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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朋克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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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強通過體温檢測,買到了回澹川的火車票。車站裏空了好幾排的位子,仍舊有人在四處走動,面目可疑。我無意識地咳了一聲,尾隨在我身旁的幾個人都用恐懼、警戒以及避之不及的目光看着我——這就是現世。人人自危,人人都在竭力偽裝。只要你肯深入,勇於面對,就能穿透浮華的表層看到潰爛的本質。

接到曼娜的電話,是在火車上。當時,已經是下午四點鐘的光景,火車在急速行駛,天氣在轉暖,人們憂心忡忡於氣温的升高會導致sars更大範圍的傳播。我躲藏在一個更大的陰影背後,妄圖揣測縱和控制我們生活的那隻強大而骯髒的手。長久以來的壓抑和沉悶使我覺得這電話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撥過來的。

“我在家等你。”我環顧了四下,空蕩蕩的車廂內,零散坐着幾個莫名的乘客:“在家嗎?曼娜,我覺得你和我一樣在車上。”那頭停頓了一會兒,只有電貼在耳朵上從這頭傳到那頭,再從那頭傳回來。

她説:“我給你接風,今天晚上給你做拍黃瓜。”

“我暈!你就給我做拍黃瓜啊!”我聽到了電話那頭有音樂,渺茫地傳了過來,若隱若現,曼娜告訴我她正在電台錄製節目,又匆匆問了我什麼時候到澹川。我告訴她半個小時之後。

她甜甜地説:“半個小時之後,我在車站等你。”放下電話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一顆懸置的心落了下來,安寧了,不管怎樣,我終於回到了一個安全並且温暖的地方,我迫不及待地張望着火車刺向的南方,嚮往着我破舊得一塌糊塗的城市,因為我知道在這個城市的入口處會有一個女子等候着我,儘管她不是童童,而是曼娜——我這是怎麼了?我喜歡曼娜了嗎?

我凝視着車窗上自己模糊的臉龐,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愛曼娜,於我而言,她更像我的姐姐。我愛的、喜歡的人是那個像節子的小女孩,她叫童童。想好了這些,我很開心,像吃了一樣,裹緊微微發燙的身體,靠着窗子小睡了一會兒。

見了童童,我一定要對她説,説一萬遍:“我愛你。”先來一個擁抱,接着是kiss,旁若無人,沒完沒了,如膠似漆,再加上四個字就是恬不知恥了。因為車站胳膊肘上綁着紅袖標的男人已經向我們走來了。曼娜拉起我的手就跑,誰都沒有説話,只是跑,只有呼的聲音,撲哧撲哧,像是兩條發不出任何聲音的魚。書包在我股的後面飛起來,自由自在。

上了出租車之後,曼娜捏着我的手説:“我的小王子,我的小心肝,我想你了。”我不動聲地笑。

曼娜把我的手扔到一邊去,就像扔鉛球一樣,我給疼了。她卻氣咻咻地説:“幹什麼?虛偽!”我辯解説:“我…”曼娜不容我説話:“你沒心沒肺你不知道這些天我有多害怕每天晚上我都聽見大房子的每個角落裏似乎有鬼在竊竊私語…”出租車司機像個鬼似的在竊笑。

曼娜劈頭蓋臉:“我你媽!你笑你媽個頭!”曼娜發脾氣的樣子簡直可以用恐怖來形容,我的耳朵被她尖鋭如同裂一般的聲音穿,疼痛淌出來。我戰慄地等待着一場經天緯地的槍舌劍,可沒想到那個司機竟然唯唯諾諾地説:“小姐,對不起。”曼娜這才心滿意足地轉過身來,重又拉住我的手:“我的小王子,我…”

“我想見童童。”車正好拐了一個彎,我看見藥店門前排起了長龍,他們都是來藥店搶購板藍的。我笑,生死由命,富貴在天。

“你本見不到童童!”曼娜斬釘截鐵地吐出這幾個字,一臉的陰險。

“為什麼?”

“因為她已經快要死了,她得了sars。”曼娜最能開玩笑了,我看着她,她笑得很厲害,臉上盛開了兩朵小桃花,人面桃花——我覺得整個身體都懸浮起來,失去重量。曼娜的臉距離我遠去,連盪漾在她臉上嫵媚的笑容也一起模糊了。

咦?這是怎麼回事。

我試圖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拉回我的身邊,渾濁的空氣卻使我頭暈目眩,幾乎要窒息而死。

我想我已經凝固了,語言,笑容,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如同被冰封住的人,鼻子開始血。曼娜尖聲高叫,她手忙腳亂扯來面巾紙給我擦乾,結果得她一身血跡斑斑,彷彿一個十惡不赦的殺人兇手。

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昏昏沉沉。只聽見她哇啦哇啦的叫聲。張牙舞爪。虛張聲勢。曼娜微涼的手指接觸到我滾燙的額頭:“天,三十八度四?!”另一個判斷接踵而至“島嶼,你得sars了!”放柯本的音樂給我聽,煮咖啡給我喝,允許我到蘇的房間裏去翻《聖經》和她的一些信札,還可以打網絡遊戲。我的體温仍然居高不下。曼娜隔着茶几憂心忡忡地看我。時間差不多了,我從腋下出温度計給她看,她氣凝重:“暈,居然爬上去了!三十九度!”曼娜保持着與我一米遠的距離,神冷漠地説:“從現在開始,你要與我保持一段安全的距離,我們都要帶口罩——乾脆不要説話了,有事就用紙寫,或者彼此打手機也可以…”我納悶地看着她喋喋不休地説:“為什麼呢?”

“我看你真是一塊木頭啊!你得了sars啊!”

“難道我快要死了嗎?”我用柔若無骨的聲音詢問曼娜“可是我不想死,我的幸福生活才剛剛開始呀!”曼娜用不容置疑的語調和手勢向我宣告:“閉嘴!”

“…我想見童童。”

!”外面的風大起來,是沙塵暴。天空都成了粉紅。透過玻璃窗望去,太陽則是藍瑩瑩的。很奇怪,這樣漫天沙塵的天空讓我想起了美國的西部大片,想起了無所不能的約翰·韋恩,我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在面對敵人的時候,談笑風生,在自己討厭或者喜歡的女人面前,從容不迫,款款深情…

我堅持着要回學校見童童:“求求你,帶我去見她吧。”

“愛去你自己去!死了別來找我!”我渾身滾燙,披着一條被子,坐在那裏,目光呆滯,失魂落魄,乞求上帝能讓面前這個毒辣的女人立刻回心轉意,可是她還是決絕地離開了我,鑽進了自己的房間。她還為自己找了一個聽上去沒有任何紕漏的藉口,她説學校封校了,我們不能進去。她還説身體很不舒服,體內似乎淌着岩漿,燙得她馬上就要融化了。她就這樣欠身離開,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客廳的沙發裏。

我陷在那兒,弓着背蜷着腿,戰戰兢兢地想念着我的小女孩。

我握着手機,重複着撥打着那幾個早已爛於心的阿拉伯數字,每一次都毫無例外地聽到了同樣的回答,機械、冰冷且單調:“thesubscriberyouhavedialedhasbeenswitchedoff.”曼娜的房門沒有拉緊,留下了一條縫隙,看見一隻紅的棉拖鞋安靜地橫亙在那裏。有好幾次,我想站起來,推開曼娜的門,或者把她搖醒,或者畏首畏尾地爬到她的牀上去,貼着她的身體,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我已經好多天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了。可是,我沒有,因為在我們中間,橫亙着那樣一隻紅棉拖鞋。

我聽見身體裏裂一樣的響動,心在疼,咔咔咔的,疼啊,啊啊啊,我被疼死了。幸福的死海漫溢而來,我覺得自己浮浮沉沉,恍若月光下海水裏浮出來的崢嶸小島,又有一天,毫無聲息地遭遇滅頂之災。如是而已,命定劫難重重。

我給疼成了兩半,在無人看見的黑夜裏,一個人,瑟縮着雙肩,搭搭地哭了。

——似乎是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