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榛·孤獨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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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大聲叫着,聲嘶力竭:“潘景家!潘景家!潘景家!”她給氣得臉煞白,説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應聲扭頭朝我們瞥了一眼,是那個穿小白襯衫的男孩。我記住了他的名字,潘景家。而倒在地上的那個,血不止,他就是爸爸準備領養的沈小朋。
我扯了扯爸爸的衣角,他彎下身,拍着我的頭頂,説:“榛,別怕,男孩子打架而已。”我指了指手裏還拎着小石頭的潘景家,我説:“爸爸,我要他做弟弟。”透過柵欄,可以看見小場上惶恐的人羣,所有的小孩子們像是驚恐的小兔子三三兩兩地蜷縮成一團,膽戰心驚地看着跑道上的兩個小男孩,風吹起了他們的衣服,鼓鼓的像一片風飄揚的旗幟。潘景家面不改地站在那裏,怒氣衝衝,而倒在地上的沈小朋這會則坐了起來,淚眼婆娑,他身後的天空筆直着傾斜下去。
我繞過柵欄走到他的身旁,我比他高出一頭,我拉起他的手説:“弟,我們回家。”就是那時,沈小朋的哭聲戛然而止。
潘景家就這樣意外地走進了盧家的院門,但從始至終,都無法融入這個家庭。
十幾歲以前,我們總是無休無止地戰爭。很多次,他抓破我的臉,把我打哭。之後,又喃喃地叫我“姐姐”我總是試圖對他好,可他總是拒絕,或者厭惡地將我打哭。這似乎是一場馬拉松式的漫長遊戲,我們都樂此不疲。但註定終究會有厭倦的一天。
夜晚,我們睡在一張牀上,經常是他的兩條胳膊繞住我的脖子,越繞越緊,像系在我脖子上的繩索,將我從黑暗中勒醒,我在暗夜裏看他的臉,總是有些惶恐。額頭上凝滿了汗,熠熠閃光。
再長大一些,我們分牀而睡。相互之間很少説話、,只是在必要的時候,他才叫我一聲“姐姐”讀小學的時候,我一直送他到學校,看着他揹着書包晃進教室之後我才安心地離開。我總是説,弟,你要讓姐安心。
可我卻一直懷念以前的子,我甚至從未曾意識到自己內心的情愫有何異常。親情之外,我們在最初的相遇中就已註定了一些糾葛,可是卻無處逃逸。
從小,弟就沒有讓父母省心。他總是沒有盡頭地打架,總是不斷有“仇人”找上家門或者偷偷地砸碎家裏的玻璃。我終膽戰心驚。一起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們有時會遭到一羣男孩的圍攻。我知道他們是弟的敵人。可弟毫無畏懼,他和他們廝打像頭兇狠殘忍的小獸。似乎生下來,他就天生一副打架的坯子,即便被打倒在地,頭破血,他也不哭,從不哭。我書包裏總是備有創可貼,每次打完架,我都給他處理傷口。
弟的身上,早已是傷痕累累。
有一次,他的額頭被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橫。我用酒棉止血之後,用蘸了藥水的紗布將傷口心地纏住,繃緊,用牙齒咬住紗布,繫緊,當我全神貫注地做着這一切的時候,我發現坐在牀上的弟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着我,雙手已經攬住了我的,他把頭探進我的懷中,我蹲下去,看着他,他冰冷的湊了過來。才十幾歲,他還太小,我們的親吻,有力而倉皇。
可是,從那以後,弟再也不肯同我多説話,突然變得沉默寡言,形同陌路。
弟在十四歲的時候有了第一個女朋友。那是一個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臉面有些單薄,經常是叉着腿雙,嘴巴上叼着糖,揹着一個大書包在馬路對面等待她的小愛人。弟會拉她的手,一起匆匆走掉,像兩隻純良的小白兔,轉彎消失的瞬間,我安自己説,榛,這樣是好的。弟一直是一個孤單的孩子,兩個人在一起,就會覺得暖了。
可我依舊是不能自抑地悲傷。
站在黃昏的馬路盡頭,看到清潔工將風吹落的枯葉掃成一團,又用火點着,樹葉的燃燒發出一種古怪的味道,腐朽般清香,我動着鼻子,不知道是被煙嗆到了,還是真的想哭,心隱約有疼痛之。
弟這一年進了褐海中學的高中部。而我剛好由前樓搬進後樓,開始讀高三。
我所在的褐海中學有尖尖的屋頂,小且緻的紅塑膠跑道。弟開始穿橙的球衣在場上踢球,大汗淋漓地。即便是隻有他一個人在玩,依舊如此。足球在他的腳下奔來突去,更像是另外一個生命,和他追逐嬉戲。我親眼看見他在揮霍和透支着自己的體力,汗水齊刷刷地從額頭跌落。他站在黃昏的入口,像一個英武而憂鬱的小王子。我習慣坐在藝體館門前的台階上看他踢球,那裏可以躲雨,這是弟弟告訴我的。我就坐在那兒,安心地抱着一瓶礦泉水,等着他踢完足球跑過來拿。
弟開始煙。
最開始,我在他下來的牛仔褲裏掏到了半盒煙。外面是冬天。姐姐因為意外的產住進醫院,已經有一週時間了。父母都去照料她了,家裏又空落起來。弟才進屋的那一剎那,我的心存有微微的恐懼,像落在他頭上的幾片雪花,知道在這樣的温度中勢必融化,這是我的命運,只能在烈的對峙和徹骨的寒冷中嚮往愛,可一旦愛降臨了,我就會死,因為愛是有温度的,是暖的。
——我如此害怕,又渴望與弟和睦獨處。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裏呆呆地看着時鐘的指針一圈一圈划過去,雙眼紅腫。弟走過來,他在我的身邊坐下,探手夠過茶几上父親的煙。我説:“弟,你不能煙!”他沒吱聲,也沒看我,似乎這句話十分荒謬。
之後,他進了自己的房間,書包扔在了沙發上。很難揣測我懷着怎樣的心理,雙手顫抖着打開了弟的書包,我在裏面翻到了一個小維尼熊以及三個避孕套。那一刻,心突然亂了,從窗口吹進了冷冷的風,我覺得自己在沉陷,像一枚最不起眼的鵝卵石,最終被包裹在海藻中間,不復被人觸摸的可能。
我站起身,走到弟緊閉的房門前,抬起一隻手,就在扣門的瞬間,又猶豫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他十八歲了,個子已經躥到了一米八o。站在我面前,更像是一個哥哥的樣子。似乎每時每刻他的身體都在生長,雨後筍一般旺盛茁壯,站在我身後,用一種低沉的聲音叫“姐”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心跳。這就是潘景家嗎?多年前那個手裏攥着小石頭,穿小白襯衫在風中傲然站立的小男孩?是他嗎?我竟然有些不確定。
門被打開了,我侷促不安地站在門口。弟換了一身衣服,嶄新古怪的。
我忍不住:“弟——”終究是説還休。手中握緊那三個燙手的避孕套。
他用一隻胳膊推開我,對我説:“姐,我出去了。”不及我問話,他提起書包,連奔帶跑出了家門。
一夜未歸。
我整個夜晚守在電話機旁,看着天一點一點黑下去,黑到無邊無際,黑到天光大滅,黑到絕望,然後再一點點轉為微藍,邊緣處有炭火般的悶紅,轉白,轉亮。我手裏拿捏着從弟的書包裏偷出來的小維尼熊和三個避孕套終於在稀薄的凌晨抵達之時靠在沙發上睡過去。
從那時候開始,弟的身影很少出現在場上了,他不再來踢球,可我在藝體館門前看球的習慣卻意外地保留了下來。
——我是一個樂於懷念的人。就是這樣,我的天空累積了很多憂鬱的雲朵。
那個叫張卓羣的男生總是在踢球休息的間隙向我跑來。第一次的時候,他找了一個無比荒唐的藉口搪,他揮汗如雨,指着我抱在懷裏的礦泉水恭恭敬敬地説:“我好像認識你,可以借你的水給我喝嗎?”我猶豫了一下。我從來沒有想過礦泉水給除了弟以外的其他男孩喝。
我抬眼看看他,多少覺得這個人有些明目張膽了。
記憶這張網,網不住陽光了,水一樣漫過來,我在記憶的水面上尋尋覓覓,終於看到這樣一張臉,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一個瘦小且神情惶恐的男孩,緊抿嘴。最後的形象是,他穿着藍的t恤衫頭破血地躺在地上,幾隻麻雀從天空飛過去,他在哭,在泣,可我聽不見任何聲音。我把手中的礦泉水遞給他的時候,試探地叫了一聲:“沈小朋?”聲音小小的,我看見他恍惚了一下,彷彿在聽別人言説一個陌生的名字。我的心又沉了下去。已經過去許多年了,肯定是記憶出了錯誤。我垂下頭,看自己併攏在一起的雙腳。倦怠。很漫長的時間,我以為他離開了,可他還在。
他説:“你怎麼知道我原來的名字?”我又確認了一次:“你是沈小朋?”他點頭,説:“是。”
“在孤兒院裏的那個沈小朋?”
“是。”他笑着,笑容融化在陽光裏,像個天使,第一次覺得男孩子可以如此乾淨、純良,像水一樣温潤。他靜靜湊在我身邊坐下。
“我想我知道你是誰了。”他説。
我説:“對,我就是。”他皺起眉問我:“當初,你為什麼不帶走我?”我説:“我不知道。也許我更喜歡桀驁的孩子吧。我弟就是。”
“潘景家?”
“是。”他喝了幾口水,還給我,説:“謝謝你的水。”我沒有説“不客氣”而是問他:“這些年,你一直在孤兒院長大?”他説:“不,我很快就被親生父母找到了。我現在已經不叫沈小朋了。我叫張卓羣。”望着一臉惑不解的我,他笑笑説:“其實,我也不明白髮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事為什麼如此離奇,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人叫我‘沈小朋’這個名字了。這不過是送我進孤兒院的那個陌生女人隨口説出的名字而已。我四歲的時候,爸爸帶我出門,之後把我丟,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我被人送進了孤兒院,在那兒生活了兩年多的時間,最終被父母找到,才重新回到了家。所以,我一直是張卓羣。‘沈小朋’不過是我生命中的一段小曲。”我説:“你是幸福的,你比潘景家幸福。我當初選擇了潘景家沒錯。”他説:“我寧願你選擇我。”説完這句話,他起身向場跑去。絕塵。
我瞥見他紅了臉。
“我寧願你選擇我”這句話是可以有很多解釋的。比如説,這“選擇”並非多年前意義上的選擇,而是意味着現在,甚至將來。因為畢竟潘景家已是我的弟弟。或許是我的心思太過密集了吧,我定定地望着場上的那些矯健的身影,男孩子們,我所喜歡的男孩子們出了健碩有力的大腿,在奔跑,像踩在我的心頭,沉重而有力,我多希望其中有弟的影子,我在夢裏一再見到他,還是毫無雜念的小孩子的樣子,可是我已經到了用舌頭去,去碰男孩子牙齒的年紀了。
弟越來越不像話,他酗酒、煙、打架、找女朋友、夜不歸宿。他像個桀驁不馴的小氓隔三岔五地出現在街頭。爸爸悲傷極了,從沒見到他這樣難過,每個黃昏,他都站在陽台上一聲不吭地向外眺望,他希望看見弟。
十一月二十八,是弟的生,家裏照例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爸爸還從蛋糕店買回了一個大大的生蛋糕。全家人都等着他回來吃晚飯。後來,爸爸揮揮手,若無其事的樣子説:“榛,吃飯吧,別等他了。”我不肯吃,硬撐着沒有讓眼淚下來,頭也不回地出門,下樓,一來到大街上,我就再也抑制不住了。我邊走邊哭,毫不顧忌路人見到自己的失態,即使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找到。在路邊的投幣電話那兒,我不停地投幣,一個電話一個電話撥出去。夜午的時候,我敲開了郊區一幢平房的門,弟只穿着一件褲頭,赤着上身,見到我的一瞬間,臉上的表情異常古怪。
“你怎麼會來這裏?”我不由自主地扭過頭去,並且臉龐淺淺地紅着。弟弟忽然意識到什麼,折回去加了一件平角褲,再次出現在門口。
“弟,我可以進去嗎?”他回頭看了一眼屋裏,猶豫了一下,有點無奈且厭倦的樣子“好吧。”是一間三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房子,狹小仄得可以,除了放下一張大而凌亂的牀之外,似乎再也放不下其他任何東西了。在牆上有瑪麗蓮·夢的黑白招貼畫,得活生香。牀上有一個女人,眉眼單薄,眼梢的地方淌出淡淡的妖媚,有一點像“雞”可明顯還是未成年的少女。牀下有一大堆紙巾和兩個用過的避孕套。
弟對躲在被單後的女孩説:“這是我姐。”她如臨大敵般地笑了一下,很小的聲音叫道:“姐。”弟説:“你走吧。”這是弟的朋友租住的房子。
那個女孩走後,我問他:“怎麼不是你的第一個小愛人了?”弟説:“早就吹了。”我説:“你知道今天是什麼子嗎?”
“什麼子?”他漠不關心地追問。
我忽然有點心疼。
“弟,你該回家了。不能把子這樣過下去了。今天是你的生。”他似乎並無反應,淡定地“哦”了一聲算作回答。
我想我是瘋了,劈手奪過弟手中的煙。叼在嘴裏狠狠地上兩口。在弟瞠目結舌的時間裏,我把半支煙成一小截煙股,然後狠狠地掐滅。我被嗆得頭昏腦脹,直眼淚。
我説:“你不是瘋嗎?不是放縱嗎?那讓我們一起來好了。”我擁住弟,把滾燙的嘴遞給他。他慌張,毫無準備地喊我“姐”我停下來,對他聲俱厲地強調:“叫我榛。”他頓了一下,用陌生的目光打量我,試探地叫了一聲:“榛。”——這是我的“第一次”織着猶豫不決。徹骨的疼以及淚水,我瀕臨死亡般地絕望地抱住弟,木然地承受着來自他的重量和。他伏在我的身上,終於像個孩子對我講害怕。
我説:“你害怕什麼?”他説:“榛,你知道嗎…”
“什麼?”
“其實,我一直…”我用一隻手掩住他的冰冷的嘴。
他埋在我的身體裏:“我覺得自己在犯罪。我在亂倫。我一直在警告自己,這是不可能。我們是姐弟。可我還是不能剋制地想你。所以,我才會肆無忌憚地出來瘋,也許只有這樣我才能拯救自己。沒有人可以幫我。”我説:“不是的。弟,我從第一眼見到你,就喜歡你,就想把你帶到身邊,看着你長大,到這一天…”他含着淚,顫顫地叫了一聲:“榛。”除了緊緊擁在一起,我們找不到更好的對抗命運的姿態,可擁抱這麼難,非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我看着弟既悉又陌生的臉,想知道他如何生出這樣英俊人的面龐。我一再地鼓足勇氣,試圖問他“你喜歡我嗎”可自始至終,我也沒有説出口。併攏的腿雙間,有暖暖的東西在淌,是血。
有時候,我想,我也許寧願選擇繼續站住,接着站下去,依然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