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花朵是春天的敵人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a)你知道,心是慾望的器官,它擴張,收縮,就像器官。
我有整整三天時間沒有撈到任何馬路消息,其間不過守着熱線接聽生,抓那麼幾條幹草似的玩意兒,與社會新聞部剛出道的小弟弟小妹妹們搶飯碗。我們部的熱線接聽生是個從女子職業高中畢業不久的小女孩子,爹媽手裏捏了點錢,女孩子又不肯吃什麼苦頭,隨便揀個差事做做罷了,閒來唸念夜校的英語班,大部分心思都在時裝與男人身上,書沒念會幾本,男朋友倒是換了好幾個,一律的夜校同學,有110的巡警、電腦公司的維修員、中學裏的美術教師,皆是些西門慶一般的人物,高大拔,一雙眼睛水分盈澤,風情萬種,除出肌跟油嘴,還有相,簡直一無所有。
小女孩子獵奇心重,給自己取個傻蛋一般的名字叫菜鳥,因為她崇拜本人松島菜菜子,天!因此,你如果撥通那個熱線號碼,多半會聽見一把周迅似的嗓子,您好,這裏是城市熱線,有什麼需要幫助嗎?菜鳥的嗓音質很重,鏗鏘有力,質地作金石聲,你絕對不會想到那是一個只懂得談談情、跳跳舞的淺薄姑娘。
我呆在辦公室讀幾米的《向左走,向右走》,讀得發起怔來,那是太過複雜傷的一段故事,非常非常美,簡直不應當是漫畫。分明的,當你懷着邂逅蔡忠志的心情來推敲幾米,你會有一種一腳踏空的覺,彷彿買了去東京的飛機票,卻誤搭上赴紐約的航班。就是那樣。重重電你一下。不容分説。
菜鳥面前放着新出版的雜誌,封面上是一名金髮新娘,神采飛揚,穿象牙白的緞子套裝,臉埋在大束的鬱金香裏,時髦得體。外國人就是這點好,凡事知道適可而止,婚禮上是有節制的香檳與甜點,沒有中國人推杯換盞、魚狼籍的沆瀣氣——嘿,你別信我,本小姐唯一出國的經歷是越南,滿目都是兇猛的陽光以及寂寞的麥田,看着還不如咱們胡亂熱鬧的好呢。
"真定了呀?"菜鳥嗲聲嗲氣地對着聽筒説,那是她的私人電話,這丫頭片子常把線路佔着,"可是我要兩點鐘才下班呢,誰叫你擅自作主呢?"我用指骨漫不經心地輕輕釦擊桌面,室內有人點起煙來,一團濁重的煙霧撲襲而來,是女的,熬了夜,腫着眼皮,小心翼翼地烈煙提神,撮尖了手指,只怕髒污了指甲。我們是這樣的,在江湖上呆得久了,往往會沾染上無數男人脾,這世道不由得你不狠,不由得你不放縱,不由得你不刻薄,否則你不會快樂。當然當然,小女子的偽裝是切切不能丟的,好整以暇的臉和緻的妝容是戰勝男人無往不利的器械,道行深的,也就是人妖了,外邊千嬌百媚,裏頭鋼筋鐵骨,沒法子,誰叫咱們同在一條賊船上混呢?
我打個哈欠,菜鳥終於收了線,聽也聽得出來,那頭答應了等她,為她改時間,為她變計劃,為她而跟別的朋友失信,以她為生命之唯一,為了她,金錢名利統統不要,搭上身家命亦在所不惜——不用問我都知道,那小子不會超過20歲,20歲的花花太歲,家境好一點,自14歲開始泡妞,每一次都是真情,愛的時候火燙熾熱,離別了會哭,至少煎熬半個月才搜尋下一個獵物。
"他幾歲?"我百無聊賴地問。
"下個月滿19,跟我一年的。"菜鳥眨眨眼睛,她也不是當真的,我知道,接她下班的男人各各不同,在她這個年紀,跟一個男人走是很丟份的,譬如長期堅持用同一只胭脂,不是窮,便是不懂得時尚,而時尚呵,那是至為重要的把戲,維繫着一個女孩子的全部尊嚴,尤其她又沒有一張像樣的畢業文憑,拿得出手的惟有各形各的仰慕者——看看,沒本事有什麼打緊,哭着喊着要照顧我終生的男人多着哪。
"女人最開心最放肆的子,也不過是這幾年。"我笑笑地説。
"放肆?"菜鳥歪着頭想一想,老老實實地回答,"是的。"
"所以呵,有人肯等着你的時候,千萬別準時,叫他等好了。"我把她忽略的哲學教給她。這妞沉不住氣,約會前三刻鐘開始補妝,提前半個小時出門等候,遲到的總是她的眼男友們。
菜鳥不置信地呵呵笑,彷彿我在講笑話。其實我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沒本事在十幾歲時叫某一個男孩子為我心碎。唸到初二,終於收到第一封情書,暗戀我的是前排的男生,約我當晚8點到學校附近的街心花園見面,我自然沒有去,一整夜失眠,一顆心澀澀的,夢見他在傾盆大雨中痴痴地等,夢見他為我悲傷自縊,屍體在冰涼的月光下泛出幽藍的光芒。結果呢,第二天早晨他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跟我小聲道歉,説什麼不好意思,讓我久等了,他媽媽死活不讓他晚上單獨出門,云云。我聽得怔住了,想明白過來,忍不住,伏在桌上亂笑起來,多麼荒唐滑稽的約會!
無所事事呆在辦公室孵卵的人漸漸都出去了,統共只剩得我和幾個男同事,女記差不多出了門,人人都有門道,好皮囊的有其它報紙的部門頭頭提供信息源,次一些的貨有忠心耿耿的男記者做後盾,再不劑,狐朋狗友總有三兩個吧,駐紮在各家媒體,一遇天災人禍,火箭速度趕往現場的同時,往往不忘記發幾條短消息出去,有錢大家賺嘛,因此本地報紙的新聞每天有八成以上的重合。堅持獨闢蹊徑的只有我這種孤僻、清高、落落寡歡的傢伙,成年以後我不喜歡際,朋友都是淡淡的那種,很敷衍,很虛偽,我受過傷,不再相信女人,男人也不。
告訴你,女記者不外乎兩種,一種力充沛、四處遊走,靠體力及智商謀生,另一種則穿尖跟鞋,視新聞現場為名利場,像上兩個世紀法國的際花,躺在貴妃榻上招待恩客,男人坐在側畔,喃喃細語,良家婦女看不過眼,譏諷這種女為thehorizontal,體玉橫陳,即衣食無憂。我讀過小仲馬的《茶花女》,説實話,我煩她們,在情上,我有潔癖,這不奇怪,嫁不掉的女人大半都有。
菜鳥不斷地接電話,有找她的,有申訴買電器上當的,有目睹車禍的好事者,甚至有人想刊登一則尋狗啓事:愛狗走失三,出走時着紅綢緞背心,雪白,前腿有殘疾,狗主甚念,若有知情者,請致電多少多少,定有重謝。
慢着,狗——剎那間,我想起大,林梧榆的大,那個會彬彬有禮吃冰淇淋的狗。我的心跳起來,眼前閃爍出餉銀的光華,用葛朗台一般的神情貪婪地翻找我的掌上電腦,華倫天奴的小型手袋被我的雜物滿,毫無身價地鼓脹着。但是沒有,我居然沒有留下他的聯繫號碼。呆了呆,我撥通114,我恍惚記得他説過,他在芙蓉市政府秘書處。我順利查到了他辦公室的電話,鈴聲寂寥地響着,無人接聽。
是午後三點,下午茶的辰光,在陰雨綿綿的倫敦,一家人團團圍坐在有霧的窗前,僕婦捧上極薄的青瓜三文治與檸檬茶,噓噓地吹着,熱熱地喝下去,房間裏的裝飾品位非凡,如同建築文摘裏的圖——是,我盡夢幻着這些,是氾濫成災的小資中的一員。可是你知道嗎,我想得更多的卻是變成深山中的野人,或是漁翁,或是陶淵明,很厭世地對着一株花菊詩頌詞。
我缺乏耐心,隔十分種再打,這次有人來接,是女士,温言細語告訴我,林梧榆在開會,問我是否急事,是否需要留話。我説謝謝,我會打來。隔半點鐘我忍不住又打,接電話的依然是剛才的女士,聽到我的聲音,她立即歉意地説:"對不起,他剛剛回辦公室取了一份文件,又趕着去開另外一個會了。"我失望地"哦"了一聲,他們的工作情態是兩樣,一天開八個會,就一些象的問題爭得面紅耳赤,然後就算及格。我呢,不是閒得能淡出鳥來,就是忙得像一隻鬼。偶爾也會羨慕這種人,我有同學當公務員,餐餐有美味,一個月發一次洗髮水香皂牙膏手紙,晚上赴不同的場子叉麻將,體重在一年之內暴脹20公斤。悶是悶了點,但開同學會人家是最威風的,記者算哪葱,人家隔壁辦公室就是管全省媒體的那個官兒,你跑了一輩子新聞説不定都沒機會認識的那個業界要人,嘿!
我打了個呵欠,常聽雜貨鋪的老闆抱怨,這年頭生意不好做,用來形容我此時的際遇再合適不過,像開着的士滿街亂轉、怎麼都兜不着客的司機。姜太公釣魚是另一碼事,他又不是等着魚下鍋——天曉得哪筋不順,最近幾年我牢騷滿腹。有一個光榮地做了媽媽的女同學在兩年前就直言不諱地跟我説過:"蘇畫,一旦結了婚,你就不會再怨天尤人了。"
"可是我五毒俱全,品行不端,誰敢娶我?"我哀嘆,引得她大搖其頭。説實話,這幫女同學個個虛情假意,表面上滿是温暖的、温柔的、温情的同窗之誼,暗地裏其實拼命較着盡,比丈夫,比工資,比兒子,恨不得自己有天底下最幸福美滿的家庭,別人最好嫁不掉,勉強嫁掉的也速速離婚,如果有至為親密的女友鬧個未婚媽媽的下場,那是再好不過,既有笑話看,又有同情心拋灑,那個樂啊。女人賤就賤在這兒,唸了十幾年的書,鬧來鬧去的,別説什麼海闊天空,小心眼裏擁擁擠擠地就裝得下男人孩子。當時似乎就是同學會吧,我記得我故意冒充十三點,口無遮攔地問那榮升母親大人的同學:"喂,聽説生了孩子會冷淡,你讓不讓你老公碰你啊?"哈,她臉騰一下就紅了,伸手擰我的胳膊,我笑起來,像男人那樣對準瓶口,大大地喝一口啤酒。這可好,玷污了小女人純潔的耳朵。誰叫你一副嫁了人便肆無忌憚的婆婆媽媽相呢,哎,做人老婆要什麼本事,跟出牙差不多,早晚都一樣,沒什麼值得驕傲的,除非你嫁的是霍英東。
傍晚六點,天照舊一派通明,早有值夜班的來換菜鳥,這一位小姐是近視眼,武俠小説,特別是古龍,一坐下來,股似被膠水粘住,除了記錄熱線以及看書,再不見她做別的,包括喝水。我伸個懶,預備收工,去我的水粉畫華爾茲,過一個有點兒意思的夜晚——您別誤會,那兒不見得有豔遇等着我,我是指收取錢銀,間或有小費是很提神的。走到門口,想一想,我折回來,撥通林梧榆的號碼。
"你好,秘書處,林梧榆。"總算是他本人來接,公事公辦的口吻,但客氣周到,容易使人產生信任。
"是我,蘇畫。"我説。説實話,我不太有把握,上一次的見面基本上是我涮了他一把,再傻的人也知道我是在賣自己兼愚他。
"蘇畫?!怎麼有空給我打電話?"他反問。我猶豫,不知道他是興奮還是厭煩。幸好他接着了底兒,"我打了好多次電話找你,手機關機,傳呼不回,"他彷彿與我很,全無客套,"結果去問你妹妹,她們説你出差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上週末,有事嗎?"我虛應着,這倒是叫我意外,那一番假洋鬼子兼風塵女郎的表演居然沒嚇退了他,看來我是低估了他,這廝大約見過些世面。
"也沒什麼,"他的聲音略微亢奮,"不過是吃吃飯,喝喝咖啡那些。"我無端端想起中學時蹲馬桶看的一本書,本老女人寫的,封面印了她自己的相片,戴着顆粒很大的珍珠項鍊,頭頭是道地教育女孩子,如何用牀單做晚禮服,如何進行體空氣浴,如何安心靈受傷的小男生。有一段很玄的,是解釋男孩子為什麼愛在夜午給女朋友打電話,絮絮低語,那是因為他們慾望強烈,於是一邊通話,一邊自。本老女人用了相當細緻的描繪,看得我立即便秘。
"
…
我們這邊新開張了一家泡椒魚頭,味道好得不得了,你一定要嚐嚐,"林梧榆自顧自地安排,"就是今天吧,我馬上過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