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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朋克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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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娜成了一片雲,將我這座黑的島嶼覆蓋起來,我成為她鼓翼之下的一隻小鳥,我倦了,把她的懷抱當作我温暖安寧的巢,她俯下身來親我,我孩子一般攏緊她,她的身體一點一點伏下來,輕下來,我們就蜷在沙發上,嘴對着嘴,我的牙齒被她的濕漉漉的舌頭去,她叫我弟,她又叫我小王子,她説我是他的蒼白少年。她狠狠地掐我,在我難以忍受的煎熬中抵達了頂點,躲藏在曼娜身下的我搭搭地哭了。

我要求曼娜抱我更緊一點,再緊一點。

她好像對我説了:“島,我會帶你去找童童的。”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赤的腳上加了一雙棉拖鞋,紅的,彩豔麗,身上則加了厚厚的被子,我被緊緊裹在中間,温暖得不可一世,我的脖子扭來扭去,目光在房間裏橫衝直撞,房間裏的一切既稔又陌生。安靜。曼娜已經不在牀上,也不在廚房,我找遍了樓上樓下以及每一個房間,連個影子也沒有。難道上班去了?我喊了一聲:“曼娜!”

“我在這兒。”

“哪兒?”

“衞生間!”她出來時,臉面蠟黃,形容枯槁,似乎有了一點紅眼泡。我詢問她怎麼了昨晚睡得怎麼樣,她説很好。一邊説一邊麻利地穿着衣服,穿到了一半又哇地叫了一聲,轉身跑進衞生間嘔吐去了。我站在那兒,看着她,莫名其妙。

等她出來時,我很認真地説:“你到底怎麼了?難道你懷孕了?”她説:“別囉嗦了。穿衣服,要穿得乾乾淨淨的。”我説:“幹什麼?”她已經蹬好了鞋子,對我頤指氣使起來:“我要帶你去見童童,想見不了?不想見,我們今天就不去了,再也不去了!——我帶你去見她是為了讓你死心!哎呀呀,我真的也説不清楚了!誰讓我是一個善女人呢!”我一聽,差點酸水沒從胃裏吐出來,但還是歡喜喜地鑽進衞生間,又洗又漱,還挑選了最漂亮的衣服,很快,我就成了一個衣着光鮮的小人,我被攥在曼娜的手裏出了門。

心情是暖融融的,像加了一件小棉襖。

我們很快到了學校,卻被一道塗抹着藍油漆的木柵欄擋住了去路。柵欄裏面是我所悉的大學校園,甬路上站着一棵棵樹,上面開滿了大團大團緊簇的白花,開得面目猙獰。四月下旬的北方,有着一年的光景之中最温暖和煦的陽光,許多年輕的情侶牽着手走在一起,女孩子大多戴着口罩,被各自的男孩緊緊地牽着,四處飛,幸福滿滿的樣子。

我的心就開始疼,像一塊冰,碎了,嘩啦一聲,劃破我的肌膚,血跟着淌出來,很疼很疼。

柵欄是嶄新的,油漆也剛剛刷上去,靠近它,會聞到新鮮的木屑味。

曼娜毫無由頭地問了我一句:“島嶼,我現在夠嗎?”我説:“哎,你是很。”曼娜白了我一眼,甩開胳膊扭扭搭搭向前走去了,她一聳肩一眉都帶着一股騷氣,我懷疑她上輩子就是一隻狐狸。曼娜走到了柵欄邊站崗的年輕門衞面前,忽然叫了一聲,那聲音很曖昧,覺是她叫人給掐了不該掐的地方一下,與此同時,她的身體像是隨風飄浮的一個小紙片,岌岌可危,搖搖墜。恰好,那個門衞用堅強剛硬的胳膊有力地遏制住了曼娜下沉的身體。

他們開始説話。曼娜用她誇張且濕漉漉的聲調調製着她的甜言語,向面孔白皙、弱不風的年輕門衞狂轟濫炸。

曼娜直起身子來,羞答答地説:“謝謝你啊,大哥哥。”

“不用謝。”

“大哥哥,我想找一個人啊,還請你幫忙。”

“怎麼幫?”

“我想從這個門進去。”

“不行!”

“求求了,大哥哥,為什麼不行呢?我就進一下而已。”

“説不行了就是不行,現在是非常時期。”

“你們可以通電話!”

“電話找不到人哪!哎,我要是能找到,我何苦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才來到東北,我們家是雲南西雙版納的,我們家…”——我看見曼娜虛張聲勢地在那裏胡説八道,不過説得卻是栩栩如生,幾乎要潸然淚下了讓那個門衞興趣陡增,儘管他還是用將信將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一身珠光寶氣的曼娜。

他説:“我怎麼聽你説話的口音不像南方人呢?”曼娜説:“大哥哥,您別這麼説啊,都是下九的人,只要你別嫌棄我,怎麼着都成…”門衞急急地説:“得得得,你拿這當院呢!哪裏來的就回哪裏去,省得我一會兒找人轟你!”曼娜的美人計宣告失敗。

曼娜立即變了一副面孔,她聲音一下提上了八度來,哇啦哇啦的,整個一街頭悍婦的形象,她自己扯散了頭髮,眼淚也很及時,齊刷刷地了下來:“我你媽呀!光天化之下,你個小小的門衞就敢調戲街頭少女…”她一驚一乍的樣子,引來了很多人的注意。那個門衞肯定是剛剛上崗的一個,還沒經過專業嚴格的職業訓練,忽然遇上這種情況,顯得措手不及,他還是一個孩子,十八九歲的模樣,他心一橫,了曼娜兩個耳光,憤恨卻説不出一句話,只是説:“你再鬧我還你!”曼娜這下真是吃到苦頭了,她回頭來喊我:“島嶼——”島嶼——這聲音飛起來,像一隻白大鳥,有漂亮透明的羽翼,在陽光下發出晶瑩奇妙的光,像早蒼穹之上的各種紙鳶,自由自在,一翅沖天。它旋轉着,飛翔着,迸裂着向四面八方擴散。隔着柵欄,我看見一個女孩子,穿白顏的少女裙,緩緩地轉過身體,裙子的褶皺上綴滿了靈一樣的陽光,驚訝且甜地衝我微笑。

——童童!

她循着聲音望過來,也看見了我。

這時,曼娜在叫我,她試圖通過我來鎮壓那個氣焰囂張的小門衞,可我的全部力都集中在柵欄另一側的女孩身上。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沒理我,轉過身,只留給我一片單薄的背影,若無其事,如同一片輕盈的雲彩向遠處飄去。

我即便把嗓子喊破了也無濟於事。

難道是我看花了眼?

可是我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我看見了尾隨在童童身後的男生,太悉不過了,高高瘦瘦的骨架,頂着一頭褐短髮的伊諾,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伸手去拉童童,被她故意閃開。然後,他們兩個人中間的空氣似乎凝結住,或者出現了真空。總之,出現了那麼一兩秒鐘的停滯。曼娜用史無前例的歇斯底里向我呼喊,並且仍舊噼裏啪啦地同那個看上去孱弱的小門衞僵持不下。我有些輕描淡寫地應付她説:“我好像看見了童童。”——的確是伊諾。

他轉過身,用驚訝的目光看我,向我走來,恍若隔世。在他的臉上,綻開了孩子或者少女的臉龐才有的笑靨。總之,這是一個奇怪且有點神秘的外國男孩,他會唱很好聽的歌,略帶沙啞的嗓音把俄羅斯民族遼遠的憂鬱全都演繹出來了,似乎你一伸手就有一片雪花降落在你的掌心。

柵欄一共兩道,中間隔出十米的距離,由幾個門衞佔據着。此刻,他們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胡攪蠻纏的曼娜身上。這的確是個不好招惹的女人,她就像蜂一樣,寧可死亡也要蜇疼對方。我就這樣與伊諾隔着十米的距離説話。

“島嶼,你從蘅城回來了。”我沒有回答伊諾的廢話。

“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

“這兒已經被封校了。”

“所以我現在就沒法回學校了。”

“但我們又見面了。”我們之間還是有距離的,隔着太多的東西,不只是十米這樣一段距離,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無可逾越的雷池。對話突然出現了罅隙,不知如何繼續下去。我覺得身體又開始發燒,低低地,不瘟不火地持續着,像暗夜裏不曾熄滅的一簇小火苗。早上出來的時候,曼娜已經給我量了體温,她已經宣佈我退燒了,哎,我吃了一大堆的撲熱息痛。難道我還要去醫院打幾瓶點滴?鬱悶。隔着柵欄的伊諾穿着鬆鬆垮垮的休閒褲,上身卻是一件白襯衫,很彬彬有禮地衝我笑着。

我説:“我怎麼才能回到學校呢?”他努力思考了一會聳聳肩説,生硬的中文使他説話時的面部表情有點扭曲,像是在跟我擠眉眼:“除非你趁他們不注意,偷偷地跳進來。不過學校是不允許跳柵欄的,更不會允許一個從蘅城回來的人跳柵欄。這是規定。你要是違規,你就要受到懲罰。”我説:“我明白。”他説:“很遺憾不能和你一起去跳舞,喝酒,還有學校正舉辦足球聯賽呢,也看不到你踢球了,還有…”我不打斷他的話,他會一直滔滔不絕地説下去的。在他意興盎然的時刻,我的目光躍過他的雙肩搜尋童童的身影,卻落得個兩眼空空,那除了一對鬧彆扭的情侶在吵嘴架之外,再沒有其他人了。

我説:“童童,她為什麼不肯見我?”他的話被我攔斬斷,一時間,伊諾像是失去了方向,僵在那兒。四月的大學校園,一切顯得是那麼的温暖、閒適。sras的肆橫行似乎只給這裏的年輕人帶來了一陣幸福的眩暈和恐慌。

伊諾説:“這正是你離開澹川,動身去蘅城的前的那個晚上,我想對你説的話。”我迫不及待,對他的引而不發心懷不滿:“你快説!”他猶豫不決,似乎在選擇表達的方式,小心翼翼:“説了我們就會成為敵人。”我説:“你還是説吧。”曼娜在尖叫,聲如裂,尖鋭地刺痛我的耳朵。我從未見到她如此窮兇極惡,同人扭打起來,披頭散髮,一邊撕扯一邊將口水吐出去,大聲宣佈着:“反正我剛從蘅城回來,已經得了sras。我要你們跟我一起死!七竅血死!”先前圍攏在她身邊的那些人如同受到了指令一樣迅速彈開,彷彿她是一顆定時炸彈,只餘下曼娜在那裏唾沫橫飛手舞足蹈,或是尖鋭或是悲傷。有許多幕場景,漸次呈現在眼前,譬如第一次和童童在中興大廈門前看到的那個像一朵紅雲的悲愴的女孩,再比如n天前在蘅城,安死的那天夜晚,我們在酒吧裏見到的叫如花的女子。她,我是説曼娜,她和她們,總是給我一種錯覺,其實,一直就是同一個人。可是,或許是出於一種先驗的恐懼,或者是我不願揭開光鮮的皮膚看到潰爛的本質,我總是樂於放棄證實的機會。冥冥之中,我覺得於我而言,這樣做是一件好事。

伊諾似乎也想跨過柵欄,想要詳盡跟我敍述這件事情,他眉頭緊鎖,大約是在整理思路,在他身後,是兩排筆直的小白楊樹,冒出鵝黃的樹葉來,一眼看過去暖暖的。他忽然眉上揚:“哦,是的,島嶼,我承認,這是一個事實。你,我,還有童童,我們之間構成了一個很可愛的三角關係。”

“你的意思是?”

“也許她背叛你了。”天!我的天!這怎麼可能?!不可能!童童不愛我了,她會背叛我?——這事情猶如一記重錘敲在我的頭上。一時不知道想要説什麼,只是極力否認,讓“不”字在頭腦裏擴充起來,支撐自己即將崩潰的意念。

伊諾的目光暗淡下來,他折身離開。我想衝過去,抓住他的脖,問他個究竟,他竟跑起來,頭一下也不肯回,匆忙之中撞上了剛才在童童站過的地方打架的那對情侶,不過現在他們已經不打架了,和好如初了,甜的樣子,抱在一起,練習人工呼。很不巧,伊諾撞翻了那個男生,他坐在地上衝伊諾大罵:“fuckyou!”我這才看清楚,坐在地上的那個男生是一個西歐人。

從回來到現在,現在當然是‮夜午‬了,窗子開着,風肆無忌憚地灌進來。路上偶爾有車子駛過,似乎裝載很多貨物的大卡車多一些。從不遠處的海豐大路上驚天動地地跑過去。那一刻,我覺得蘇的這所大房子似乎有坍塌的可能。

窗外有棵鬱鬱葱葱的樹,燈光打在上面,使葉子在暗夜裏看上去金光閃閃,一片奪目的黃。我心事重重地坐在牀上,煙,悶頭悶腦地想這件事。

不知怎麼回事,身體又開始發燒了。我想象自己孤身一人,漂泊他鄉,在一個陌生小鎮的小旅館裏,得了一種絕症。在一個狹小的房間,在一張有着素雅的白牀單的單人牀上,我蜷縮在上面,如同一個蒼白少年,就這樣,乾乾淨淨地死去。

人生不過忽然而已,有時候,覺得選擇死亡實非懦弱,而是生者對曖昧的世界發起的最後衝擊,我不肯居於你的股掌之間,連邊緣都不肯,索縱身跳入漆漆無光的虛無。

頭也開始疼,我開始在屋子裏踱步,浩浩蕩蕩的風穿進來,樓下的落地鐘敲了十二下後戛然而止。我光着腳下樓去找撲熱息痛,翻遍了所有屜,卻一無所獲。我習慣地大呼小叫:“曼娜,來幫我找藥!”回應我的是一片又一片蒼茫的沉默。在這佈滿暗湧的深夜裏,我一個人,守着這麼一所大房子,悲傷地哭了。我一直是一個有着悲傷回憶的人。

回想起來,從我搬進這所大房子開始,我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由曼娜來打點,儼然成了我的家庭女傭。可是,現在曼娜再也不可能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眼前了,因為白天的時候,她被帶走了。因為她的胡説八道,她説她得了sras。就有一輛120吱嘎吱嘎地開來了,把她帶走了。對她的口無遮攔,我早就做過預測,早晚有一天,她會因此吃苦頭。她卻對我的話總是表現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態度。

不過,還是有個大問號打在了我的腦袋裏,飄來飄去:曼娜真的去蘅城了嗎?她真得了sras了嗎?

如果上述一切成立的話,那麼我現在持續的發燒是不是另有原因,並非一般冒,而是讓人不寒而慄的sras。

我想,只要天一亮,我就應該趕到市隔離中心,去見曼娜,去驗證這件事情的虛實。

對了,我差點忘了最重要的事:為什麼童童不肯見我?

究竟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