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的右派紀念照説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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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新買了數碼相機,翻出許多老照片,想翻拍後存入電腦中,其中一張“我的右派紀念照”引起了我的深深的回憶。
高揮是我的難友,當年我和她同在北京18中語文組,1957年同時淪為右派。
説起“我的右派紀念照”記得當年剛挨完鬥,高揮就去首都照相館照了一張像,她説是她的“右派紀念照”她説要留住這個形象,將來老了看着有意義。她把鬥爭會的記錄都小心地保存下來。她説這樣才知道我的檔案裏有些什麼東西。於是我也學她的樣,立即也去首都照相館照了一張“右派紀念照”高揮,這個人很有意思。她是江蘇人,13歲就跑到解放區去,參加了戰地文工團,17歲在上海搞大學生運動,參加過淮海戰役。肅反時因她父親在台灣,是鬥爭對象。之後,畢業於清華大學工農速成中學。當時她的男友劉玉發,是班上的副班長——旋工出身——被選定為留蘇預備生,條件是,必須和高揮斷決關係。小劉毅然選擇了和高揮朋友而放棄了留蘇機會。畢業時,她因肓腸手術而未升學,分到了北京18中數學組。小劉上了北京地質學院。當時我在語文組,因為和她説得來,便鼓動她改教語文,當時也是缺教師,這樣她便來了語文組。1957年,北京18中劃了四名右派,語文組就佔了三個,其中就有我和高揮。
記得,開我的第一場鬥爭會之前,高揮把我拉在她的宿舍門背後,眼裏轉着淚花,慎重地對我説:“説過的話承認,沒有説過的話打死也不承認!”那天她穿一件前繡着白花的短袖襯衫。但是鬥爭會上,我並沒有按照她教給我的行事,而是胡亂承認了好多。定罪做結論時,我的材料好幾頁,她只有半頁;宣佈處分,她是六類免於行政處分,留校教課,我是四類,降工資兩級並監督勞動;她,1959年摘帽子,回到了人民隊伍當中;我,勞動了22年,直到宣佈錯劃,千斤頂才從頭上取下來。
那時學校校長和人事幹部,對反右運動,認識是不足的。反右以前,每天晚飯後,校長都要帶着我們在學校四周溜彎,語文組有幾個四川人,校長説他愛人也是四川人,並吩咐廚房在飯廳中擺兩大碗油炸辣椒,校長辦公室和他的宿舍,我們都隨便進出。所以運動中,我和高揮寫檢查材料,不是在人事辦公室,就是在校長宿舍。記得,高揮還對我説,你看,這些文件櫃都沒有上鎖,就放心讓你我在這裏寫材料!
那時我們正當青年少,正在熱戀當中,突然來了這麼個反右運動,恰恰我們又都是鬥爭對象,炮轟的目標。原本是很單純的家庭關係和社會關係,一下子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搞得人暈頭轉向措手不及,以致造成我終身的悔恨,終身的不幸。
正在鬥爭我們的子當中,有一天,高揮在工農速中的地理老師,戴着一付深度近視眼鏡,跑來宿舍找她。那位老師公開追求她,當着我的面,拉開臉來説話,高揮硬要拉着我,不讓我離開,得我很尷尬。那位地理老師,並不給我好印象,他説些什麼,我一點也不記得了,而高揮,我卻記得很清楚。她聲音抬得很高,乾脆就是在大聲喊叫,像吵架一般。高揮喊着説:我已經劃右派了!那位涎着臉説,我不在乎。高揮説我和劉玉發正在往,那位又説什麼,我不記得了。整整折騰了一個下午。就像在演戲,我説這些,也許沒人相信,但這卻是事實。也可以想象,在男士眼中,高揮自有她的人的媚力。
1959年戰犯特赦和右派摘帽是同時宣佈的,記得是在10月1國慶節那天。那時我和1000多名大學生右派,同在德茂農場監督勞動,摘帽的只有兩三名,千分之幾,極少。高揮幸運,首批摘帽,但她和小劉結婚是在這之前。當時劉玉發大學畢業留在地質學院,搞學生會工作。劉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和右派結婚,算不算得上是中國第一例呢?我不敢肯定,但確實是少有的。劉玉發,小夥子很帥氣,人很樸實,對人寬厚。記得一次我從農村回校領工資,正好劉玉發在。我和他聊了一會兒,問他黨如何對待右派,問他地質學院右派的待遇。他説我們太年輕,不懂事。中飯,他和高揮請我吃餡餅,我喜歡吃,分別時,小劉又給我買了10個,還給包好了,堅持送我到汽車站。高揮沒有送。他對高揮身邊的人,都是這麼好。他為高揮放棄了留蘇,而且膽敢和右派分子結婚。他在18中人的眼中贏來了很好的聲譽。60年代初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肓目地把孩子的户口上在了江蘇。那時“北京市户口”是多麼重要!為了這個户口,折騰了好多年。1964年我生女兒時,18中人都以高揮的教訓叮囑我,千萬不要把户口上在四川!這些好意,我都深深地記在心中。退休時,劉玉發是北京地質大學副校長,高揮是地質大學圖書館館長,不,他們倆都是離休幹部。不久前,突然一個電話打到我家,説找她過去的一個同事,呀,是高揮!好高興,真是想不到!那天我們聊了一兩個小時。她一點都沒有變,説話還是那麼慷慨昂,可惜她不會電腦。
還有一個18中人,黃秀琴。1957年,她25歲,是從北京人事局下放到18中,任教導主任職。據當時校長介紹,説她早年入黨,18歲當某中學校長。她的基好,説話毫無顧忌。1957年暑期反右運動,分散在各學校搞,18中揪出了我和高揮。寒假,全區中小學教師集中在南苑,名為“集中學習”實際就是繼續反右,由區委書記親自抓。當時北京市還是小區,諸如東單區西單區前門區…等等。那時我們集中住在教室裏,晚上通鋪睡覺,白天被褥一卷,就是鬥爭會場。18中又揪出兩個。我給成都12中老師同情沙河的信,這時被揭發出來,又為我補了兩場鬥爭會。剛開完鬥爭會,在我們住的教室門口,黃秀琴拉着我和高揮的手,説:“我就不明白反右反右,18中怎麼反在了兩個小姑娘頭上來了?”她還説:“人事局就不是這樣…”高揮當時就哭了。我們站在教室門口,旁邊有一眼水井,人來人去地,都望着我們,沒有一個人答腔。1958年我發配到農村監督勞動,每次回校領取工資,黃秀琴都很關切我,我去圖書館或會計室,她都跟上跟下,會計張竹青,她愛人是南苑機場工軍政治部主任,每次運動都是響噹噹的左派,她特別愛叼難人,黃就責令她先數出我的錢來,説,人家大老遠地來…以後黃調到東鐵匠營一中當校長,直到退休。高揮説,她特意專程去過她家探望。我也應當去,但我卻沒有去。
18中教導處幹事姚文琴,30多歲,她愛人長征時期是朱德的警衞員,1956年去世,之前是大紅門北京空軍軍區糧食倉庫主任。這個姚文琴,也是説話隨便,她喜歡我們幾個,管我叫小妹,常請我們下飯館,幾次説是要送給我們降落傘綢子做的衣服,一人一件。集中學習剛開始不久,有一天。早上八點,馬上就要開會了,別人的被褥早已捲起來了,她還蒙着頭躺在牀上不起。有人拉她也不起。校長跑來威脅説:“你不起牀,後果自己負責!”以後是怎麼收場的,我就不記得了,只記得當時很多人圍在她牀前,七嘴八舌的,説什麼的都有。當然學校是不會給她劃右派的。姚文琴的恐慌,反映了當時普通人的心態。劃右派的人就不説了,不劃右派人的心,也是發緊的,恐懼的,只是悶在心頭,不説罷了。像姚文琴這樣公開表示出來的,是極其個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