔安徽口音,兩位先生來為我的屈死了十年的叔叔平反。他們高度評價了叔叔,又憤怒批判了他們單位的造反派,希望祖母能夠“化悲痛為力量,加入新長征”我看了一眼祖母,突然發現,她眼裏居然湧動着恰似一個年幼女孩被奪走了手中珍寶的無限委屈。此刻,祖母已經八十四歲。

老人的嘴抖動着,問:“他第一、第二次自殺後救活,你們為什麼不通知我?”沒有回答。

過了好一會兒,來人説:“老太太,這是第一次文化大革命,大家都沒有經驗,等到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就好了…”

“你們還要搞?”祖母問。

“嗯。”

“什麼時候?”

“再過七八年吧,主席説過。”聽説七八年後還有文化大革命,祖母算了算我爸爸的年齡,便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立即笑着回答她的目光:“放心吧,阿婆,我比爸爸和叔叔都要強硬。”我知道,對於十年蒙冤的爸爸和三度割脈的叔叔,我沒有資格説這句話,卻想借此對這位真正強硬的尊長作一種保證。我估計她會嘲笑我。

沒想到她輕輕一笑説:“這我早就看出來了。”

“憑什麼?”我驚喜莫名。

“憑你一個人離開上海,在沒吃沒喝的荒山上住那麼久。有一股狠勁。”我笑了:“吃喝還是得到,山也不荒。”就在這個期間,我接到通知,到上海大廈見一位重要人物。他叫車文儀,原是海軍政治部的文化部長“四人幫”倒台後,他隨海軍最高負責人蘇振華接管上海,擔任了上海市委常委兼宣傳部長,因此不管就他的老職務還是新職務,大家都叫他車部長。在一場涉及全市的清查運動中執掌指揮大權,他當時在上海的影響力可想而知。

我家當時住在江寧路、海防路口,到上海大廈要搭乘19路無軌電車,再走一段。

出家門見隔壁一位同齡人與我客氣地打招呼,這在幾個月前還不可能,因為他是工宣隊員,而我們家是打倒對象。

居民委員會辦的黑板報裏,上面有一排“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標語是用紅油漆寫的,還在,但底下用粉筆寫的兩個口號“粉碎四人幫,批判鄧小平”後面那個已被路人用手指頭塗花,只能勉強辨認。

19路無軌電車開得很慢。

那年月,大家脾氣都爆,那麼擠的車,難免誰踩了誰,誰撞了誰,於是就互罵。罵的結果總是一樣:先由一方惡狠狠地提議到下一站停車時下車打一架,叫“對開”對方當然高聲同意。對於這種決鬥,其它乘客都抱着熱烈鼓勵的態度。如果互罵幾句還沒有達到這個結果,周圍往往一片慫恿;“對開!”

“對開!”兩個人在車站下車後對打時,車子會停一陣,不是等他們打完上車,那是不可能的,而是讓滿車期待已久的乘客一飽眼福。

只有在發現提議“對開”的對手是瘦老頭的時候,這方的態度才會緩和下來,因為代代相傳“路邊瘦老不可惹”當然不是為了尊老,而是害怕瘦老身上極有可能暗藏的功夫。

上海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很值得稱道,那就是不能在車上“對開”公開的原因是怕傷及無辜,私下的原因是施展不開手腳。因此,如果有兩個年輕人在車上打起來了,全車都瞧不起。這種風氣全市普及,使車上顯得很安全,不必擔心橫拳飛掌擦面而過。

我當時乘公共汽車最擔心的,是怕車上有竊賊。不是我怕偷,而是怕他們偷了哪個人後整個車子開到公安局,每個乘客被搜身。這會耗費很多時間。

這樣的事情,當代上海的新市民已經無法想象,但在那時,卻是家常便飯。如果車上有一個人突然尖叫一聲:“售票員,我的皮夾子沒了!”接下來的情景就非常公式化了。

“裏邊有多少錢?”售票員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