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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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安:“人為什麼要自殺呢?”安説:“或者是畏懼,或者是太愛惜自己的生命了。如此而已。”我給自己的茶杯添了一點水:“我們學校有個老師自殺了,教哲學的,這學期我還選了他的課呢!可前面的幾節我都逃課了,準備去聽的那節,就是那節課,他夾着講義,從17層教學樓的窗户那翻了出去…”
“也學張國榮?”
“!才不是。他是上個月你去澹川不久之後自殺的。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段時間我經歷了許多人的死亡。人是因為孤單才死的。我想,往前走一步,就能看見鴻蒙初闢漆漆無光的深淵。每個生命都是一座島,如同我的名字,被永世的隔絕。如果永遠沒有愛,就永遠不會有人漂泊過海來看你,眺望就成了絕望,生命就會枯萎,死亡就會來到你面前,對你説,走吧,我來接你回家了。是不是?”安説:“這話題太沉重了,我們説點別的吧。”
“能説什麼?”
“sars啊。”之後,安開始喋喋不休地説起來了,sars真是恐怖,忽然使我們原本和諧的社會關係變得有味道起來,彷彿一個多稜鏡,説這些話時,安的眼神是濕搭搭的,聲音卻是乾燥地,很空曠地在我的耳邊呼嘯來又呼嘯去。安説蘅城的一些高校已經開始封校了。
“封校?”看來,sars蔓延得更嚴重了,不過這個詞語在我看來,還是那麼陌生,似乎我的生活裏很突兀地橫進來的一個怪物,蓬蓬的——安在剛才回來的路上看見蘅城大學的一個男生,似乎是趾高氣揚地騎在圍牆的柵欄上,他衝着他在柵欄外的父母説:“你們趕快回家吧!不用管我!”柵欄外的母親似乎要出眼淚來了:“兒子,那怎麼能行呢,學校都已經封校了,萬一要是有一個人被染了sars,那不一下就全完了。我們趕快回家!”男生倔強地説:“不!”他這麼説着,身子卻向外傾斜出來,猶豫不絕。這時從遠處跑來了兩個校警,高聲斷喝:“不許動,趕緊下來!”柵欄外的父母聲音立刻就高過了兩個校警:“兒子,快跑啊!他們來抓你回去了!”於是,那個男生一咬牙一閉眼就跳出來了。他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進他爸爸開的那輛黑轎車而後風馳電掣一般消失了。
我問安:“你説那個男生為什麼騎在柵欄上猶豫呢?”安笑了笑:“和你一樣唄。”
“和我一樣?”
“島嶼,你整天心神不寧的,不是想你的女朋友了嗎?那騎在柵欄上的男生一定是捨不得離開他的女孩,所以才騎在那裏猶豫,可他終究還是孩子…”我給安説得手心一陣撕裂的疼,我趁安去衞生間,偷偷摸摸——奇怪?我為什麼要偷偷摸摸。——給童童撥過去,竟沒人接。
再撥,再撥,再撥…
再怎麼樣,結果都是一樣的。——“thesnbscriberyouh*edialedhasbeenswitchedoff。”我想不明白為什麼童童會關機。
心情微微有了不安和煩躁,我變成了一個怒氣衝衝的大火球,隨時有爆炸的可能,大約需要雨水來淋一淋了。幽藍的夜浮動上來,遮蔽了天空裏的星。
像兩隻蝸牛,我和安從斗室裏鑽出來。安寬我:“我們還是出去散散心吧。”我們的身體已經有了黴味,煙是一支接着一支地,結果一上出租車就開始乾嘔。安拍我的脊背,嘴裏卻提到了他的孩子。我看了他一眼,説不出話,把右手的拇指置於上,再搖開車窗,天的風灌進來,我所喜歡的香煙的味道逐漸散去。
他無趣,嘗試着與司機搭訕:“最近sars好像很嚴重啊!”司機的話匣子打開了,一發不可收拾:“死了好幾個人了,這他媽的!合着我倒黴,你説我去年年末到手的車,活沒幹到倆月,本錢還沒回來巴掌大呢,可好,好端端的生意也給砸了!現在誰還敢上街?一天冷落得不行!出租車公司更能折騰,車子吧,裏裏外外的要消毒!你説鬧不鬧笑話,我們司機每個人發了一大袋板藍不説,還要帶口罩上崗,要我説,戴他娘個啊!合着你該死,怎麼也逃不過去的。”收音機裏的播音員以一種岌岌可危的語氣,每隔一段時間,向城市裏各個角落的人們播報着新一輪的瘟疫報告,我總覺得在城市裏危機四伏,乃至我們生活的空間都是一個隨時可以破碎的氣泡。
司機見縫針説:“今天最嚴重了!一天就死了5個。我看是別想控制住了!據説蘅城馬上就要全城封鎖了!像當年打解放困蘅城一樣?説起來也好玩,現在人心惶惶的,倒是讓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我問沉默了半晌的安:“你説真能封城嗎?”他説:“不排除這個可能。”我有點着急:“我要回澹川,我不能把自己困在蘅城,把童童一個人扔在澹川不管不問…”
“那也要明天,你以為你現在回澹川就能見到她嗎?”
“什麼意思?”安不再説話,臉轉過去,城市夜中的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妖治,突然發現男生的臉上也可以有一種妖治的美,蠱惑人心。
——童童真的出了事。
尾隨着安去酒吧的那個晚上,我意味地發現了濃妝豔抹的曼娜,她搔首姿地站在舞池裏,漂亮的小股簡直要扭飛,活力四,青無敵,許多男人追逐在她的身後。
我站在那愣了。
那是曼娜嗎?
安推我:“怎麼了?”我説:“是不是我花了眼,如果我沒花了眼的話就是我見了鬼。”
“你胡説什麼?”我指着舞池裏的女郎:“看,那個女人,她叫曼娜,在澹川,和我住在一起的女人,在電台做dj。”安忽然笑了:“怎麼可能?她…是如花。”
“如花?”
“對,陳如花。一年前就在這裏做侍應生來着。當然,在這裏工作,勉不了每天晚上週旋於一些臭男人之間…”
“我真是見了鬼。怎麼會那麼像?”——可是那女人終究不是曼娜,而是所謂的如花。這名字聽起來怪怪的,怎麼聽怎麼覺得像是女鬼的名字。我趁她休息的時候在她眼前晃悠來晃悠去。可是她呢,則故意把臉扭開,我一直就沒好好地看看她。她呢,在兩個男人中間坐下了,隔靴搔癢般地打情罵俏,拿我不存在一樣,倒是後來,兩個男人對我的存在到異樣,對我摩拳擦掌。我試探着對她叫了一聲“曼娜”她毫無反應,別過臉去看旁處的風景,我最後一絲熱忱也全部落空。也許這個女人真的不是曼娜。
出門時,手機已經沒電了,所以放在家裏。我問安去借。他卻像死豬一樣趴在了吧枱上,喝吐了。我從他身上掏出手機往澹川的家裏撥,無人接聽。想來,這個時間,曼娜也不應該在家,該在電台做節目吧。
這一次,我真的有點與世隔絕的味道了。
凌晨時分,整個城市陷入癱瘓一般的安寧之中,狗吠的聲音清晰起來,似乎從很遠很遠的城市郊區傳過來的。我和安從同志街那家小酒吧裏走出來,在一家晝夜營業的便利店裏買兩打啤酒和一盒煙,默不做聲地往回走着,身影映在地上,被燈光拉得頎長。
靜謐。
與此一街之隔的鬼街,有人在凌晨出來燒紙,小且凌亂的火光,映紅了人鑲嵌在黑暗中的臉,恍恍惚惚的,亦真亦幻,像鬼。不知道為什麼,安忽然提起如花來:“我倒是覺得如花真是一個鬼,一個面目猙獰的死鬼!”我説:“好端端的,你別説鬼來嚇唬我。那個女人真叫如花啊?”安先是不動聲地看我,之後哈哈大笑,笑聲在空曠的街道上跌跌蕩蕩:“騙你的,你還真當真啊!不記得昨天看《胭脂扣》了,我只是覺得那個女人和電影裏的梅豔芳有點像而已,所以才順嘴胡説的。我看啊,她不過是一個走夜的女人罷了。”
…
我後悔沒能親自確認一下她究竟是不是曼娜,如果是的話,沒有理由不和我講話啊!可又有什麼理由呢?她是不應這個時候出現在蘅城的。
後來發生的事情有點意外。
6個少年,後來據蘅城《城市晚報》刊登出來的新聞説,其中只有1個兇手是年滿18週歲的,其他的都還是少年。那天晚上,從酒吧一出來,我們就被跟上了。可能因為多喝了一點酒,意識有一點麻木,誰都沒有注意到身後這個危險的大尾巴。一直到沃爾瑪超市門前打彎的時候,安才注意到了。他嘟囔着:“討厭。”我先是沒聽到,追問了一句,他不説話,給我使眼,同時加快了腳步。就是這樣,我愚蠢地回過頭去看他們——6個少年,身影掩護在黑黝黝的夜裏,模糊不清,有猩紅的煙頭在閃爍,空氣裏似乎有蛇吐子一樣發出的噝噝聲,我頓時緊張起來。一個少年將提在身後的刀亮出來,腳步疊雜沓水一樣湧過來——剛才喝的酒,現在全面發作,我的腦袋像是撞進了馬蜂窩,嗡嗡嗡,響個沒完沒了。安忽然站住,盯住我看,我記住了那一刻他臉上的表情,有細密的汗水從臉上滾下,在幽藍的夜裏膨脹、滾燙。他説:“把鑰匙給你,前面拐角就到家,你先上樓,別管我。”接過冰涼的鑰匙,跑起來,彷彿這不過是4月的夜晚裏一次少年人的惡作劇。
樓道是黑的。
後來我想,在這仄的空間裏,當鮮血竄出來的時候,安念想的是什麼。我忍不住捏着一把菜刀站到了5樓與4樓拐彎處,身體單薄得如一陣風,隨時都可以被驅散,投映在牆壁上的影子,也是影影綽綽的。幾個少年,身上沾着鮮血,定定地看我,世界一片靜謐,聽到的只有風聲,很微小的,穿堂而過的時候有凌厲的哨聲。我努力分辨着這其中是否有安的息,沒有,一點也沒有,死寂一樣,這段暗無天且狹窄仄的樓道迅速縮短了一些距離,我想大叫一聲,撕裂夜的死氣沉沉,墳墓一般,連依附在牆壁上的灰塵都屏氣凝。我先是跺了一下腳,下面站着的少年動了一下,我就又跺了一下,他們就又動了一下。
忽然一個聲音飄上來:“你有錢嗎?”變聲期的男孩子的聲音,沙啞,像只鴨子。
我説:“沒有,我只有一把菜刀!”他們竊竊私語,似乎是商量,很快,這些人就霹靂啪啦地消失了,像在夜空裏盛開的煙火一樣,轉瞬即逝。卻留下了一個死人。
我小心翼翼地着風走下去,一隻手一直划着牆壁,試探的姿態昭示着我的膽小如鼠,之後,看到癱倒在那裏的安,躺在一片血泊中,一動不動,死了。
破曉的時候,6個少年就在南關區醫院被警方捕獲。
可安死了。
他的葬禮上,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子,確切地説,他原來的子,木棉一樣安靜,一襲黑衣,靜默在那裏。我沒有看見一顆眼淚,我被裹挾在人羣裏,順水推舟一般往前走着,頭腦裏卻是過往時光的剪影,如同秋雨過後的落葉,閃過記憶的天空,奮力撲向濕的地面,從此不再翻動,那些片段的連接處,我看見安生龍活虎的身影被過濾着,變成了黑白的底,彩全無。
曼娜!
我扭頭看着窗外湧動的陽光,不經意間,看到了角落裏的那個女人——曼娜!——她在轉身,陽光從她的肩頭滑落,在她的身後形成了一道白的旋渦,如此好看,像是一隻白大鳥的翅膀,呼啦啦地掠過天空,遮蔽了我的視線。我忍不住喊了一聲:“曼娜!”肯定是過於鹵莽,當時殯儀館裏正在緩緩播放着哀樂。每個人都極力掩飾着自己的真實情緒,依靠音樂的渲染進入一種特定的哀傷的境地,儘管很艱難,一些人已經成功地下了淚水,真正融入了角。可我橫生出來的一聲叫喊埋葬了他們之前所有的努力。所以,他們看着我,惡狠狠地看着我,彷彿我是一個敗類,小丑,赤身*的賤人!
我衝那些人擺手,倒退着離開。殯儀館有很很高的門檻,我還在那絆了一下,險些摔倒。當我終於站在陽光下時,接近死亡時所覆蓋在我身上的寒涼已經為温暖所融化,明晃晃的陽光刺痛我的眼睛,熨帖着我微微不安的內心,舉目遠眺,卻只看到一片空曠的天空之下,孤單的飛鳥,無聲飛過。
又一次走失,抑或錯過。
——安去世之後,蘅城全城封閉。更加鬱悶的是,他家的那個小區裏有兩個人死於sars,進入特殊隔離狀態。我就這麼走黴運的被囚在這裏長達一個多月的時間。我無法表達我的絕望,真的,沒法表達,因為這一個月的時間裏,我都快瘋了。別説見,連童童的聲音我都未曾聽到。她的手機本就打不通。後來我把電話掛到她的系裏去,一個老男人沙啞的聲音“她啊,她早就被隔離了!”
“你説什麼?童童…你是説…她染了sars?”那人嘿嘿地笑着,啊呀呀地説着一些學校的情況,可我一點也不想聽,我只想見到我的童童,立刻,馬上,就是此時,刻不容緩。
就算是被隔離,她也應該會給我打電話吧。——難道她怕我為她擔心?若是這樣,童童就太偉大了!不過這偉大來得也太過矯情了吧。那些在蘅城沒沒夜的隔離時光裏,我握着手機,如同握住一把火炬,時刻等待着它鈴聲的響起。常常是看了一部電影之後,我就一個字一個字編輯短信,鍵入屏幕,發給那個早已爛於的號碼:我要你知道,這個世界有一個人永遠等着你。無論是在什麼時候,無論你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個人。
我知道在邊界的對面還有一個牧場,那裏有青山、綠草和溪,另外還有間修葺了一半的小木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可以在那兒安家落户,你願意去嗎?
愛情讓我們找到歸宿,你所需要的就是愛情。
我只愛你一個人,現在是這樣,以後也不會變。
在我童年或者年輕的時候,一定做過好事,因為此刻,你就站在那裏愛着我。——童童,等我回到澹川的時候,我就這樣對你表白,你不是總問我,我到底喜歡你有多深嗎?我喜歡你就像《卧虎藏龍》裏的電影念詞説的那樣:我願意遊蕩在你身邊,做七天的野鬼,跟隨你。就算落進最黑暗的地方…我的愛,也不會讓我成為永久的孤魂。
童童,我想你,我想抱着你,我只想抱着你。
童童,我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