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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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嚴肅的,人生也是可悲的,在某種特定的境況下,人生顯得那麼淺薄,有時候竟完完全全是一場鬧劇!好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小丑,仍人耍,可悲可笑!可氣可惱!
沙河之災。
沙河是四川省金堂縣人,我是四川廣漢縣人,兩處相隔不過50華里,算得上是老鄉。但我和他非親非故,毫無瓜葛。沙河是詩人,我很少讀詩,本不懂詩;我對詩人不崇拜,不模仿,興味十二萬分地索然。我與沙河——按説,是“與”不起來的,但是“我與沙河”卻決定了我的整個青,我的大半生的命運!
1957年,浦熙修女士發表在《文匯報》的《沙河事件》。我讀了,無端地動起來。也許是文章寫得好,有相當的扇動力;也許“沙河”這三個字,引了我;也許沙河是我的故鄉人,是的,1957年,從四川來到北京已經整整三個秋,我是那麼懷舊,那麼思念四川。人到了外面的世界,才覺得家鄉什麼都好,家鄉的草草木木,家鄉的一磚一瓦,點點滴滴我都十分繾綣,十分懷念。我意念中的沙河,是一個白淨臉面、略微羞澀,而有些倔強的青年,此刻正焦頭爛額,受到圍攻,孤立無援。他多麼需要安和援助啊!我想。
恰正成都12中,我母校的班主任老師潘森林,來信説:“同學那麼多在北京,我不能一一都回信,我只給你一個人寫信。”並附上他女兒的照片,他女兒坐在小竹椅上,照片至今留存。説:這是我女兒的照片,你們畢業時,她剛出生,現在她已經三週歲了。”又説:“見到我女兒,你應當想起母校!”一時,我受寵若驚,慨萬端!
成都12中,就是川大附中,是格調不低的學校,我是1952年季統考分來的(在此之前,中小學秋兩季都招生)。我的年歲較小,淘氣逞嬌,很不馴服(1997年,同學重聚蓉城時,都慨嘆我的“個”!),常常惹惱班幹部,惹得班主任潘森林,大動肝火,拍桌子瞪眼!多少次不公平的批評,甚至羞辱!其實我父親是開明開明士紳,縣人民代表,我就不懂得在班裏宣傳宣傳,只説家庭成分“地主”畢業鑑定,潘森林給我的多是貶辭,行是“丙等”當時我還不懂得,畢業鑑定,對於個人前途、升學是多麼地至關重要!川大附中的老師同學,並不是不喜歡我,上課提問,幾乎每個老師都最喜歡叫到我,老師的微笑點頭讚許,給了我多少鼓勵和愉快!每次班集會,全班同學都鼓掌歡我唱歌…高中畢業後,多少封追逐我的,求愛的信!
1997年,我再次出現在成都時,母校的同學老師都驚歎説“一個已死去的同學復活了”而受到熱烈的歡和招待!當年的教導主任黃黎揚老師,西服革履地來了…
當時的課間,總是歌聲不斷。班裏有人拉得一手好胡琴。胡琴一響,全班都要唱歌,我是帶頭最愛唱歌的。
成都12中,地處三瓦窯,一條彎彎的小河包圍着學校。晚飯後同學三五成羣漫步在小河邊,談心、嬉戲。畢業前夕,河裏有一隻木船,課餘,我們全班都擠上小木船,同學程一川,用一大竹竿撐着划着,就這樣從學校劃到三瓦窯,從三瓦窯劃到學校。大家唱着歌,拍着手,大聲地嬉笑、叫喊!真是無盡的樂趣,舒心到了極點!我喜歡高挽褲腳,坐在船舷邊,把腳泡在水裏,不少同學也都把腳泡在水裏…
三年以後,我已在北京18中當了教師,三年以後,我已年滿19歲,成年人了。但我仍舊醉於我的成都12中,我的三瓦窯,我的中學生生活,覺得我還是那麼天真爛漫,那麼愛唱歌,愛遊戲,愛淘氣,愛惹人生氣。
我給班主任潘森林寫回信,不知怎麼,信手就寫了沙河。寫後,也就忘記得乾乾淨淨。
“反右”運動來了,我還一片天真,認為自己是最擁護主席的。那年暑假,學生正在試考時,我提前回了四川。暑期還沒結束,學校電匯40元,叫我立即返京。回到北京18中,覺異樣,人人都和我疏遠,冷眼瞅着我。接着是黨支部找我談話,讓我接受批鬥,待問題。待什麼?我有什麼?校長曹丐,説:“這是羣眾的意見,我不能壓制羣眾!”開會前,已被斗的高揮,告誡我説:“要開你的會了,實事求是,説過的話承認,沒有説過的,堅決不承認!”高揮13歲參加革命,17歲在上海搞過大學生運動,參加過淮海戰役,參加過渡江,最早在文工團,後上工農速成中學。因父親在台灣,肅反時被鬥。她對共產黨的運動見識過,不像我那麼幼稚無知。
當時,北京市人事局一位幹部,下放到18中當教導主任,她名叫黃秀琴25歲,18歲入黨,出身好。一見我和高揮挨鬥,驚住了。剛開完鬥爭會,就站在教室門口,她拉着我和高揮的手,憤地説:“學校怎麼搞的?反右反在了兩個小姑娘頭上了?我們人事局就不是這樣…”高揮當即哭了。以後黃秀琴一直對我很好。我被髮配農村勞動,每次回學校領取工資,她都熱情地幫忙我,我借閲圖書或上會計室,她跟上跟下。會計最愛刁難我,不馬上給我錢,讓我等。黃秀琴就立即責令會計快給我工資,説,“人家大老遠地跑來…”她後來調任北京市東鐵匠營一中書記,一直到退休。但我卻未去看望過她,儘管我一直惦記着她,她。最近高揮和我聯繫上了,她説,她專程去過黃秀琴家探望。高揮現是離休幹部,離休前任職中國地質大學圖書館館長。
批判鬥爭我的內容,都是説這部電影好,那部電影不好,這本書好,那本書不好,這個作家好,那個作家不好,而我愛看的書和電影,喜歡的作家,偏偏都是封資修的,是反動的。當然,還有——當時《人民報》連載安娜·路易絲·斯特朗的《斯大林時代》,讀後,我説過“斯大林真殘暴!”這是批判鬥爭我的重點。
一次、二次,第三次鬥爭會時,突然讓我待和沙河的關係,待為什麼和《草木篇》共鳴?我完全傻眼了,什麼沙河?我不認識,能和他有什麼關係?什麼《草木篇》,我本沒有讀過。在羣情憤的場面,我若堅持説沒有讀過《草木篇》不認識沙河,那就是態度不好,不老實!我若説讀過並有所共鳴,那就是赫然一條罪狀!我該怎麼辦呀!
我咬緊牙關,沙河不認識,《草木篇》沒有讀過!我剛表了態,就是一片震耳聾的“打倒”之聲。接着便宣讀,天我給母校班主任潘森林的信。什麼“我熱血沸騰”什麼“沙河無辜”什麼“我要回四川安沙河”
…
亂了,全亂套了!我竟一點都不記得了,但是信紙拍在了我面前!滿紙的沙河,真真確確是我寫的呀!因為這封信,我的右派升級了!是的,“寵愛我”的班主任老師,揭發了我,遠天遠地,巴巴地從成都寄信來揭發我!在潘森林,是立功了,大義滅親嘛!革命義舉嘛!在我,卻是滅頂之災!永世不得翻身!
這就是現實!嚴酷的現實!
不久,在北京市南苑區全區中小學教師反右鬥爭總結會上,區委張書記親自點了我的名。區委張書記和我同姓張,40多歲年紀,人很瘦,屈背彎的,河南口音。那一天,他身着黑中山服,站在臨窗的高台上,就那麼躬着背,比劃着,聲音並不響亮,卻是字字句句,石頭般沉重地砸在我的心坎上。真是一字一顫抖,他講話的每字每句,都有很強的穿透力,直刺得我血模糊,不分東西!
“沙河,”他説,兩隻手臂就那麼伸出去,再用力一收,彷彿要把沙河從四川抓來北京批鬥!
“大右派分子沙河!就在這裏,”他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弧形,降低聲音道:“就在我們南苑區,竟有人同情他,可見毒之廣之深!説什麼‘我要回四川安他’安沙河!這不是右派情是什麼?沙河的《草木篇》惡毒攻擊社會主義,是大毒草!和大毒草共鳴,和大右派沆瀣一氣,臭味相投,這樣的人能不算右派嗎?”他的話音剛落,“打倒大右派分子沙河!”、“打倒《章木篇》!”、“打倒沙河在北京的代表!”的口號聲,響徹大禮堂!一時間,我竟成了沙河在北京的代表!,對《草木篇》的聲討,竟衝着我來了!
區委書記講完話,我的右派升了級,處分加重了。右派最後定宣佈處分時,高揮是六類,免於行政處分,我是四類,情節嚴重,監督勞動!
那天從南苑回到學校,我又遭到了窮追猛打,説我“人小鬼大,狡滑透頂。”批鬥會上的口號升級為:“開除她!”、“槍斃她!”火力之猛,前所未有!
從此沙河就成了我的影子,我走到哪裏,跟到哪裏,所有的組織談話,大小鬥爭會,都離不開“沙河”從“反右”直到“文化大革命”!
4/4/07寫於東高地。1/16/09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