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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榛·孤獨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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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褐海這座城市一片青葱,欣欣向榮。我依舊安安靜靜地潛伏在褐海中學的一隅。校園角落裏的叫不上名字的小花,粉的,黃的,大馬路上的杏花,全都綻開了,似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我忽然潦倒起來,有時候,半夜起牀,喝一點酒,頭暈腦脹地又睡過去,醒來時,天就亮了,窗外的樹上駐着麻雀,嘰嘰喳喳沒完沒了。

學校裏的事情雜而瑣碎。

我已經有些厭倦了。厭倦這裏的古板和壓抑。更多時候,我願意在下午的時候坐到藝體館門前的台階上看場上的孩子們踢足球。張卓羣越來越少地出現在那羣男孩子中間了。有幾次,他站在場邊,濕漉漉的眼神看着躍動在場上那些生龍活虎的身影。

批改高三學生作文的時候,我批到了一個叫盧榛榛的學生的作文。我邊讀文章邊向她的語文老師請教:“你看這個文章寫得是不是很好?”坐在我斜對面的同事皺起了眉頭,問:“誰?”我説:“盧榛榛。”他説:“她啊——”聲調拉長,有不懷好意或者是輕蔑的意味。

“她怎麼了?”我迫不及待地追問。

“哦,沒什麼。”我埋下頭,又去讀文章。題目叫做《依然站着》。辦公室的窗外爬滿了綠的藤蔓,生機。這個季節的生命總是旺盛且充沛地生長。在不經意間,一切已成蔚為壯觀的景象。生機盎然的夏就要降生了,我擺着紅筆,內心草長鶯飛,一片狼藉。

我是一個剛愎自用的女孩。

我不覺得自己哪裏好,不覺得自己的名字好聽臉蛋好看,也不覺得上天非要垂青或者拯救我什麼,我是一個看上去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沒人知道我心裏那個,黑,隨着年齡的增長,它不可阻止地成為我生命的疼痛所在。銘心刻骨。

我很年輕,在大街上,總是有很多很多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模樣清,朝氣蓬,她們成羣結隊地出現,麻雀一樣掠過街頭。我和她們如此格格不入,遙遠得恍若隔世。我想,我不是一個天使,我是一個幽靈,或者魔鬼。許多個夜裏,我夢見一匹白的馬拉着靈幡駛過我的窗前。姐姐和以往一樣,突然出現在客廳的沙發裏,蜷在那兒,像一隻疲憊安靜的貓,我揹着大大的書包,彎下身子來,叫了一聲:“姐姐。”她聲俱厲地指責我為什麼沒有按時回家。兩條腿悠閒地叉在一起,與她上半身的動顯得如此不合時宜。

百無聊賴。

進自己的房間,打開書包,把課本拿出來,坐在書桌前温習功課。門微微敞開着,廚房裏飄出晚飯的氣息。爸爸在門外晃了晃,又走開了,坐下去小聲地同姐姐説話。姐姐似乎很久很久沒有回家了。窗外的天空晦澀滯重下去,空氣中混雜着油膩甜腥以及夜晚來臨之前微涼的枯澀味道。姐姐總是如此神出鬼沒。有時候,媽媽提起她,就無奈且懊惱地搖起頭,説着説着,眼睛裏就有了淚花。從小到大,姐姐一直不是一個讓人省心的孩子。離家出走對她來説,是家常便飯,最長的時間是出走一年半,一年半之後,當她破衣爛衫出現在家門口的時候,媽媽幾乎不能辨認出她是自己領養的女兒了。就是這樣,一直是這樣,去年sars風頭最緊的時候,因為姐姐,媽媽哭了幾次,她打電話給姐姐,叫姐姐回家,姐姐不肯。她説她在澹川,一切都很好。可在媽媽的印象裏,那一直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城市,有戰爭、瘟疫和無休無止的死亡。後來姐姐打來電話説自己已經被確診為sars疑似病例,被隔離了,不能回家。她説這些的時候還是一副理直氣壯的口氣,而電話這端的母親已經是泣不成聲了。她那麼大的年紀,為了這麼大的一個女兒,折騰成如此模樣,我真為此有些憎恨姐姐。

弟弟與姐姐如出一轍,一樣的不聽話,從小到大,讓父母為他們透了心。他理着豎立的寸,走起路來左搖右晃,把家裏的東西摔得叮噹作響,真不知道他們從哪裏來的怒火。他常常毫無禮貌地指責媽媽的聒噪和嘮叨。很小的時候,爸爸總是捨不得打他,也有例外,他十二歲的時候躲在廁所裏煙,被父親抓住,皮開綻地打了一次。可他本桀驁,是不可更改的情。後來,爸爸再教訓他的時候,揚起的手被他架在了半空,他大逆不道地説:“你太老了,留着點力氣撐着自己的最後一口氣吧。”然後狠狠地一推,爸爸踉蹌地退了幾步才算站穩。

弟弟叫潘景家。已經十八歲了。姐姐叫陸曼娜。而我叫盧榛榛。這是一個奇怪的家庭。

弟弟是父母領養的最後一個孩子。弟弟的媽媽因為生弟弟大出血去世,而他的父親拒絕認領這個孩子,因為弟弟不過是他和那個可憐的女人的私生子。他是一個沒有一點責任和憐憫心的男人。所以,一降生在這個世界上,弟弟就失去了雙親,他就親身歷練着人情冷暖,沒有愛,沒有呵護,什麼也沒有,光溜着股躺在一張小牀上,他本能地伸開雙臂,粉紅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抓着些什麼——連剛出世的孩子都知道尋找愛,可是他註定什麼也抓不到。自己的命運彷彿是一團被捏的廢紙,任意拋棄在世界的角落,等待陌生人來翻雲覆雨。這就是弟弟。從一降生,陌生和疏離就成為他命運中解不開的結,他只有生活在自己用隔膜做成的世界裏才到安全。

後來,弟弟被送到孤兒院。

我九歲的時候,爸爸有一天下班回來鄭重其事地坐在我的對面。他和藹慈祥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不安和慌張,他把手放在我的頭頂,一股暖遍我的全身。他小心試探着問我:“榛,你不是想知道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嗎?”我睜着明亮的眼睛,略微有些恐懼地望着父親,父親有很大的鼻子。更小的時候,我被他抱在懷裏的時候總是沒完沒了地拿捏他的鼻子。我其實已經有些隱約。

在我更小的時候,大約四五歲的年紀,在和小夥伴們一起玩耍的時候,他們總是刻毒地喊我是“私生子”有一次,我哭着鼻子去問幼兒園的阿姨什麼是“私生子”她停下手中的活,俯下身來,緊緊地貼住我的臉,對我説“私生子”就是沒人要,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你有爸爸也有媽媽,有温暖的家,還有一個姐姐呢!最後她直起身來,照例拍拍我的頭頂,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地下了一個結論,你不是私生子!我安心地看了看幼兒園的阿姨,快快樂樂地走開了。

可是那樣容易被美麗的謊言所欺騙的年紀早已灰飛煙滅。

姐姐説:“榛,你是私生子。”姐姐叉着光溜溜的大腿坐在我的對面。麥當勞店裏人來人往,她盯着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説。咬牙切齒。面目猙獰。我突然停止了咀嚼,手裏還捧着一個漢堡,兩條腿晃晃悠悠地吊在半空中,忽然就停止了擺動。

我説:“姐姐,那你呢?”她説:“我也是,我和你,我們都不是好東西,是私生子!”——姐姐那一年十六歲,正式從學校退學。因為她和一個男孩子在自習課上擁抱和親嘴,且拒不承認錯誤。她還打架、煙、説髒話,是個女氓。她被學校開除了,狠狠地開除了。她離開學校那天連頭都沒回一下。

她帶我來麥當勞,這錢是她從媽媽那兒偷來的,她就坐在我對面,陰鬱着臉,看我,警告我:“不許説你吃麥當勞了!”她是一朵半途而廢的花,猖獗且不顧一切地怒放。

我覺得姐姐美麗極了。

——爸爸把我的手攥在手心裏。我覺得很温暖。

我説:“爸爸,我不想知道。”爸爸説:“不,榛,你遲早需要知道。”第二天,爸爸帶我去了孤兒院。那裏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就是在那裏,我第一次見到了弟,他理着平頭,穿着一件小白襯衫,紐扣系錯了一顆,睜着大而靈動的眼睛,雙手狠狠扯住柵欄的欄杆,向外張望,同時,身體不停地向後蕩去。

還有很多孩子,可是我卻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

我走過去,隔着柵欄摸他的臉,冷,有雨後潤涼的氣息。我雀躍着叫他“弟”他定定地看我,忽然開口説:“你們是來帶我走的嗎?”我説:“你不喜歡這裏嗎?”他回頭看了一眼,我的目光被牽引過去,看見了不遠處的另外一個小男孩,安靜地站在那兒,他又轉過頭看我,兇巴巴地説:“我恨透了這裏!”爸爸告訴我,六年前,我就是從這裏被他和媽媽抱回家的。現在他和媽媽想收養最後一個孩子,想要一個男孩,姐姐讓他們太失望了太傷心了。我被爸爸拉在手裏,沿着柵欄在一條石板小路上走過去。之後,我們見到孤兒院院長。是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

她似乎和爸爸是老朋友了。

她坐在茶几後面,笑容滿面:“老盧啊,要我説你就帶這個叫沈小朋的孩子。”她欠過身,遞來一張照片和一沓資料。照片是黑白的,小小的,上面一個瘦小的男孩子,有點惶恐的樣子,嘴緊咬住。

院長接着説:“這孩子天温順,從不惹是生非,而且腦子聰明。你也這麼大的年紀了,也不容易,收養一個將來有指望的孩子吧。”父親笑着説:“這孩子的身世?”院長説:“一個女人送來的,她説她是從一個垃圾箱旁邊撿來的,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就送到這裏來了。做父母的也真夠狠心的,或者是走投無路了吧。這些事誰説得清?只可憐了孩子。”父親翻來覆去地把那些資料和那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看了又看,篤定地點頭。他對院長説:“就沈小朋了!就這個孩子了!”我們三個人沿着柵欄在那條石板小路又走回去。天的上午,陽光明晃晃的,幾隻燕子停在電線上,又撲稜着翅膀飛開,一些女孩子發出了美麗的尖叫。幼兒園的小場上發生了一起鬥毆事件。兩個六歲的男孩子大打出手,一個穿小白襯衫的男孩把一個穿藍顏t恤的男孩騎在了身下,同時,手持一塊小石頭重重地拍下去,下面的男孩即刻頭破血,他先是搐了幾下,不久就爆炸一樣哭了出來,哭天搶地。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個小男孩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來,用陌生疏離的眼神看着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的男孩,不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