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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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摸摸我的脈搏,又用力按我的肚子,問我:“痛不痛?痛不痛?”我説:“不痛,好了,真奇怪。”就要下牀來,他看看我,真的好了,呆了一下,就説:“你還是躺着,我去做個熱水袋給你。”我説:“真的好了,不用去。”這時荷西突然扳住我的臉,對我説:“咦,你的眼睛什麼時候腫得那麼大了。”我伸手摸摸,右眼腫得高高的了。我説:“我去照鏡子看看!”下牀來沒走了幾步路,胃突然像有人用鞭子打了一下似的一痛,我“哦”的叫了一聲,蹲了下去,這個奇怪的胃開始起筋來。我快步回到牀上去,這個痛像閃電似的捉住了我,我覺得我的胃裏有人用手在扭它,在絞它。我縮着身體努力去對抗它,但是還是忍不住呻起來,忍着忍着,這種痛不斷的加重,我開始無法控制的在牀上滾來滾去,口裏尖叫出來,痛到後來,我眼前一片黑暗,只聽見自己像野獸一樣在狂叫。荷西伸手過來要替我胃,我用力推開他,大喊着:“不要碰我啊!”我坐起來,又跌下去,痙攣的劇痛並不停止。我叫啞了嗓子,口肺裏面也連着痛起來,每一氣,肺葉尖也在筋。這時我好似一個破布娃娃,正在被一個看不見的恐怖的東西將我一片一片在撕碎。我眼前完全是黑的。什麼都看不見,神智是很清楚的,只是身體做了劇痛的奴隸,在做沒有效果的掙扎。我喊不動了,開始咬枕頭,抓牀單,汗濕透了全身。
荷西跪在牀邊,焦急得幾乎下淚來,他不斷的用中文叫我在小時候只有父母和姐姐叫我的小名——“妹妹!妹妹!妹妹——”我聽到這個聲音,呆了一下,四周一片黑暗,耳朵裏好似有很重的聲音在爆炸,又像雷鳴一樣轟轟的打過來,劇痛卻一刻也不釋放我,我開始還尖叫起來,我聽見自己用中文在亂叫:“姆媽啊!爹爹啊!我要死啦!我痛啊——”我當時沒有思想任何事情,我口裏在尖叫着,身上能覺的就是在被人扭斷了內臟似的痛得發狂。
荷西將我抱起來往外面走,他開了大門,將我靠在門上,再跑去開了車子,把我放進去,我知道自己在外面了,就咬住嘴不讓自己叫痛。強烈的光線照進來,我閉上眼睛,覺得怕光怕得不得了,我用手矇住眼睛對荷西説:“光線,我不要光,快擋住我。”他沒有理我,我又尖叫:“荷西,光太強了。”他從後座抓了一條巾丟給我,我不知怎的,怕得拿巾馬上把自己蓋起來,趴在膝蓋上。
星期天的沙漠醫院當然不可能有醫生,荷西找不到人,一言不發的掉轉車頭往沙漠軍團的營房開去。我們到了營房邊,衞兵一看見我那個樣子,連忙上來幫忙,兩個人將我半拖半抱的抬進醫療室,衞兵馬上叫人去找醫官。我躺在病台上,覺得人又慢慢好過來了,耳朵不響了,眼睛不黑了,胃不痛了,等到二十多分鐘之後,醫官快步進來時,我已經坐起來了,只是有點虛,別的都很正常。
荷西將這個下午排山倒海似的病情講給醫生聽,醫生給我聽了心臟,把了脈搏,又看看我的舌頭,敲敲我的胃,我什麼都不在痛了,只是心跳有點快。他很奇怪的嘆了口氣,對荷西説:“她很好啊!看不出有什麼不對。”我看荷西很氣,好似騙了醫官一場似的不好意思,他説:“你看看她的眼睛。”醫官扳過我的眼睛來看看,説:“灌膿了,發炎好多天了吧?”我們拼命否認,説是一小時之內腫起來的。醫官看了一下,給我打了一針消炎針,他再看看我那個樣子,不像是在跟他開玩笑,於是説:“也許是食物中毒。”我説:“不是,我沒有瀉肚子。”他又説:“也許是過,吃錯了東西。”我又説:“皮膚上沒有紅斑,不是食物過。”醫官很耐的看了我一眼,對我説:“那麼你躺下來,如果再吐了再劇痛了馬上來叫我。”説完他走掉了。
説也奇怪,我前一小時好似厲鬼附身一樣的病痛,在診療室裏完完全全沒有再發。半小時過去了,衞兵和荷西將我扶上車,衞兵很和善的説:“要再發了馬上回來。”坐在車上我覺得很累,荷西對我説:“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趴在他肩上閉着眼睛,頸上的牌子斜斜的垂在他腿上。
沙漠軍團往回家的路上,是一條很斜的下坡道。荷西發動了車子,慢慢的滑下去,滑了不到幾公尺,我到車子意外的輕,荷西並沒有踏油門,但是車子好像有人在後面推似的加快滑下去。荷西用力踏煞車,煞車不靈了,我看見他馬上拉手煞車,將排檔換到一檔,同時緊張的對我説:“三,抱緊我!”車子失速的開始往下坡飛似的衝下去,他又去踩煞車,但是煞車硬硬的卡住了,斜坡並不是很高的,照理説車子再滑也不可能那麼快,一剎間我們好像浮起來似的往下滑下去,荷西又大聲叫我:“抓緊我,不要怕。”我張大了眼睛,看見荷西前面的路飛也似的撲上來,我要叫,喉嚨像被卡住了似的叫不出來。正對面來了一輛十輪大卡車的軍車,我們眼看就要撞上去了,我這才“啊——”一下的狂叫出來,荷西用力一扭方向盤,我們的車子衝出路邊,又滑了好久不停,荷西看見前面有一個沙堆,他拿車子一下往沙裏撞去,車停住了,我們兩個人在灰天灰地的沙堆裏嚇得手腳冰冷,癱了下來。
對面那輛軍車上的人馬上下來了,他們往我們跑來,一面問:“沒事吧?還好吧!”我們只會點頭,話也不會回答。
等他們拿了鏟子來除沙時,我們還軟在位子上,好像給人催眠過了似的。
荷西過了好一會,才説出一個字來,他對那些軍人説:“是煞車。”駕駛兵叫荷西下車,他來試試車。就有那麼嚇人,車子發動了之後,他一次一次的試煞車都是好好的,荷西不相信,也上去試試,居然也是好的。剛剛發生的那幾秒鐘就像一場惡夢,醒來無影無蹤。我們張口結舌的望着車子,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以後我們兩人怎麼再上了車,如何慢慢的開回家來,事後再回想,再也記不得了,那一段好似催眠中的時光完全不在記憶裏。
到了家門口,荷西來抱我下車,問我:“覺得怎麼樣?”我説:“人好累好累,痛是不再痛了。”於是我上半身給荷西託着,另外左手還抓着車門,我的身子靠在他身上,那塊小銅片又碰到了荷西,這是我事後回憶時再想起來的,當時自然不會注意這件小事情。
荷西為了托住我,他用腳大力的把車門碰上,我只覺得一陣昏天黑地的痛。四隻手指緊緊的給壓在車門裏,荷西沒看見,還拼命將我往家裏拖進去,我説:“手——手,荷西啊——。”他回頭一看,驚叫了一聲,放開我馬上去開車門,手拉出來時,食指和中指看上去扁扁的,過了兩三秒鐘,血譁一下温暖的出來,手掌慢慢被浸濕了。
“天啊!我們做了什麼錯事——”荷西顫着聲音説,掌着我的手就站在那裏發起抖來。
我不知怎的覺得身體內最後的氣力都好似要用盡了,不是手的痛,是虛得不得了,我渴望快快讓我睡下來。
我對荷西説:“手不要緊,我要躺下,快——。”這時一個鄰家的沙哈拉威婦女在我身後輕呼了一聲,馬上跑上來托住我的小腹,荷西還在看我卡壞了的手,她急急的對荷西説:“她——小孩——要掉下來了。”我只覺得人一直在遠去,她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我抬頭無力的看一下荷西,他的臉像在水波上的影子飄來飄去。荷西蹲下來也用力抱住了我,一面對那個鄰居女人説:“去叫人來。”我聽見了,用盡氣力才擠出幾個字——“什麼事?我怎麼了?”
“不要怕,你在大量的血。”荷西温柔的聲音傳過來。
我低頭下去一看,小水注似的血,沿着兩腿下來,浸得地上一灘紅紅的濃血,裙子上早濕了一大片,血不停的靜靜的從小腹裏出來。
“我們得馬上回去找醫官。”荷西人抖得要命。
我當時人很清楚,只是覺得要飄出去了似的輕,我記得我還對荷西説:“我們的車不能用,找人來。”荷西一把將我抱起來往家裏走,踢開門,將我放在牀上,我一躺下,覺得下體好似啪一下被撞開了,血就這樣泉水似的衝出來。
當時我完全不覺得痛,我正化做羽慢慢的要飛出自己去。
罕地的子葛柏快步跑進來,罕地穿了一條大褲子跟在後面,罕地對荷西説:“不要慌,是產,我太太有經驗。”荷西説:“不可能是產,我太太沒有懷孕。”罕地很生氣的在責備他:“你也許不知道,她或許沒有告訴你。”
“隨便你怎麼説,我要你的車送她去醫院,我肯定她沒有懷孕。”他們爭辯的聲音一波一波的傳過來,好似巨響的鐵鏈在彈着我當時極度衰弱的神。我的生命在此時對我沒有意義,唯一希望的是他們停止説話,給我永遠的寧靜,那怕是死也沒有比這些聲音在我體上的傷害更令我苦痛的了。
我又聽見罕地的子在大聲説話,這些聲使我像一脆弱的琴絃在被它一來一回的撥着,難過極了。我下意識的舉起兩隻手,想捂住耳朵。
我的手碰到了零亂的長髮,罕地的子驚叫了一聲,馬上退到門邊去,指着我,厲聲的用土語對罕地講了幾個字,罕地馬上也退了幾步,用好沉重的聲音對荷西説:“她頸上的牌子,誰給她掛上去的?”荷西説:“我們快送她去醫院,什麼牌子以後再講。”罕地大叫起來:“拿下來,馬上把那塊東西拿下來。”荷西猶豫了一下,罕地緊張得又叫起來:“快,快去拿,她要死了,你們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荷西被罕地一推,他上來用力一拉牌子,絲帶斷了,牌子在他手裏。
罕地下鞋子用力打荷西的手,牌子掉下來,落在我躺着的牀邊。
他的子又講了很多話,罕地似乎歇斯底里的在問荷西:“你快想想,這個牌子還碰過什麼人?什麼東西?快,我們沒有時間。”荷西結巴的在説話,他染了罕地和他子的驚嚇,他説:“碰過我,碰過錄音機,其它——好像沒有別的了。”罕地又問他:“再想想,快!”荷西説:“真的,再沒有碰過別的。”罕地用阿拉伯文在説:“神啊,保佑我們。”又説:“沒事了,我們去外面説話。”
“她在血——”荷西很不放心的説,但是還是跟出去了。
我聽見他們將前面通走廊那個門關上了,都在客廳裏。
我的神很奇怪的又回覆過來,我在大量的冷汗,我重重的緩慢的在呼,我眼睛沉重得張不開來,但是我的身體已經不再飄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