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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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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邊沼地跑來的。”湯姆説,朝天上指指。

“從哈特荷佛來嗎?而且翻過盧斯威特巖下來嗎?你不是説謊吧?”

“我為什麼要説謊呢?”湯姆説,頭又靠在柱子上。

“你怎麼上得去呢?”

“我從哈特荷佛府跑過來的,”湯姆這時又疲倦又沒有指望,簡直沒有心思編出一套話來,也來不及編,所以三言兩語把事實經過告訴了她。

“老天保佑你!那麼你沒有偷什麼東西嗎?”

“沒有。”

“老天保佑你!我可敢保證。怎麼,上帝因為這孩子是清白無罪的,所以指引他的路!離開爵爺府,走過哈特荷佛澤,又翻過盧斯威特巖!如果不是上帝指引他,哪兒聽説有這種事情呢?你為什麼不吃麪包?”

“我吃不下。”

“麪包不錯呀,是我親手做的。”

“我吃不下。”湯姆説,就把頭靠在自己的膝蓋上,接着問,“今天是星期嗎?”

“不是,為什麼應當是星期呢?”

“因為我聽見教堂的鐘聲敲得像星期的一樣。”

“上帝保佑你!這孩子病了。你跟我來,我找個地方給你休息一下。如果你稍微乾淨一點,我就看在上帝的面上,把你放在我自己的牀上了。不過你上這裏來。”可是湯姆打算站起來時,人又疲倦又發暈,只好由她扶起來,領着走。

她帶他到屋外一所草棚裏,扶他睡在一堆柔軟芬芳的乾草和一條舊毯子上,叫他睡一覺恢復疲倦。過一個鐘點,等放了學,她再過來看他。

説完她重又進屋子裏去了,滿以為湯姆立刻就會沉沉睡去。

可是湯姆並沒有睡覺。

他不但沒有睡覺,而且翻來覆去,亂踢亂蹬,不成樣子。他覺得渾身滾燙,渴想跑到河裏去涼一下。後來他半睡半醒,夢見自己聽到那個小白姑娘向他叫:“唷,你真髒呀;快去快去洗洗。”後來又聽見那個愛爾蘭女人説:“那些願意清白的人,他們將得到清白。”後來他聽見教堂的鐘聲敲得非常響亮,而且就在他附近;不管剛才老婆婆怎麼説不是星期,他肯定準是星期。他要去做禮拜,看看教堂裏面是什麼景象。可憐的小傢伙,他一生中就從來不曾進過教堂啊。可是他這樣渾身的煤灰和骯髒,人家決不會放他進去的。他得先到河裏洗洗。他大聲跟自己説了又説:“我一定要乾淨一下,我一定要乾淨一下。”不過因為他是半醒半睡,説這話時自己並不知道。

忽然間,他發現自己並不躺在草棚裏的乾草上,而是站在一片草場中間,面臨着一條路,前面就是小河。他一面自言自語:“我一定要乾淨一下,我一定要乾淨一下。”許多孩子生病時,常會在睡夢中從牀上爬起來,在屋子裏亂走。湯姆也是這樣,兩條腿就在睡夢中走到草場上去。可是他自己一點不覺得驚奇。他走到小河邊上,在草地上躺下,望着下面清澈的石灰泉,泉底下清潔的石子一顆顆放着光彩。水裏的鱒魚看見湯姆的一張黑臉,嚇得四散逃走。湯姆把手浸在水裏,覺得水非常清涼。他説:“我要變一條魚。我要在水裏游泳。我一定要乾淨一下,我一定要乾淨一下。”説完,他就急急忙忙把身上所有的衣服掉,有些衣服都被他扯破了,不過這些衣服已經又舊又爛,自然很容易扯破。這時他把兩隻痠痛的腳伸在水裏,然後兩條腿也伸進去。他入水愈深,腦子裏的教堂鐘聲就敲得愈響。

“啊,”湯姆説,“我一定要趕快把自己洗乾淨。不久鐘聲就會停止,教堂的門就會關上,我就會永遠進不去。”湯姆錯了,因為英國的教堂在做禮拜時始終開着,隨便哪個都可以進去,不管是教徒不是教徒。不過湯姆並不知道這一點。不僅如此,許多別人知道的事他都不知道。

而且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看見那個愛爾蘭女人。這時候她已經不跟在他身子後面,而是走在他的前面了。

原來那愛爾蘭女人在湯姆來到小河邊之前,自己已經走進又清又涼的河水裏去。她的披巾隨水漂去,綠水草漂來圍住她的,白蓮花漂來圍在她的頭上,河裏的仙女全從河底跑上來,用胳膊抬着她到了水底下。原來她是這些仙女裏面的仙后;而且可能也是另外許多仙女仙女的仙后呢。

“你往哪裏去來?”

“我平病人的枕頭,把甜的夢境低聲灌進他們的耳朵。我打開村舍的窗户,把窒息的空氣放出去。我勸誘小孩子離開陰溝和傳染疾病的臭池塘。我攔住女人走進酒店的門,並且阻止那些男人打自己的老婆。我盡我的力量去幫助那些不肯幫助自己的人。我做的還很不夠,但是做得卻很吃力。我還給你們帶了一個新來的小弟弟,一路照應着他到了這裏。”那些仙女聽説要有個小弟弟來,全都開心得笑了。

“可是大家記着,不能讓他看見你們,或者知道你們在這裏。他現在還只是個野人,就像那些生生死死的鳥獸一樣,他得從那些生生死死的鳥獸身上學到教訓,因此你們都不能跟他玩,或者説話,或者讓他瞧見你們;只能夠保護他不受到傷害。”這樣一説,那些仙女都悶悶不樂起來,因為不能跟這個新弟弟玩。不過她們一向都是很聽話的。

仙后又順着小河漂下去;她去的地方也就是她來的地方。可是這一切,湯姆當然沒有看見或者聽見。即使他看見或者聽見,這故事恐怕也不會有什麼兩樣。因為湯姆這時又熱又渴又渴,而且非常希望使自己乾淨一下,所以趕忙一頭鑽進那清涼的河水裏去。

他鑽進水裏沒有兩分鐘,立刻就沉沉睡去,而且有生以來從沒有睡得這樣安靜、這樣暢快、這樣舒服過。他夢見今天早上走過的青草地、大榆樹和那些睡着的牛。這以後他就什麼都記不起了。

他所以能夠這樣快活地睡去,理由很簡單,然而人家始終不明白,其實只是因為那些仙女把他收留下來罷了。

有些人認為仙女是沒有的。但是這是個廣闊的世界,盡有地方給仙人藏身而不讓人們看見;當然;除非人們找的地方對頭,那就又當別論。要知道世界上最神奇和最強大的恰恰就是那沒有人看得見的東西。你體內有生命,是生命使你成長,走動和思索,然而你卻看不見它。還有,蒸汽機裏有蒸汽,使機器走動的就是蒸汽,然而你卻看不見它。所以是世界上很可能有仙人,而應了那首老歌曲:“使這世界轉動的是愛啊,愛啊,愛。”推動世界運轉的,很可能就是那些仙人;不過只有那些一顆心也和着那首老歌曲的人才能夠看見他們。不管怎樣,讓我們假裝世界上仙人是有的。我們有時得假裝一下,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因為這是本童話,如果沒有仙人,這童話怎麼寫得下去呢?那位好心的老婆婆在十二點鐘散學是回來看湯姆,可是湯姆並不在。她去找他的足跡,可是地上非常堅硬,一個足跡也不見。

老婆婆就這樣含怒又進去了,以為湯姆用一套假話欺騙了她,先假裝生病,然後又溜掉。

可是第二天她就改變了看法。

話分兩頭,當時約翰爵爺和其餘的人追趕湯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終於不見了湯姆的蹤影,只好回去。他們的樣子非常像一羣木雞。隨後約翰爵爺聽到老保姆的一番話,那班人就更加像木雞。後來那穿白衣服的小姑娘愛麗小姐把全部情形説出來之後,他們就更加像木雞了。她説,她看見的只是一個可憐的黧黑的掃煙囱小孩,一面哭,一面噎,預備重又回到煙囱裏去。當然,她嚇得非常厲害,這也難怪。事情僅僅就是如此。房間裏的東西一件也沒有拿。從那孩子一雙煤污小腳的腳印可以看出,這孩子在老保姆來到之前,就沒有離開爐毯一步。這完全是誤會。這樣,約翰爵爺就叫葛林回去,並且許下他,如果他肯把這孩子好好帶來對證一下,一點不打他,就賞他五個先令。依照約翰爵爺以及葛林的想法,湯姆總是溜回家去了。可是那天晚上,湯姆並沒有回到葛林先生家裏。葛林只好上警察局去,請局裏打聽湯姆的下落。但是到處都打聽不到。至於湯姆已經跑過那些大沼澤到了凡谷那邊,那就跟湯姆跑到月亮上去一樣,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

第二天,葛林先生苦着一副臉到哈特荷佛府來。可是當他到達那邊時,約翰爵爺早已上山去,而且跑得很遠了。葛林只好在下房裏坐了整整一天,喝喝強烈的麥酒解悶。因此遠在約翰爵爺回來之前,他的愁悶早已煙消雲散了。

原來頭一天晚上,約翰爵爺在牀上簡直睡不着。他跟他的子説:“親愛的,那孩子一定跑到沼地裏去,失路了。可憐的孩子,他使我的良心非常不安。不過我自有辦法。”因此,第二天一早五點鐘他就起身,洗了個澡,穿上他的打獵裝束,扣上綁腿套,就上馬房去。他命令手下人把他打獵的小馬牽來;叫馬伕騎着自己的小馬;叫管獵狗的和他的下手,和下手的下手,和小馬伕牽來一條有小牛那樣大的大獵狗。那狗用皮帶拴着,狗身上斑斑點點的顏就像一條石子路,兩耳和鼻子的花紋像桃花心木的花紋一般,喉嚨叫起來像鐘聲一樣洪亮。那些人把獵狗牽進湯姆逃進樹林的地點。獵狗發出洪亮的叫聲,把它曉得的事情全都告訴他們。

隨後獵狗又把他們引到湯姆爬過的那道牆。他們把牆推倒一處,都跨了過去。那隻聰明的獵狗又領着他們走過那些沼地,一步一步地走,走得非常慢,原因是,你知道,湯姆的氣味經過一天的時間,再被太陽一蒸曬,已經不大聞得出了。不過老約翰爵爺也真有他的鬼心眼,他早上五點鐘爬起來就是為的這個緣故啊。終於那狗走到盧斯威特巖的頂上,在上面狂吠不止,並且朝着大家的臉望,那意思等於説:“我告訴你們,他從這兒下去了!”

“上帝饒恕我們啊!”約翰爵爺説,“這孩子如果找到的話,那一定是在巖下面跌死了。”他的大手在大腿上一拍,又説:“哪個爬到盧斯威特巖下面去,看看那個孩子還活着不?唉,我假如年輕二十歲的話,我就親自下去了!”後來他又説:“哪個能把這孩子救上來上來,就賞他二十鎊!”在這一羣人裏面,有一個小馬伕,真的,一個很小的小馬伕,騎馬到湯姆住的院子那邊,通知湯姆上哈特荷佛府來的那個小馬伕就是他。他説:“二十鎊倒無所謂,單單為了救這個孩子,我也要下盧思威特巖走一趟。這孩子講話非常有禮貌,在掃煙囱的孩子裏面,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這樣他就爬下盧斯威特巖去。在巖頂上是那樣一個穿得漂亮的小馬伕,到了巖下面,卻變成個衣服破爛的叫花子了。原來他把綁腿扯破了,把馬褲也撕破了,把上褂也撕破了,把揹帶也掙斷了,把皮鞋也繃破了。把帽子也丟了,更糟糕的是,把襯衫上一別針也丟了。別針是金的,小馬伕一向就很珍愛這別針,所以對於他説來的確是很嚴重的損失,可是湯姆仍舊到處找不照。

這時候,約翰爵爺和餘下的人都已騎馬兜了過來。他們先向右面跑了足足三英里,然後再折回來,進了凡谷,並且到達巖下。

當他們走到老婆婆的學校時,小孩子們全都跑出來看他們。老婆婆也出來了。她看見約翰爵爺,行了一個很深的曲膝禮,原來她是約翰爵爺的房客。

“怎麼樣,太太,你好嗎?”約翰爵爺説。

“願你的福氣就像你的脊背一樣寬。”她説,“歡你光臨寒舍,你難道在這種天氣也打狐狸嗎?①”①獵狐狸在秋冬之,現在是夏天,所以她這樣説。——譯者注“我正在打獵,而且打的是個特別的東西。”他説。

“你這是好心,你今天早上臉這樣發愁是什麼緣故?”

“我在找一個失的小孩,一個掃煙囱的。他從我那裏逃出來的。”

“啊,哈特荷佛,哈特荷佛,”她説,“如果我把這孩子的下落告訴你,你能不能不傷害這個可憐的孩子呢?”

“決不,決不,太太。我們那時完全出於一個糟糕透了的誤會,把他從我的家裏追趕出來。獵狗把他的蹤跡一直追索到盧斯威特巖上,下面就…”老婆婆聽到這裏,也不等他説完,就叫了出來:“原來他告訴我的竟是真話啊,可憐的小寶貝!”接着她就把全部事實告訴了約翰爵爺。

“把狗帶到這兒來,放它去找。”約翰爵爺只説了這麼一句,就咬緊牙關再不開口了。那狗立刻找起來。它跑到村舍後面,穿過那條路,穿過草地,又穿過一處小赤楊叢。在赤楊叢那邊一棵赤楊斷株上面,他們看見湯姆放着的衣服。這一來他們全都明白了。

那麼湯姆呢?

啊,現在到了湯姆的奇遇裏面最奇怪的部分了。湯姆醒來時(他當然要醒來的,因為孩子睡足之後,總是要醒來的),發現自己在河裏遊着,身體只有四英寸長,或者説得更準確些,只有三點八七九o二英寸長,而且在自己咽喉兩邊耳下腺的部分長了一對外鰭(我希望這些專門名詞你都懂得),就像一條血水蛭的兩隻鰓一樣。湯姆當作這是花邊做的領子,直到他拉了覺得疼痛時才決定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所以最好還是不要碰。

事實上,那些水仙已經把他變做一個水孩子了。

可是約翰爵爺、管園子的、馬伕等等卻上了一個大當。他們看見水裏面一個黑東西,説那是湯姆的身體,他已經淹死了,一個個説不出來的難受。他們完全錯了,湯姆好好地活着,而且從來沒有那樣乾淨過,快活過。那些仙女,你知道,在急裏把他洗得非常乾淨,不但把湯姆身上的骯髒洗掉了,連他的臟腑也給洗過了。這樣,真正的湯姆就從裏面洗了出來,並且遊走了。他就像那些蜉蝣的幼蟲一樣,先用石頭和絲做了一個繭,然後在繭上鑽了一個,自己鑽了出來,仰着面游到河邊,在河邊把自己的外殼掙裂,就變成蜉蝣,四隻褐黃的翅膀,長腿長腳。蜉蝣都是些傻瓜,人家夜晚開着門,它們就會向蠟燭撲去。現在湯姆安安穩穩掉他滿是煤灰的舊外殼,我們希望他要比蜉蝣聰明些兒。

可是由於約翰爵爺並不是生物學會的會員,這些道理他完全不懂得,滿以為湯姆已經淹死了。當時他們搜索一下湯姆軀殼的口袋,發現口袋裏面既沒有首飾,也沒有錢,什麼都沒有,只有三粒彈子和一個銅鈕釦,上面繫了一線。這一來可把約翰爵爺逗哭了,哭得從來沒有那樣傷心。

經他這一哭,小馬伕也哭了,管獵狗的人也哭了,老婆婆也哭了,老保姆也哭了(因為這事多少要怪她),爵爺太太也哭了。可是那個管園子的,雖然他頭一天早上對湯姆那麼温和,卻沒有哭出來,原因是他追趕那些偷獵的人已經追得筋疲力盡,要想他出一滴眼淚簡直就跟一塊牛皮擠不出牛一樣休想。葛林也沒有哭,因為約翰爵爺給了他十鎊錢,他在一個星期內全拿來喝酒喝光了。

約翰爵爺隨即派人四處去找湯姆的父母,可是他恐怕等到世界的末還是找不到。那個小姑娘將會有整整一個星期不肯玩她的玩偶,因為心裏永遠忘記不了湯姆。在凡谷那個小墓園裏,就在許多石灰岩之間,那些凡谷的老居民都挨次地埋葬在那裏,不久,爵爺太太也將在這塊埋葬湯姆軀殼的地方立一個美麗的小墓碑。那個老婆婆每個星期將要給這座墓碑掛上花圈,一直到她老得不能出去時,才由那些小孩子替她掛上。而且當她坐着織她的所謂禮服時,她總是唱着一首非常古老的歌曲。孩子們全不懂得;雖然不懂,卻照樣喜歡,因為歌聲很美,而且很淒涼;這對孩子們就行了。歌詞是這樣的:“當世界還很年輕,孩子,而且所有樹木全都綠油油,當只只水鳥都是天鵝,當姑娘們個個是皇后,那就騎上你的馬,孩子,到世界上各地去遨遊;年輕的血必須動,就像狗一定要出去溜。

當世界變得衰老了,孩子,而且樹木全都變黃,當一切遊戲都變得乏味,當一切輪子都派不上用場,那就爬回家找一個角落,加進那衰老的一夥;老天容許你找到一張臉,就是你年輕時愛過的那個。”這就是歌詞,但這只是歌的外殼:歌的靈魂是老婆婆的温柔的臉,温柔的歌喉和她唱起來時那種温柔古典的聲調,可惜這種聲音是無法形諸筆墨的。終於老婆婆變得完全走不動了,天使們沒法子只好把她帶走:他們給老婆婆穿上她的禮服,抬着她飛過哈特荷佛澤,並且飛往更遠的地方去;凡谷又來了一位新的教師。

而這一段時間裏,湯姆始終都在河裏游泳着,頸上帶着一個魚鰓那樣的花邊領子,非常好看,像一條小黃鱔那樣活潑,又像一條初生的鮭魚那樣乾淨。

如果你不喜歡我的故事,現在大可以就到教室裏去學習你的乘法表,看看你是不是會比較喜歡那樣的東西。毫無疑問,有些人是會的。有人喜歡,就會有人不喜歡。這就是,據他們説,建造一個世界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