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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水粉畫華爾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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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到了維嘉。我是他的朋友。我説。她一怔,隨即慌亂地擦了擦手。我跟在她身後,進入她的家,她生活的腹心地帶,這是一個貌似牢固、實則不堪一擊的壁壘。有一個單薄的敵人,維嘉,在多年以前風沙茂盛的時間荒原中虎視眈眈。作為戰士,他出徵的唯一理想是摧毀,而不是佔領。

她為我倒了一杯心事重重的水。我對她微笑。這個住在悽陸的女人,有微黑的皮膚,細小的面孔,眉眼促狹,裙裳過氣。然而她笑的時候,眼睛微微眯起,出好看的牙齒,媚態畢現,彷彿驟然綻放的鈴蘭。是那種紫的瑞士鈴蘭,深豔的、誘。

我明白維嘉愛上她的理由。以中學二年級濫觴的方式形容,她有着天使的笑容。悽陸是維嘉終生的暗影。這地方遠離河,資源匱乏,女人的膚無一例外的乾燥,她們內心焦灼、面容衰老,神情疲憊,是沙漠中瀕死的植物。但在少女時期,她們是向葵,恣肆地盛放,恣肆地美。便是那時維嘉愛上這深的女子。

悽陸在四川的邊緣,靠近外省,擁有四條縱橫錯的街,通工具以機動三輪為主,大部分男人的職業是製作青銅器皿,那是祖傳的手藝。悽陸盛產青銅和化肥。化肥是悽陸的驕傲。那家化工廠幾乎佔據了全鎮三分之二的土地,有上市的股票,傳説員工在甩賣原始股之後暴富,但在悽陸,他們無所適從,囤積鈔票像收存隔年的米,像藏區裏的某些牧民,神秘、富庶,然而無比單調。

當然,她是在那家化工廠做事,擔任會計。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連同配偶,全在悽陸著名的化工廠。悽陸的小孩拼命唸書,唸完書,去昆明,去深圳,去美國,把户口從悽陸永久註銷。她是不一樣的,她在車水馬龍的重慶上大學,得獎學金,談刻骨銘心的戀愛,但最後,她離開城市,離開維嘉,回到她念念不忘的悽陸。她不一樣。悽陸是她的神經末梢,拋棄悽陸,她不能活。

"維嘉,他,"她輕輕地開口問,"他還好吧?"維嘉。呵,維嘉。

這句看似尋常的問候立即在我們中間劃出一道缺口,像一隻剖開的蘋果,從斷裂處湧出脆潤的汁。我必須很小心很小心地踮起腳尖,偷偷窺視他們的私密空間,那裏有我無法企及的情、愛、傷害,或是其它,可我是悉這一切的,我在光陰的彼岸若觀火。它們透過一些碎裂的話語,在我眼前重新拼貼,完完整整,一滴不少,是尚未剪輯的素材影片,凌亂,樸素,無聲無息。

"我沒有見他,已經十年。"我看着她,坦白説,她很,有濃密的髮和玲瓏的骨頭。我想象着維嘉在這樣的身體之上反覆盤旋,直至虛,猶似在一桶窖酒裏溺斃。

"哦?"她詫異,"我以為…"她頓住,沒有説下去。

維嘉的女人,住在荒涼的悽陸,一套寬敞寒素的居室裏,種種跡象表明,屋主窮並懶惰着。手工編織的茶墊積滿油污,油漆剝落的門上有殘缺的大紅喜字,沙發的彈簧壞了,與坐在貓的身上無甚區別,整個人控制不住,不斷不斷地塌陷。最絕的是結婚照,分明出自九攝影師之手,新郎的表情驚愕委瑣,像在集市被抓住的扒手,新娘的紗衣則似過期的廢報紙,兩人雙雙合抱一束上個世紀60年代家常陳設的塑料花。

"去年拍的,"她有些尷尬,"悽陸就是這點不好,沒有像樣的影樓。"

"是紀念照?"我虛情假意地讚美,"你先生氣質真好。"關於這句話,正確的理解是,你先生是悽陸版的寅次郎,你難道不做噩夢?

"我離過婚,"靜默了一下,她自動解釋,"這個,是泥水匠。"她的前夫,是商場中的保安,我知道。但泥水匠,未免太過荒謬。我試圖在她臉上找到蛛絲馬跡的傷,維嘉説過,她是個善良的女人,但是她臉上沒有傷,她的眼神空空的。維嘉還説過,她背叛我,對她自己而言,是件殘忍的事。我明白了,因為維嘉,她將永生不能幸福。

"我丈夫中午不回來,"她突然低低地説,"我得給他送飯去。"我依言站起身來,向她告辭。明顯的,她不想見到我。她不想提及維嘉。在她的生命裏,維嘉是一場無望的絕症,化療,‮物藥‬,手術,全是徒勞的安。我是太清楚不過,維嘉,他是男人中的罌粟,愛了便上癮,怎麼都無法戒除,一旦沾染,即使迅速轉身逃離,依然會被嚴重地傷着,難以痊癒。

"我和維嘉,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我一口氣説了下去,"讀大學的時候,宿舍裏有四個女孩,我,友子,銀子,雅子,我們四個,與維嘉,都是很要好的朋友。"她目瞪口呆,想必是因為那些罕異的式人名,友子,銀子和雅子。

"除了死去的雅子,"我繼續説,"我,友子,還有銀子,我們與維嘉,甚至我們彼此,都已斷絕音信。"她張大雙眼。

"但我知道你,"頓了頓,我補充,"知道悽陸。"她僵在原地,我拉開門,走了出去。悽陸有繁盛的植物,夏的空氣裏有着強烈的生長的芳香。我招手叫了三輪車,前往火車站。如同維嘉所述,我也不喜歡悽陸,這是一個恐怖的地方,譬如李昂的鹿港,是可以發生殺夫這類愚昧事件的,一個瘦稜稜的女人,嫁予一名滿腦肥腸的屠夫,飢餓的女人在灶前昏暗的午中睡,抑或吃進帶的豬,而後,以尖削的殺豬刀,捅豬似的,捅入丈夫的肚腹——李昂刺穿鹿港的白,我在悽陸曖昧低飛。我們以不同的姿態,靠近兩座千年古鎮。

我補辦了軟卧車票,因為在見過她之後,我極其需要寧靜,某種類似於古剎廟堂般的寧靜,以便讓我膜拜維嘉和她的舊情。包廂裏有一個帶着孩子的年輕女子,塗着匪夷所思的口紅,起碼由三種顏組成。我知這樣的妝容,有一段辰光,當我去見維嘉的時候,我在自己的嘴上染了七種澤不同的彩,最後出現的效果是濕膩的死豔,像深吻之後的痕跡。

那是一名不安分的母親,我判斷。她的女孩大約8歲,手裏有一隻小小的羅傑兔子,她一言不發地整理羅傑的髮,可憐的羅傑,幾乎給她到禿頂,一些軟絮般的碎在她面前晃晃悠悠。我盯着羅傑,羅傑有一雙虛假的眼睛,但我發誓,那不是一雙兔子的眼睛,很明顯,這是一件贗品,造型不太卡通,拙劣的手工藝者甚至為羅傑的雙眼選了清水藍,這使得它注視周遭的眼神過於曖昧。

與許多凡俗且浮躁的人一樣,我承認自己沒有耐心也沒有足夠的智慧心平氣和地讀完《追憶似水年》,但我一直記得普魯斯特關於遊途的闡釋,他説,因時間和地點的改變,人在旅途中會確切地受到一種被突然賦予的能力,它會像波濤一樣全都升高到非同尋常的同一水平——從最卑劣到最高尚,從呼、食慾、血循環到受,到想象。這種能力相當生猛,以至於當火車停在一個鄉間小站,普魯斯特的目光竟能透過車窗,望見一位虛擬的女子,揹着一罐牛,沿着被初升的太陽所照亮的小路步向車站,她所兜售的牛充滿了粘稠的慾望,在濕的早晨徐徐鋪展開來。

火車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山,山中傳來結實的轟鳴聲。就是從那個晨昏不明的時刻開始,透過羅傑兔子的眼光,我猝然與維嘉重逢,數年以前的維嘉,維嘉和他遠在悽陸的女人,以及和他們相關的一個名詞,背叛。

悽陸的女人是一個不明真相的女人。我沒有對她説,友子,銀子,雅子,都是戲稱。在大學裏,我們選修文,聽着文歌,背誦着片假名平假名,胡亂取名,胡亂發笑。友子的全稱是未婚先有子,銀子是招蒼蠅子,雅子是紅燒鴨子。至於我,在劫難逃,也是有的,我的本式綽號更加有礙觀瞻,簡直有點三級味道,不提也罷。

在一本頗具影響力的文學研究期刊和一本暢銷時尚雜誌上,我們常常讀到一個名叫幻鳥的作者所寫的文章,有時深奧,有時詼諧,那當然得看你手中所持的是哪一種刊物。幻鳥是我的妹妹,蘇幻和蘇鳥,作為兩名工科博士,她們的文藝學修養足以令我汗顏。

寫作是我這對孿生妹妹的諸多嗜好之一,她們間或靈光閃現,促膝討論,以古人清談的方式產生文字。兩年前,她們對金斯伯格的探索居然引發了一場文壇的震動,文藝界的前輩按圖索驥,將約稿信寄往她們所在學校的中文系,但事實上,她們從未選修過任何一門文藝理論的課程。

我閲讀了那篇篇幅不小的論文,在幻鳥高屋建瓴的言説中,我覺到了一種泰山崩於眼前而不得不慌亂奔逃的驚悸。關於金斯伯格,我只知道他是bg("垮掉的一代")的中堅分子,其風格牽涉了卑劣污穢亂頹廢和墮落,最著名的詩歌是《嚎叫》,最驚世駭俗的宣言是:"我寫詩,因為我的基因和染戀年輕男人而不是女人。"我的妹妹,她們所知的,卻是金斯伯格的人文主義關懷,勇於冒險、人格獨立、淡泊物質主義,崇尚神思索的"在路上"的理念。在幻鳥的論述裏,她們選引了"從體開始,到體為止"的當代中國"下半身"詩歌,並在其與金斯伯格之間劃越了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面對幻鳥深邃高蹈的論説,我必須努力學習遺忘。因此,對於那篇一度轟動的文章,我僅僅記住了妹妹們引用的兩句無關緊要的詩歌:我們亮出了自己的下半身,男的亮出了自己的把柄,女的亮出了自己的漏。我們都這樣了,我們還怕什麼?

我把這幾句抄錄在記本的扉頁,我並沒有記記的習慣,但我有一本碩大、昂貴、空白的本子,等待我塗寫下曠世傳的思想。我毫不懷疑,我的孿生妹妹,她們研寫文學理論,或是販制黃錄影帶,帶給我的一擊,將是同等慘重。

在署名幻鳥的另一篇文章裏,我讀到的是男人問題。從未戀愛過的蘇幻與蘇鳥,將男人刻畫得入木三分,其水準超越了離婚八次的怨婦,且被我這等眼光短淺的良家婦女視為婚姻指南。自以為徹男人的女寫作者,我通常罵她們變態,但老實代,很多紙上談兵的東西,我都信。

幻鳥談到男人和打火機。小妮子説,打火機標識着男人的類別。住家男人用一元錢一隻的氣體打火機,子則注重情調,他們以纖長白瘦的手指炫耀地繞着價格不菲的名牌打火機,那其實是一種華麗的招引,一種的邀約,就像女人的指尖有意無意輕觸自己的彩。幻鳥振振有辭地稱,金火機的主人往往浮華外向,銀火機的主人可能細膩內秀,有自殺以及同戀的傾向,而選擇另類顏,像紫灰,或是黑,多半比較自我。

維嘉是一隻貪婪的獸,他的收藏很氾濫,手錶、火花、郵票、車模、打火機,並且樂意帶領每一個客人蔘觀他的。再有就是,維嘉的打火機是純冰的藍,非常華貴。

我總在維嘉的生即將到來時費力揣摩他的心意,挑選他中意的小裝飾,例如f16戰鬥機模型,例如80年前的仕女火花。這一次,我郵購了zippo打火機,那是美兩棲登陸艦shrevzpop版本的,純銅機身,專為美海軍度身定做,刻了航母的徽章,我想,那很適合有機器情結的維嘉。

郵包跨越太平洋海峽,抵達的時間是在維嘉生的當天,我沒有拆封,將之放入有浮雕圖案的大木匣裏,數年來我一直如此,送給維嘉的禮物,全收存在裏面。我渴望有一天,能夠當面逐一清點給他,同時面無表情地、冷血地,一一解説每一件物品的年份,彷彿只是一位領取薪酬的倉庫保管員。我想知道維嘉會有怎樣的表情,想得久了,心被那念頭堵起來了,有點透不過氣來。有什麼辦法呢,我無法親手送給維嘉任何禮物。

相信你是記得的,我跟他暌違已久。

(c)懸崖邊緣的暈眩伍辰在衣櫃的底層,一隻紙盒的旁邊找到了未完工的衣。他裝着漫不經心地問蘇畫在織什麼,蘇畫茫然望着他手中的衣,活象一頭給太陽曬暈了的懶貓,歪着腦袋想了一陣子才不負責任地告訴他,比基尼。

衣其實是給維嘉的,他的生在秋天。選擇這麼老土的禮物,蘇畫自己也惑。維嘉在電台上晚班,他和蘇畫的時刻是在黃昏的酒吧,澀酒、輕音樂、胡言亂語,舒服的覺像病毒細胞像任何易於滋長的東西一樣在蘇畫體內擴散。總是在斜陽將墜的反光裏,老是遲到的維嘉大步走來,在蘇畫對面坐下,打一個響榧,叫女侍送酒。蘇畫是如此渴望他的吻,她想象自己在他的擁抱裏越來越輕、越來越薄、越來越透明,最後蒸發成一縷氣,貼住他的皮膚,鑽進他生命的河道,被他完完整整地

維嘉30歲的生是與蘇畫單獨度過,他在她的傳呼上留言:不要帶別的朋友,女孩子都喜歡成羣結夥,像狼一樣。蘇畫笑起來。維嘉的居室在高處,門前有大朵豐潤的白野花,花叢面窗綻放,正對着他每來或去的小徑。屋後一面陡峭的斜坡,坡下鋪展着一條高速公路,車子駛過平滑如手掌的快車道,發出沉悶的摩擦聲。

維嘉的屋內很空,四面的牆頭掛滿了相片,都是他自己的,一的黑白。照片中的維嘉有矜持的冷漠,讓人想起那種令人落淚的藍調樂曲。他們喝了一點酒,蘇畫的體內如雨後的草原般盈潤,炊煙上升,時光轉折,熄滅的風燈壓彎了空氣,她嚮往着他,宛若向往着食物、氧氣,抑或毀滅。

我可能會辭職。維嘉突然説。他的領導是女的畢業於工農兵學院除了政治別的一竅不通關鍵是她紅顏已老還賊心不死長期對他亂拋媚眼最近居然實施"非禮",維嘉説我不在乎她羅敷有夫問題是她太醜,維嘉強調她肥得像豬。我説肥婆,你儘管報復,你讓我停播好了,你她媽不折不扣的賤骨頭。我罵得痛快,她哭了,哭得身上的一顛一顛的。

説完,維嘉兀自大笑。他仰起頭,喝下大杯的酒。

‮夜午‬12點,蘇畫回到伍辰那裏,一聲不響地抱住他。伍辰是她的鴉片,她帶領他穿越身體的各個角落,讓毒力發作,讓她直抵惡與痛楚的極致,在那裏,她所領悟的不僅是人間,還有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