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蘇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童童三歲的時候,張建國和蘇終於決定結婚了。這是因為蘇已經懷上了張建國的孩子。蘇開始央求張建國。她説她已經有了,再不能等下去了。他依舊騎着三年前的雅馬哈,轉彎的時候,看見了夕和男人走在一起,懷裏抱着孩子,幸福滿滿的樣子。這一幕的確刺傷了他,物是人非。這一刻,他如此強烈地受到。
那一天,他獨自一人在酒館裏喝了許多酒,出門跨上摩托車,連頭盔也沒戴,醉醺醺地駛上了路,道路在他恍惚的視線裏變得起伏不平。路邊彩繽紛的霓虹連成一片,像小時候將各種顏的橡皮泥捏成一團,模糊不清,路面傾斜翻轉起來。最終,他成了一片落葉,被拋棄在空中,又垂直落下去。
三天後,他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垂淚而坐的蘇。
持續了近四年的馬拉松式的愛情終於到了尾聲,張建國對愛情已再無奢望,他全線潰敗,決定把自己給面前這個女人,蘇,至少她是愛他的。他去拉她的手,緩慢且無力地説:“我們結婚吧。”張建國的父親從另外一個城市趕來,阻止了這場婚姻。
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蘇的出身,她的成分不好。
張建國對哭成了淚人的蘇説:“把孩子做掉吧。”蘇説:“我出賣了自己最好的青,換回來的就是這個嗎?這就是我要的等待嗎?”任憑蘇如何打、乞求、哀傷的哭訴,張建國都麻木得像死掉了一樣,巋然不動地矗立在那兒,很久很久,張建國對筋疲力盡的蘇説:“其實我一直都不愛你。”蘇冷靜下來問:“為什麼?”張建國只吐出了一個字:“夕。”蘇於是消逝。
很長一段時間,張建國有一種錯覺,他以為蘇死了,她像是一滴水,被大海所噬,不復出現的可能,連同蘇一起消逝的還有對過往時光的回憶,他成為一具行屍走,麻木不仁地活着。
在蘇消逝後的不久,他沒心沒肺地娶了一個糧油管理站的女人。生了一個孩子,他給他取名叫張卓羣。
孩子成為他生活的全部。有時,他甚至誇張地想,張卓羣是他在這世上得以苟活下去的力量,如果身邊一天沒有這孩子,他就會死。
每個月的月末,張建國會乘坐有軌電車繞大半個褐海抵達城郊的那所孤兒院。隔着柵欄,他尋覓一個小女孩。有幾次,他看見一個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坐在小小的鞦韆上,像只寂寞的蝴蝶,翩躚一般盪來盪去。他站在那兒支煙,遠遠地觀望,從來不曾靠近過。有幾次,他記得,他天真地幻想那個小女孩就是蘇所説的榛,他甚至想跨越過柵欄,對她説,榛,過來,到爸爸這來。隨着張卓羣的不斷長大,這個調皮而乖巧的男孩漸漸讓他淡忘了榛,儘管如此,在他被孩子逗得開懷大笑的時候,也會忽然情緒低落下來,笑聲戛然而止,轉身走開,站在那裏一支接一支的煙。子從不責怪他,但神情裏的幽怨明顯可見。就是這些時候,張建國想起了那個為他所拋棄的孩子,她叫榛榛,他想象不出那個孩子的樣子了,他又看了看張卓羣,把兩個孩子對比一番,想從孩子的眉眼之間看到榛的影子,可這一切是那樣的徒勞。他覺得自己承受着命運最殘酷的蹂躪、凌辱。一些夜裏,他會沒有由頭地驚醒,然後就是發瘧疾一樣的筋似的想榛,他害怕得像個孩子,因為他夢見的榛正在受苦,受着陌生人的白眼和待。他會哭。像個父親失去了親生骨那樣的哭泣,聲音被扭曲得像一條遍體鱗傷的蛇,面目猙獰。睡在他身邊的女人從睡夢中醒來,輕聲問:“你怎麼了?”他掩飾着自己的悲傷,又重新躺下,任眼淚滾過他的臉頰。他曾試圖去孤兒院找回榛,可當他以一個陌生人的姿態站在孤兒院那個新來的面目猙獰的女人面前,他變得啞口無言,他又害怕起來。
——這是一個秘密。
在張卓羣出生前的第三個月,蘇突然出現,鬼魅一樣站在他身後低沉着聲音喊他的名字,他幾乎無法辨認蘇的面容,但記憶的水面還是出現了裂紋,一些舊事漸漸復甦,他看見蘇的臉上籠了一層淡淡的蝴蝶斑,淺淺地笑着,分不清情緒的質地。
但一些東西還是漸漸堅硬起來,硌傷了他。
她懷中的孩子,像一枚鋭利的釘子,將他釘在這讓人厭棄的角裏,不能掙扎,如果試圖逃離,傷口將會被撕裂、拉開,皮開綻的疼痛將會擊倒他,他望着笑裏藏刀的蘇,頭暈目眩。
她説:“張建國,這是你的孩子。”他説:“你説什麼?”她又説了一遍,斬釘截鐵:“我懷裏抱着的是你的孩子,你和我的孩子。”他説:“不可能。”她説:“你狡辯也沒有用,這是你的骨,我生下她,是為了讓你記住一些事情,你拿捏報廢了我的青,換回的就是我懷裏的這樣一個小東西。我現在帶她來找你,把她還給你,如果她是禍水,也是由你一手締造!”他走過去,隔着一段距離看襁褓裏的孩子,內心存有微微的恐懼。陰天,有很小的雨,張建國本是撐着傘的,傘滾落到一側,偎依在牆角,是一條小巷,污鄙,髒,不堪入目,電線杆上貼着五彩斑斕的廣告,天空被切割,仄的一條,巷口打彎的地方,幾個小男孩糾結在一起,哇啦哇啦地打成一團,難解難分,再往前一步就是一灘小小的積水,倒映着他和蘇的影子,橫亙在中間,無法逾越。
説好的,下午四點張建國去陪子,那個糧油管理站的女人去婦幼保健院做體檢,他急匆匆趕出單位的時候,已經是三點半了,他的雅馬哈已經因為婚前的一次車禍被變賣,在他和這個女人結婚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蒼老不堪,再也經受不起風中的速度和力了,那像銼一樣堅硬的風會讓脆弱的他粉身碎骨。他撐着傘,拐進一條小巷,急急地走着,後面有人叫他的名字,風過耳般,以為是幻覺,依然有人在叫他,他停下來,沒有任何準備地轉身,然後看到了似乎是從天而降的蘇。
她説:“我已經跟着你走了很久了。”他説:“怎麼會是你?”不相信似的,他擦了擦眼睛,城市的天空墜墜地壓下來,讓人不過氣來。
就是如此,偶然邂逅了蘇,蘇帶來一個孩子,抱在懷裏,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告訴張建國:“她是榛,是你的私生子。”榛,張建國的私生子。宣佈這一條消息時的蘇,威嚴得如同一個一身浩然正氣的女法官,頤指氣使。一個充滿羞恥意味的紅叉被刻在張建國的臉上,不容篡改。
而三個月後,張建國另外一個孩子張卓羣呱呱墜地。
那時候,他站在子的牀畔,看着剛剛降生的孩子,紅撲撲的小臉蛋上沒有一絲塵埃,乾淨得像個水中的處子,他欣地笑了。作為一個血緣上的父親,他把很大一部分的愛給了張卓羣,而那個叫榛的孩子是他不願去想不願去觸及的痛苦的回憶。想到她就會一連串地想到蘇,他頭腦中的痼疾就會發作。
當時,蘇不顧一切地把榛留給了他,絕塵而去。
這個女子,為了報復,不擇手段,她生下榛,因為榛是這個世界上對張建國來説最鋒利的一把匕首,可以刺穿他的身體,刺穿他可憐且虛偽的婚姻。她要讓榛這個孩子的苦難時刻提醒着他的幸福有多麼卑鄙和齷齪。
這就是蘇的目的?
若干年後,蘇借居在澹川這個城市,站前的那所產權屬教堂並有哥特式建築風格的老房子是她的家。她對坐在她對面的我和童童説:“你知道那時她心裏有多難受?!她是那個叫榛的孩子的母親!親生母親。她是想用榛來挽回曾經唾手可得的愛情。她比夕還要孤注一擲,夕不會像她一樣,生下一個孩子,作為要挾的砝碼。夕不會,她甘願忍氣聲,這在蘇來説,早就看透了。蘇天真地以為自己做得決絕,並且封死了後路,除了一往無前,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包括張建國。”童童嘴:“那結果呢?”
“結果她敗了,肝腦塗地,她比夕還要慘,連翻身的機會都喪失了。她曾經去找張建國要回那個可憐的本不該降生的孩子,可讓她吃驚的是,張建國比她更加決絕,他居然把孩子沒了,她再也沒辦法要回自己的孩子了。她成了一個殘缺的女人,心懷鴆毒一般的仇恨,不可融化,她對站在眼前的張建國充滿了憤怒,恨不得殺了他。她再也沒辦法接受婚姻,看到一個完滿的家庭,她的心會疼,搐着疼,幾乎窒息。連她自己也説不上是渴望還是嫉妒。除了向耶和華尋求解救之外,她已絕望,沒有一條救贖之路。”童童説:“你就是蘇?”坐在我們對面的女人笑而不答。只是眼裏有了濕潤的淚光。
蘇把榛留給張建國的那天,另外一個女人正在滴水的檐下躲雨,一隻手捂住懷有六個月小寶寶的肚子,另一隻手打遮,向雨水之外的柏油路上望去,希望從不遠處的巷口拐出來張建國。雨在那天從未有停止的跡象,北方的天空佈滿了濕的雲朵,經不起一陣風吹。從巷口裏拐出來一個黑衣女人,着裝像修道院裏的修女。她一下就注意到她。
她走過來,走到她的身邊。目光刺向她起的肚子。突兀且無任何鋪墊,長驅直入地説:“你在等張建國?”她説:“你是誰?”她什麼也沒説,凝住笑,如一朵蓮花,緩緩移開,淹沒在雨幕的另一側。
張建國抱着榛站在巷子裏。孤立無援。他看着那孩子,像一塊透明的冰,看不出愛恨,寒涼卻沁入體內,直心臟。幸好,她在睡,不理會這世界之外的繁雜和聒噪。她若是哭起來,他會更加慌張失措,甚至會像扔一件東西一樣把她遠遠拋開,拋到心都不能抵達的地方去,可她還是牢固地粘在手上,分寸不離。
黑的雲彩一層一層壓過來,雲層與雲層疊之處犬牙錯。
他開始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