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節:情深一往心結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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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各智一招間略佔上風,神大振,旋風般繞着卓南雁疾轉,雙掌或點或抓,已將穿心指的奇門絕技和明教攝血離魂抓融會一處。使到極處,恍若周身是手,陰寒的勁力更是如蛛吐絲,每與他長劍一觸,便忽纏忽粘,莫辨其勢。
台下羣豪被慕容智的陣陣怪嘯攪得心驚跳,又見滿台都是他遊走不定的青影,心底都收起鄙視之心:“怪不得明教催光明使好大名頭,這人的武功當真不在江南武林各大掌門之下!”忽然間滿空紅影飛舞,原來慕容行身形遊走間,近處幾幅旌旗被他掌指齊施帶起的勁氣割裂,片片碎布,紅蝶般起落翻飛。卓南雁依舊端坐不動,但在應付他離魂抓和穿心指上的陰毒招式之餘,更要與長劍傳來的寒氣相抗,漸覺捉襟見肘。卓南雁眼見自己長劍守禦的圈子越來越小,知道再難硬撐下去,忽地沉聲道:“黃陽長老!”慕容行皺眉道:“什麼?”卓南雁低聲道:“你殺了我,林逸煙便不讓你做那黃陽長老了。”慕容行怒道:“胡説!教主明明…”話才出口,自知失言,又急忙頓住,但手上攻勢不一緩。
“果然全是林逸煙這老賊鬼!”卓南雁早知慕容智凱覷黃陽長老之位,隨口一詐,見了他這副神情,心底霎時全部明瞭“那于飛龍早就被林逸煙收服,想必也給他下了靈巫印,先被派來送死,消磨我的鬥志。管鑑也早被明教收服,他那《傷別》鼓曲,自然也是林逸煙所傳——小月兒曾説過,她閒時吹奏這簫曲,曾給林逸煙聽破了曲意!最可恨者,林逸煙竟會忍心讓小月兒受這靈巫印的苦楚,瞧來他必是要擒住我,問那無極諸天陣圖的下落。”一念及此,卓南雁運劍如風“刷刷”搶攻兩劍,大大咧咧地笑道:“林逸煙一門心思要破那無極諸天陣,對我素來倚重,他曾親口答允我,讓我做那黃陽長老…”話説到此,故意一頓。慕容智冷哼道:“胡言亂語…”臉上卻閃過一絲訝。卓南雁聲音壓得極低:“我可沒有答應,我要做那月尊教主!”林逸煙這一番苦心佈置,最後遣慕容智上陣,命他打傷卓南雁,確是許以黃陽長老的高位。他是一代宗師的身份,當然不能親自上陣奪這武宗六脈。之所以派慕容智,只因慕容智也修習魔功,而且是明教內會施展靈巫印的寥寥數人之一。
“月尊教主?”慕容智本就奇怪為何不讓他直接殺死卓南雁,這時聽了卓南雁的言語,不由雙目放光。卓南雁瞧他神鬆動,信口胡説道:“是啊,你只需敗了這一陣,回頭我便讓你做月尊教主!”慕容智呸了一聲,低喝道:“白美夢,你讓我做我便做了嗎?”兩人手上戰不停,出言都是細微至極,旁人絕難聽到。
卓南雁冷笑道:“但我若告訴你那破陣口訣呢?”慕容智目光一顫,雙眉陡然蹙起。卓南雁見他雖仍在呼呼疾轉,但掌上攻勢已是大緩,便悠然笑道:“你得了破陣口訣,要進出大陣,易如反掌。林逸煙不得不看重你,你要做那月尊教主,也就順理成章。”
“什麼口訣?”慕容智倏地疾轉到他身前,掌力陡然加重,重若劈山般地一掌一掌攻來,低喝道“説來聽聽!老夫辨辨真假。”
“這老小子當真猾!”卓南雁心下大罵,疾揮長劍苦苦支撐,息道:“外部五行天,內藏四相陣,破無極陣,須明三桓理…”他通易學,雖是順口胡謅,也頗為像模像樣。慕容智面上凝重之漸增,顯是暗中思索,但掌力絲毫不緩,森冷的掌風四下盪,吹得旌旗獵獵作響。
“你記好了,”卓南雁忽地低聲道“破此陣,最要緊的是天時地利相應。你看此時是何天象?”慕容智口道:“已近酉時。”卓南雁搖頭笑道:“錯了,你説的是時辰,卻非天象!要看天象,須得辨明北極星方位,你看此刻北極星在哪一宿?”慕容智苦鬥之中,尚須苦思那幾句似是而非的口訣,這時經他一問,忍不住依言抬頭向天上望去。
卓南雁雙眸一亮,威勝寶劍驟然揮出。他蓄力良久,這一劍如驚龍出海,突兀凌厲。慕容行十指陡然劃下,將威勝寶劍盪開,獰笑道:“雕蟲小技,也來丟人現眼?”他手指上套有獨門鋼套,不畏刀劍,雙爪順勢將卓南雁苦心經營的守禦圈子破開,倏地搶入。
慕容行只覺他劍上內氣漸弱,心底狂喜,雙掌疾合,陡地扣住了威勝寶劍,展開柔絲勁,硬奪卓南雁的長劍。卓南雁形勢更窘,心底連叫可惜:“再多跟這廝耗上半盞茶的工夫,我的內傷便可自愈!”驀然間慕容智大叫一聲,踉蹌着疾退丈餘,小腹間鮮血淋漓。適才二人出招太快,旁觀羣豪恍若霧裏看花,朦朧難辨,這時見戰的兩人霍然分開,才不鬆了口氣,但見慕容智身子搖搖墜,小腹血如注,眾人均是疑惑不解。原來林霜月靈巫印一解,便已無大礙,又經卓南雁運功療傷片刻,恰在此時醒來。眼見慕容智面目猙獰地凝立身前,她想到正是此人對自己突施魔功暗算,心下厭惡,糊糊地便自地上拾起新月劍,順勢刺出。
慕容智正跟卓南雁苦鬥內力,一身功力全灌注在雙臂上,萬料不到林霜月會此刻揮刃向自己刺來,陡覺小腹一涼,短劍已經入。他倉促疾退,卻又被卓南雁的內力乘隙攻入。慘叫聲中,慕容智張口噴出一蓬熱血,知道體內經脈已斷裂數處,再也不敢停留,轉身飛奔下台。
林霜月這時已全然清醒,站起身來,握住卓南雁的雙掌,輕聲道:“你沒事嗎?”卓南雁凝望着眼前滿懷關切的脈脈秋波,只覺中一暖,笑道:“你沒事,我便沒事!”兩人四目投,都覺心底舒暢甜,雖然言語無多,卻覺相互間早已傾訴了萬語千言。
萬秀峯眼見林霜月盈盈立起,眼珠轉了幾下,忽地笑道:“林姑娘,適才你誤中人暗算,那一場未能盡力。眼下自可與卓少俠重新比過!”林霜月搖了搖頭,道:“不必!”這兩字聲音異常清朗。台下佇立的明教羣豪本來心氣極盛,但見林霜月和慕容智先後落敗,心底既失落,又覺茫然,聽得林霜月這脆生生的兩個字,更是轟然一亂。林霜月俏臉雪白,心底也是空蕩蕩的難受,卻依舊朗聲道:“大夥兒都看得清楚,咱們輸得明明白白,明教…就此退出武宗六脈之爭!”台下轟然沸騰。有人高呼歡慶,有人妒嫉無奈,明教羣豪卻均覺詫異惆悵。但林霜月自己認輸,卓南雁已是無可辯駁地連勝了五陣。莫愁高聲叫道:“萬矮兄,卓南雁連闖五關,這是板上釘釘了,你老兄還有何話説?”萬秀峯神尷尬,見師尊趙祥鶴微微額首,才揚聲高叫:“卓少俠長劍一出,天下羣雄束手,更將明教豪傑打得服服帖帖,着實讓人佩服!雄獅堂連勝五場,位列武宗六脈!”雖承認雄獅堂武宗六脈之位,但話中帶刺,暗藏機鋒。雄獅堂眾弟子聽了,齊聲歡呼。但旁觀羣豪卻因萬秀峯那句“羣雄束手”而應者寥寥,明教羣英則向雄獅堂怒目而視。
林霜月收起雙劍,飄身下台,卻不回明教陣營,只向偏僻處行去。卓南雁忙尾隨而下,輕聲道:“小月兒,你要去哪裏?”
“我不知道教主為何如此對我!”林霜月眼悽楚之,黯然望向遠處的明教羣豪,悵悵地搖頭“我也不想去見他們。我…我更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這時萬秀峯仍在台上喋喋不休,武宗六脈還剩下最後一個席位,羣豪的目光又集在了萬秀峯身上。
卓南雁的眼中卻只有林霜月。眼見她悽然獨立,楚楚可憐,他忽地攝緊她的素手,沉聲道:“那便跟你的雁哥哥在一起,今生今世,再沒人敢欺負你!”林霜月芳心一蕩,忽地想起當年二人在大雲島上時,自己曾説過要跟他跑到一處“沒人欺負咱們的地方”霎時心底暖若煦風吹拂,嬌靨暈紅,眼波瀲灩,笑道:“好啊。你去哪裏,我便去哪裏!”適才緊封在她心底的森寒壁壘一時煙消雲散,這時也終於敢直承愛意。
這一笑猶如花綻放,百媚橫生。卓南雁自入江南重見林霜月,一直覺得她的笑容裏隱含幽怨,直到此時,才見她舒歡笑。霎時間卓南雁臆舒暢,忽覺陰雲密佈的天空都明朗了許多,嘴裏喃喃地只道:“好,好…”歡欣之下,真想縱聲長嘯。林霜月明澈的雙瞳變得熠熠生輝,香腮上紅霞飛湧,又笑道:“好什麼,只要你這大笨雁不欺負我就成!”卓南雁笑道:“既是大笨雁,自然只有挨欺負的份兒!”正自談笑,忽聽身後傳來莫愁的笑聲:“好啊,只顧在此跟美女敍舊,卻將一眾好兄弟晾到一旁!”大笑聲中,莫愁已跟方殘歌、唐晚菊快步而來。方殘歌老遠便拱手道:“多謝雁南兄替小弟奪來解藥,又為我雄獅堂揚眉吐氣!”目光掃見清麗如仙的林霜月,笑容略略僵硬“正好林姑娘在此,咱們這便去擺慶功宴!”莫愁撇嘴道:“這慶功宴輪不到你擺,幫主老爹有旨,要先擺這慶功宴!”轉頭對林、卓二人笑道“嘻嘻,二位,叫花子的慶功宴全是走百家門討來的寶貝,殘羹冷炙中選出的山珍海味,包你們胃口大開!”林霜月雖知他胡言亂語,也不“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卓南雁眼見擂台上還有人揮拳廝殺,這最後一個名額不知由誰爭得,但林霜月卻已不便在此久留,索笑道:“咱們不妨這便走,我來做東,喝他個痛快!”幾人轟然叫好。莫愁賊眉鼠眼地回頭瞧了幾眼,低聲道:“要走就快走,給幫主老爹看到,便得硬拉咱們去吃他那挑細選百家宴啦!”幾人低笑聲中,悄然出谷。
“剛剛戰罷金鯉初會,自然該去吃魚應景!”莫愁當先領道,提起吃來,登時滔滔不絕“離此地不遠,有一家絕妙小吃的攤子,最擅做魚,臨安城三元樓的大廚都比不得的手藝!”輕車路地拐了幾個彎子,便見山谷外大道旁現出個褪了的幌子,上繡一個好大的“宋”字,卻被煙油得污漬斑斑。離得好遠,便有一股濃香傳來。
那店鋪極小,説來只算是個攤子,這地方也僻靜,攤前沒個客人。攤主是個白髮蒼蒼的婆子,見五人前來,忙顫巍巍地四處張羅。卓南雁等人倒樂得這份幽靜,就在山道旁擺了小桌小凳,團團坐下。
莫愁道:“這位宋五嫂原是汴梁東京人氏,若論臨安城的故都小吃,首推她這魚羹和‘東京張三’的豬胰胡餅。眼下那豬胰胡餅給張三得風靡臨安,但這宋五嫂卻又老又聾,手藝雖高,名氣卻不顯。只有本公子慧眼識魚於草莽之間!”唐晚菊低笑道:“四絕劍客這雙慧眼,除了識美女,便是識酒!”正説着,那宋五嫂已捧了杯筷過來。卓南雁見她鬢髮花白,忍不住問:“老婆婆,你既是故都東京人氏,怎地來了此處?”宋五嫂有些聾,聽他問得多遍,才悵悵地道:“東京、汴梁…靖康、靖康之變,金兵見人就殺,逃了命…就不錯啦…”眼角驀地湧出幾滴混濁的老淚,轉身進屋去了。
羣豪才知她是因靖康之變,為避金兵輾轉到此,不由一陣唏噓。少時魚羹端出來,但見澤鮮亮,黃處如金,白處如玉,紅處渾如寶石。莫愁使筷子一挑,登時濃香四溢,叫道:“小月兒,這天下第一等的美食,自然要你這天下第一等的美女先來落筷!”他聽卓南雁叫林霜月為“小月兒”便也老實不客氣地叫起來。
眾人齊聲稱妙,林霜月笑道:“那就多謝各位仁兄美意啦!”欣然夾了一塊白玉般的魚羹,細細咀嚼。唐晚菊等人的目光全凝在她的香上,莫愁更大張雙眼,連問:“怎樣怎樣,滋味如何?”林霜月櫻忽抿,沉了沉,玉面上光溢彩,道:“鮮滑潤,酸後帶甜,那味道好鮮,就如同…”
“就如同蟹一般!”莫愁搶先大叫,但見林霜月連連點頭,更是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小月兒真乃行家!這魚羹有個妙稱,喚作‘寶蟹羹’!宋嫂曾説,東京做魚羹的規矩極多,半點兒馬虎不得。這草魚定要在清水中養上三天,排盡泥沙才可。竹筍、香菇、雞湯等十八味佐料不得少了一錢半分。那急火快蒸的火候最難把握,火小不,火大皮蔫…”説話間卓南雁、方殘歌等人早忍不住紛紛落筷。只唐晚菊文縐縐地接口笑道:“晉書有‘蓴鱸之思’的典故,那張翰思念吳中的蓴羹鱸魚膾,連官都不做了。這五嫂魚羹卻比蓴羹又美上百倍。”宋五嫂眼見眾人連連叫好,不由眉開眼笑,將店內珍藏多年的瓊花捧上,又道:“這故都魚羹本來要緣魚最好,但老婆子這裏沒有那上等名貴鱖魚,只得先用草魚將就些了。老身還有八寶魚鍋一道,定要請各位爺嚐嚐…”笑眯眯轉身去了。
卓南雁連番廝殺,早已餓得緊了,見到這美味魚羹,便伏案大嚼。莫愁瞧着可惜,噴嘖連聲:“大雁子,慢些慢些,這魚羹須得細嚼慢品,才能吃出滋味。”林霜月微微一愣:“什麼…大雁子?”莫愁得意洋洋,指着唐晚菊道:“他是小桔子,那卓南雁自然便是大雁子了。小桔子,大雁子,這兩句對仗極是工整,本公子出口成章,連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唐晚菊卻搖頭道:“對仗豈可用字重複?‘子’對‘子’,便重了!”卓南雁嚥下口裏的魚羹,點頭道:“正是,莫愁該將我那個‘子’字,變成‘爺’字,才正對得工整。”莫愁皺眉道:“大雁…爺?”忽覺上當,扯住卓南雁便來灌酒。
卓南雁笑道:“你不叫我大雁爺,我便叫你莫兄!”唐晚菊湊趣道:“是,莫兄…”林霜月見莫愁急得臉通紅,又覺好奇,道:“叫你莫兄,便怎地了?”卓南雁三人對望一眼,忽然一起哈哈大笑。方殘歌忽解其意,也拍桌子大笑:“哈哈,稱呼莫愁作‘抹’,最是名副其實!”唐晚菊眼見林霜月兀自不解,邊笑邊咳:“莫兄不讓人叫他‘抹’,那是為了…”莫愁大喝:“小桔子,你還叫?小月兒,你不許笑,不許笑!”林霜月一直半知不解,似笑非笑,但見莫愁氣急敗壞之狀,終於忍不住掩口‘咯咯’嬌笑起來。方殘歌、卓南雁等人更是齊聲大笑。
耳畔迴盪着幾人歡暢的笑聲,林霜月心底忽地一陣温暖,在這簡陋卻又偏僻的小吃攤子上,竟讓她體會到了一生之中從未有過的決樂自在。她轉頭望向卓南雁,盈盈美目中波光溢,芳心內更覺無盡温馨。
少時又有八寶魚鍋擺上。這道菜是在魚腹內了鮮蝦、蛤蜊、香菇、薑絲等四味佐料,魚湯中加了雞、鴨、鵝、鴿四種禽,端的鮮如玉,湯濃如金。眾人連連呼妙。
莫愁大呼小叫,讓發笑的人都罰酒三杯。卓南雁當先舉杯,道:“咱們來此便是一醉方休的,我們都要罰酒三杯,莫愁老弟可就未免吃虧!”莫愁咧嘴道:“説得在理。這瓊花若是都便宜給你們了,本公子可是太不划算!”林霜月見眾人齊齊舉杯,忽想:“我既已決意跟雁郎在一處,還管他什麼明教的戒酒令!”便也跟着小酌了兩盞。醇酒入口,她的嬌靨紅霞飛撲,愈發豔麗不可方物。
莫愁等人見她竟肯飲酒,更是轟然喝彩。卓南雁不願讓她再想明教之事,和莫愁妙語如珠,不住説笑,桌上歡笑四起,喧聲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