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水粉畫華爾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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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你是最最敬業的,"頭兒陰謀得逞地嘿嘿乾笑兩聲,"蘇畫,這種題材,最合你這類煽情高手的胃口。"跟着他報出了一個偏狹的地名,距離此地簡直有十萬八千里路。
"呆會兒有人把車票給你送過去。"頭兒説。我忍不住呻。即使我對地理全無常識,也知道那地方就是舊社會所謂的蠻夷之地了,聽説過去那裏免費一種風俗,人在死後被割下頭顱,風乾來,掛在門檐上,由親人終生存念,恐怖至極。
但我着實是歡喜出門的,尤其乘着一列漫長、堅硬的夜行火車,在暗夜裏,在龐大龐大的風中,轟隆轟隆地一路搖晃,似乎永遠不會停歇下來。而我就在温淡恍惚的睡眠中間,做着許許多多奇異的夢,甚至夢見自己是在深深的海里,在海的顛簸中變成了一尾魚,一尾怕水的魚,在海藻裏窒息。
行囊是現成的,我有一隻專門用來出差的豬皮箱,連同深的麻布大衣結結實實的牛仔褲。搶新聞其實跟上火線沒什麼區別,沒人傻到穿脆薄的絲質長裙,用全套路易o維當的行頭,除非她是老闆的小,閒膩了,出來溜達溜達,見見世面。像我這樣的,只好老老實實做唐僧,一步不敢錯,年復一年走上西天去——是,我的牢騷是多了點,活該嫁不掉。
倒黴的是那鎮子連火車都不通,我坐一輛農民承包的揚州車,車子裏頭很髒,充滿人體的異味,並且出奇地顛動。一個面呈菜的孕婦一直哇啦哇啦地嘔吐,巨大的肚子像一口鐵鍋倒扣在她身上,她站起來的時候彷彿一隻蝸牛。在滿地穢物中我終於也翻屍倒骨地吐了出來,幾乎沒把上輩子吃的稀飯鹹菜一併出。那可不是林黛玉似的吐法,盡是中藥,淡淡的苦澀與哀傷,微微將角浸濕,丫頭紫鵑伸過一方絹手帕便全部承接住。在混亂烈的噴湧中,我緊緊抓住自己擱置了六張信用卡儲蓄卡的錢夾,來不及懷身世,來不及優雅低泣,一心一意地,想要將身體裏面所有的器官物事盡數嘔出。
從結局看來,採訪倒是順利的。那對夫本來只是賭賭氣,孩子燒死了,女的當晚就喝了烈農藥,死了,男的則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裏,一連數天不面。我在那裏碰見好些同行,長槍短炮、全副武裝,各顯神通,有人把副縣長的坐騎都調動了,一部八成新的豐田佳美,卻無濟於事,仍舊束手無策地等,至多不過逮住了男的表姐,出一些風花雪月的片段。原來女的曾經毒,曾經身患肺結核,曾經與無數小混混攪在一起,男的一往情深,通通不嫌棄,堅持娶她為,是好萊塢電影的中國版。
又有左鄰右舍閒雜説起他們夫,女的毫不疼愛孩子,男的往地裏做功夫,女的就溜出去晃盪,孩子一歲便懂得煮泡麪,扶着桌角,蹣跚地,點起煤爐,先打一隻雞蛋進去,將調味包中的辣椒去除,尚不會用木筷,以小泥手與勺子抓起呼呼地吃。情節漸漸複雜起來,以術語描述,便是有戲。一歲的妞,自己做泡麪吃,已經夠一集天方夜譚的材料。我真是想破了頭也想象不出自己的一歲是啥摸樣,恰恰旁邊有某雜誌社的女記問:"蘇畫,你一歲的時候在做什麼?"
"做小孩子呀,"我假意説,"把撒在褲子裏,一兩次抱住瓶喝果汁,沒人逗便哭——你一歲又在做什麼?"她笑起來。一歲的baby泡麪,相信後發稿她會記得寫上這個噱頭。
我逐漸焦躁起來,我是最最不耐煩枯等的,我前後觀察地形,他們家養着上好的綿羊。靜默了一陣子,我避過同行,從羊圈的缺口爬了進去,謝天,我自小不擅長給布娃娃縫衣裳,爬樹爬牆壁爬電線杆的身手倒是一。
是典型的農家住屋,屋檐掛着幹玉米,地下曬着新摘的苔藻綠核桃,牆壁有剝落的泥塊,內室光線灰暗。男主角蹲在地上,擺一台破破爛爛的收音機,看見我,驚疑不已,以為是賊。
"小姐,你白來了,"他輕蔑地看我一眼,"不錯,我是中了大獎,可惜鈔票全存在銀行。"理論上講,這時節他若忽然猙獰撲上,行非禮,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可事實上我帶着瑞士軍刀,小小鋭利,刀鋒一閃,血橫飛。
"收工吧,你,"他説,"你確實找不到什麼值錢的貨。"他穿一件污跡斑斑顏曖昧的襯衫,整個人蒼黃瘦小,眼睛底下一道傷疤,實在是全無姿,我有點惱,開始算計如何用我新換的寶麗萊相機給他拍攝一張俊秀似謝霆鋒的相片,當然那是有相當難度的,非得上電腦重新合成一遍。
人們對土撥鼠一般的男人沒什麼興趣,他們的愛情再苦再曲折一些,盡皆是鬧劇,上不了悲劇的枱面。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台,深情的痴情的殉情的濫情,都是美的,活着的辰光唱唱戲寫寫詩念念台詞,死要死得千迴百轉,然後化蝴蝶化樹木化花卉,再不濟也是石頭,絕非蟑螂蟾蜍烏鴉可比擬。
我信手抓了只帆布凳子,與他面對面坐下來。他看着我,他的眼神是死的。這個男人,家破人亡,卻沒有哭,沒有尋死,安靜地,像一葱一樣穩穩地長在地上。但看得出,他的靈魂其實已經不在。
"來,棵煙。"我漫不經心地説,掏出煙匣,彈出一棵煙草給他,自己也含上。他很僵滯,任憑我給他打着火,了一口,不太貪婪,有些懶懶的。他是不在乎了,哪怕我給他的是鴉片。
"你是誰?"他問,不起勁的樣子,看來即使我猛然摸出一把殺豬刀來砍他,他也不會哼個一聲半聲的,就像一真正的葱。
"我是寫字的。"想了想,我文縐縐地回答。他沒什麼反應,慢慢煙,不説話,繼續調製他的傢伙,那黑匣子咚地一下,居然給他糊出個頻道,一個砂糖嗓音的女聲在説,您現在收聽到的是頻譜治療儀專題節目,我們特別歡糖病高血壓冠心病前列腺疾病患者打進我們的熱線電話…
他沉默着。我輕輕了口煙,這煙叫做一枝筆,很儒雅的名字,讓人想起舊時老太爺含的煙葉子。是北方產的,味道略見濁了些。我對煙沒什麼癮,但有些場合躲在煙霧背後,確實是安全的。
砂糖嗓音的女主持人繼續説,為回饋廣大消費者,目前我們的治療儀正在進行特價優惠,購買一台治療儀,送兩張治療毯,價值人民幣218元…
他就是在這一剎那毫無預兆地哭出了聲,很細微,嗚嗚咽咽的,全身蜷縮,肩膀抖擻,像一頭無家可歸的悲慘的犬。他哭着,哭着,喃喃地自言自語説了起來,看情形他真是憋壞了。我心狂喜,趕緊摁下了錄音鍵,同時取出手提電腦,噼裏啪啦作現場記錄——忘了告訴你,我的錄入速度經過了苦練,專業水準,上乘,每分鐘140個字,夠本兒做這秘那秘,任何秘。
情除外。
我在一間散發體臭腋臭腳臭口臭的鄉村旅舍熬夜拼湊了長達5000字的特稿,以電子郵件傳給編輯,該稿囊括了時下的當紅名詞,譬如毒品、彩票、婚外情、私生子、親子鑑定,且蜿蜒曲折,大有陽關三疊之氣韻,估計得個報社內部的每月嘉獎不成問題。運氣好的話,會為我帶來6000個大洋的收入。願真主保佑我。
回程我搭貨車,輾轉換乘途經成都前往西寧的火車。列車駛過與黑夜一般綿長的白晝,像在一段來歷不明的盲腸中穿行,沿途盡是一些無比陌生的小站。車廂內空空蕩蕩,我大大方方地將腳擱在對面無人的座椅上,舒舒服服地讀我隨身攜帶的《蕭紅文集》,我酷愛這女子的馬伯樂,還有呼蘭河,她的文字落墨極重,是一楨一楨的銅版畫,鏽紅樟綠,不甚透明的顏,猶如記憶深處一間雜沓豐沛的木板屋。
蕭紅是個不幸的女人,聰明、短命,生逢亂世,情迂迴,她本人的故事已經夠8點檔的連續劇,似張愛玲的《花凋》那般光溢彩地落筆,成為一本小説,再經由李少紅改編,拍作新版的《橘子紅了》,遠遠瞧見些累累贅贅、繁複光豔的衣衫,一格一格地搖近來,頓住,是一張凝重無辜的臉。
間中一站,停留時間稍長,廣播照例播放着一支唱給旅人聽的歌,混着嘈雜的市喧人聲,盡是虛假的快樂。我下車買一隻剝好的釉子,放在鼻子下面嗅着。釉子的清苦味我是喜歡的,清疏麥黃的澤也是好的。其實釉子和葫蘆才是兩種有"果格"的果實,隨心所地長出來,不像別的水果,中規中矩,盡職盡責,向着甜肥美的事業努力奮鬥,充滿怯生生討巧的滋味。
我無意識地抬起頭,光正稀稀疏疏透過站台的天棚斜斜傾下來,天棚是黯淡的磚紅,那光芒亦是磚紅的,異常地詭異。而後,我看見了站牌名,在一個空茫的瞬間,我邂逅了那兩個灰暗的字——悽陸。
我只想唱這一首老情歌,讓回憶再湧滿心頭,當時光飛逝,已不知秋冬,這是我唯一的線索。
當她繫着圍裙,從濃渾的油煙氣息中應門而出,困惑不解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立即想起了這首《老情歌》,淺淡氤氲的旋律,像上好的碧潭飄雪,矜持的南方茶。原唱歌手是呂方,不是那種爆棚的男星,歌曲也只是略略風行過。
我曾在10年前某個起風的秋遍街搜尋這盒磁帶,黃葉紛飛,碎落如雨。18歲的我是如此渴望傾聽,就像渴望、抑或孤獨的臨幸。渴望被閃藍的雷霆擊中。
維嘉常唱它來着,老情歌。維嘉的生命裏有一個叫悽陸的小鎮,還有她,還有,註定了,我要在2002年的夏,穿越此地,穿越我潛隱多年紛繁的慾望。它們是一羣神秘的蜥蜴,在我濕的內部,浮游,滋生,燒灼,它們就是我等待中的閃藍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