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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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古老的大木門被推開來,跨進一個人,北山杉的庭院裏,一羣灰羽雀從綠枝上飛起來,啁啾個不停,有了這陣陣清脆的鳥嗚聲,給這原本寂靜的庭園添了許多生氣。
林蔭深處另一條人影子,恰好也朝着前院徐杏邙來,兩個人在杉園搖曳的碧杉下相遇了,默然了片刻,那才進門的年輕人開了口“我剛從拘留所回來…”
“情況還好吧?”
“他…”頓一頓“算是很平靜,跟檢方也很合作,律師説,他的牢獄之災應該不嚴重。”聞言,鐵舟點點頭,他表示過,他個人部分不跟三澤梅追究,其餘的,包括水窖意外,都由警檢方面去處理了。説實話,鐵舟對於三澤一向沒有好,然而在發生這種種變故之後,這個他本當更為厭憎的男人,他只覺得他可憐;他放過他,會是為了小悠嗎?
“那麼你呢…”鐵舟望着年輕人問:“也還好吧?”低下頭,兩手在石洗藍灰牛仔褲的口袋上,鐵悠挪了挪腳步,腳傷還未完全復元,但他行走步履已經回穩了。這段時以來,他消瘦了不少,事實上,他歷經了一段可怕的風暴期…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一個接一個而來的震駭、意外與打擊,鐵舟不敢想象他能熬過去,然而,奇異的是,他熬過去了。
揚起頭時,鐵悠瘦小的臉龐出現一股堅毅神,是昔在他臉上難得見到的,連説話時,口吻也是罕有的緩和“我想,我會一天比一天的能夠面對這一切、接受這一切。”這時,枝椏上的幾隻灰羽雀乘風飛起,落在三澤大宅的檐頭上,啄那一條條垂蕩的老石蓮花。年輕人向前走幾步,仰望眼前的古舊建築,突然道:“我把北白川的公寓退了,我要搬回來,回三澤大宅。”鐵舟不能不驚訝了。
“你肯定,小悠?”他問,前些子他自己才表明過,打算離開這座老宅門,離開他生命裏那個裂滅的部分。
“是的,”鐵悠低而清晰的應道“我該回來,守住這個地方,畢竟…我是三澤家的後人。”末一句話的撞擊力,雖説已不再那麼強大劇烈了,可猶然是個震盪,使得兩人一時間相對無言。不知道是為他,還是為自己,鐵舟又覺口有點沉,但他仍舊對那孩子頷首。
“我想,他們…”他嗓頭有點沙嘎。
“會高興你作這樣的決定。”鐵悠回過頭,鄭重其事地面對他。
“我曉得有些事要做到並不簡單…謝謝你,原諒他們…”鐵舟端詳男孩,他真的變了…一個月前曾經拿刀子對着他,曾經伏在他臂上嚎啕大哭的那個男孩,不能相信剛重逢的母親竟橫死於深水漩渦之下、剛相認的父親必須問審坐牢,他在那些衝擊裏翻滾,然後,一步一步爬了起來,現在,他面對事實,有所承認,他,有了能力代替父母承擔與悔疚。
鐵舟到此時候,才算真正地安了心…這孩子終於長大成了!
他轉了身,往來的方向走,邊説:“你得重新收拾屋子。”鐵悠卻又一聲呼喚止住他,有那麼一點羞躁,囁嚅地對他説:“這一整個月,謝謝你…天天幫我包紮換葯…”扶持他、穩定他,在他需要力量爬起來的時候,把力量給了他。
那男人回首相看,深深的一眼裏,鐵悠於那一刻看出他自小就看過的一抹眼神——長久以來,一種關切深藴,而無從表達的眼神,他到此時此刻才體會了。
不!他不是自己爬起來的,是鐵舟的温暖情將他拉拔而起的。
“小悠”那立在杉風中的男人,從黃麂夾克口袋掏出一物,説:“這東西該給你了。”刻花小銅環上扣着一把老舊的黑鐵,琅鐺鐺飛落到鐵悠的手心裏,三澤大宅傳用了數代的大門鑰匙。鐵悠揣着那把老黑鐵,三腳兩步地登上玄關石階,進屋之前又掉頭過來,説了一句話“對了,剛知道一個消息,雪關要回台灣了。”鐵舟未答腔,其實他也知道,就是今天。
那男人慢慢的往松林走,走在古木寂寞的影子下,走着自己寂寞的路,一如昔,卻因為明白一切結束之後,各有各的歸處,使得這時候他的步調走來格外的寂寞。
他來到泥地屋子,蜇過鋪地的草蓆子,蜇過樟木條大桌,在木格子架前停了下來。
依然是那些個看似凌亂,卻是極有次序的破磁、陶片,漢唐明清,那些個天青、影青、月白、描紅、紫金,仙人的袖子,瓜蒂,麒麟…
那少女是怎麼説的?
即使是殘缺之物,也有殘缺的美。
他一格一格的看過去,架子最後邊卻是一隻完好的灰釉陶,薄薄的一層飛塵…
一個月前從新窯裏燒出來,就在他要打碎它之際,被那少女擋了下來。
她要他留下它,她要他看出它的意義。
一尊不完美的陶瓶,悄然立在那兒,鐵舟作夢似的看着它。他是打造它的人,面地失敗的作品,他該如何去思想、去觀照,給予它意義?
有瑕疵的線條、有瑕疵的質地,在在都顯他當時形塑它的手法,那或許是無心的,或許是力有未逮,但,也或許是明明有意…難道説,失敗之作的價值,就在於它代表着他,他打造它的歷程,他在這個歷程中顯現的心思與力量,難道,它最大的意義就在於…它是他?
鐵舟站在那兒想着,神情恍愁,定定的,如靜淵一般。
不知多久,忽然,由他身後輕輕傳來一句話“你知道我喜歡它什麼嗎?”鐵舟的心猛地動了動,雖然沒有回頭,但他曉得那可愛的聲音是何人的;他也沒有應答,一心聆聽下文。
“我喜歡它…站得穩穩的樣子。”那聲音如是説。
是雪關,她來了,在遠離之前,她告別般的回到三澤大宅,穿過鬆林,來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