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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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舟重新去審看那尊陶瓶,這時候,彷彿才發覺到它所處是一個凹凸不平的木條架子,端詳它的姿態,他顯得有點驕傲,也有點欠自信,然而,他點頭同意了“可不是,它站得穩穩的。”長窗上的陽光穿進來,那灰釉陶於清爍的陽光下,有一種素樸的光輝。雪關走到鐵舟的身邊來,兩人一起看着架上的灰釉陶,靜靜的沒有説話。
久了,鐵舟忽然覺得心有點痛痛的,他不想看陶了,他想看雪關…好一陣子他一直沒看到她,他們一直沒有見面。意外之後,忙於善後收拾,他一度暗暗為雪關擔心過,她在麗子的牌位前供花時淚滿面,然而,她能自己拭乾眼淚,自己做好整理,回飯店待下來。她以自己的力量平定自己。
在完全知曉了過去的種種,這女孩並不怨尤,也沒有質疑,不知道是怎樣一顆清真、温柔的心,她釐清一切,並諒解了一切,就這樣,鐵舟曉得這少女比他還要有能力,而且有勇氣。
他愛她,卻不知從何得到她那種勇氣。
而今,她要走了,他只能讓她走。
“你…準備回台灣了?”雪關“恩”的輕應一聲,把一隻綠皮小行李箱擱在地上,然後,繞過鐵舟身邊,走到架子前面,她穿着素淨的條紋綴榨漿草白小洋裝,轉過身來面對他,那臉上有一種惹人憐愛的文靜表情,鐵舟覺得他心裏的痛更甚。
她嘗試地問:“我可以把這隻陶瓶帶走嗎?”他一時沒作答,望了她半晌,問:“你喜歡它,只是因為它站得穩?”女孩慢慢搖頭,明麗的一對眸子看着他“不是的我…喜歡它,是因為它代表你。”餅度受到震動了,鐵舟的臉剎那間凝滯下來,他的眼神變得深暗,雙抿得緊緊的,他像是個被冒犯的人…僅僅是前一刻他對自己才有的領悟,這女孩知道,甚至於比他更早就知道了,他不明白他的內心是如何這般的被她闖進去,被她一一的碰觸、一一的捕捉住!
雪關受到了,他的表情變了、氣氛變了,他會怎樣她不知道,不過,她很有決心,掉身過去,踮起腳尖從架上把她要的灰釉陶抱下來,再度轉過身來,她看着他,心裏忽然起了害怕,然而對於他,她明白她得要很勇敢、很勇敢才行。
“我還有一個請求…”她對他開了口,聲音很輕柔,但是清清楚楚的。
“我可以把做這隻陶瓶的人也一起帶走嗎?”沒有回答,泥地屋子裏靜得可以。那少女和那黑暗的男人站在那兒,你對着我,我對着你,都是僵持般的姿態,固執的、倔然的,宛如各有各的執拗,都無法鬆懈。
因為聆聽到的是那沉重的安靜,雪關覺得她的耳朵都痛了起來,她瞧不見自己的臉,否則,她會見着她臉上的絕望之,她竭力地想再説話,可是似乎沒有半句話可説。終於,不知道能夠再做什麼,她慢慢垂下了頭,小綠皮箱的影子在她對邊,她移過去,拎起箱子。
鐵舟自始至終都沒有動,他的臉始終朝着一個方向,所以,後來他只能聽着雪關的腳步聲,聽着她往外走,輕得令人心疼的腳步聲走向了門口,走了出去。
然後,鐵舟才發覺到自己並不是文風不動的,他在顫抖,他的一雙手尤其顫得厲害,彷彿它們應該抓住什麼而沒有抓住,那股空蕩蕩的覺從十個指尖竄過胳臂,襲擊他的心,他的心空得讓他痛苦地息起來,有些直覺凌亂地閃過他腦中,他還未能分辨,人已經一躍而起…
鐵舟奔出泥地屋子,奔過鬆林,松下一地的碧針,奔過鬆州生的崎嶇地表,在松與杉幽然錯的地帶,陽光下的明與暗在風裏、葉裏閃爍…或者,閃爍的是他眼底的淚?
“雪關…”走在前方那女孩悠悠的回過身,手上的綠皮箱子掉在爬滿松的地面,她連同她懷裏的灰陶瓶被鐵舟張開來的雙臂緊緊地擁抱住,他的臉抵在她的秀髮上。
啊!是的,果然是淚,否則,他的兩眼不會這麼灼痛、他的鼻腔不會這麼堵、他的嗓子不會這麼沙啞…
“為什麼?為什麼?我…我只是一個失敗者,我不值得,”鐵舟用力哽咽着,滿喉嚨都在顫抖“你母親、你麗姨…我對不起她們…”是呵!像他這樣一個人,這滄桑痛楚的半生,牽纏着兩個女人的愛與死亡,兩個都會是壓在他與這女孩心版上的陰影,他不能夠奢望可以將這片陰影從生命裏揮除掉,他不能夠相信,自己還有能力去過有價值的人生…他更不能、不敢相信,雪關是看重他,而且願意接受他的。
然而,雪關掙起頭來看他—她説:“不,你是一個人,就好比這隻陶瓶一樣…
努力的站穩着,努力的做着自己,即使不完美,仍然器字非凡。”她那青秀朗的臉龐透出一股堅定、明晰的神態,忽然使她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成。
説下去,她的語調裏雖帶上了絲絲的悲傷,卻更顯得堅定而婉轉“你沒有對不起我母親和麗姨…我知道,你為所發生的不幸到痛苦、到自責,如果可以避免這一切,你就絕不會讓它們發生,因為,你不會拋棄你的良知和情。”
“可是…”他垂首,亂亂的髮絲底下藏着憂鬱的眉眼。
“這一切,也許我該盡力地去扭轉它…”
“也許,這是誰都沒有辦法扭轉的;也許,不幸是一種選擇,連選擇不幸的人,自己也沒有辦法扭轉…”啊!雪關清楚地記得麗姨説過的話,她對櫻花的形容…花開花落,自有意志,它們選擇自己的命運,哪怕是幻滅…這對於麗子自己,甚至是她母親,豈不是最好的説明了?
鐵舟呆了許久,雪關一番話有如温柔的波在他的心起伏,一陣一陣的撫着他。然後,他屏住了氣問:“你忘得了…你母親,還有,你麗姨?”
“我不忘記她們,但是,我讓她們遠離。”雪關眸底閃着淚光,用空出來的一隻手將鐵舟攔摟着,她輕輕地貼在他身上,嗅他温暖的氣息,心裏有的是一種絕對的恬然喜悦。是的是的,她讓一切都遠離了,悲哀與不幸,她的母親、她的繼母…與他在一起,她排除了所有那些藤葛,忘卻一切,獨獨留下她與他,獨有自己對於鐵舟那純淨、無瑕的情。
鐵舟開始慢慢的呼,順暢的呼,覺像是一百年來第一次能夠這樣真正的進空氣,吐出空氣!他一顆忐忑不寧的心,到這一刻終於踏實了,多年曠冷晃盪的生命,終於在這女孩身上,尋獲了最終的定點。
是的,他願意,他願意讓這少女將他帶走,帶回台灣、帶到海角、帶到天涯、帶到生命那個最滿足、最恬美的境地。
“帶我走吧!心愛的,帶我走!”他呢喃、輕嘆“天啊!雪關,整個世界只有你有這力量能夠安頓好一隻不完美的陶瓶和一個不完美的男人!”他擁抱她,也讓她擁抱,將那隻陶瓶緊扣在兩人的臆之間。喜悦的眼淚滾落下來,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
松濤開始輕了,的暖風忽然拂來了許多的白小花朵,紛紛飄在兩人的頭上、身上,啊!是大森林裏的油桐花,總是在櫻花萎落,一片殘紅之後,悄然結苞,綻放花蕊,以它的純白來點綴人間,淨化人間。
鐵舟和雪關雙雙揚起頭,仰望那滿天的白小花朵,忽然都有一種莫逆於心的、相同的懷…那種純白,是真正幸福的顏。
雖然眼中都還藴着淚,但兩人深深的相看着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