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嘿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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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覺得我們該叫他開得慢些嗎?”我説。
“我們很好,別擔心。”我聽得出他這句“別擔心”話裏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施恩的意味。可我還是忍住不和他爭吵。這時,我們追上了一輛載滿身穿綠軍裝的士兵的卡車。他們向我們揮手,洛基按了一下喇叭,然後猛然轉向超車,在我們將要超過時,我能看到一輛大巴士面向我們衝來,刺耳的喇叭聲越鳴越響。
“上帝啊!”我默默地叫着,閉上了我的雙眼,西蒙此時也抓緊了我的雙手。我們的車總算又退回了右車道,我聽到喚的一聲,大巴鳴着喇叭在我們身邊衝過。
①伊卡洛斯,希臘神話中建築師和雕刻家代達羅斯之子,逃亡時因接近太陽,裝在身上的蠟翼遇熱融化,墮海而死。
“太懸了,”我顫慄着嘟曖道“得讓他開得慢一些。”
“誰知道呢,奧利維亞,他也許會生氣呢。”我盯了西蒙一眼:“什麼,難道你寧肯選擇被撞死?”他表情冷漠地答道:“他們都是這樣開車的。”
“你是説集體自殺就是可取了?這是什麼邏輯嘛!”
“可我01並沒有發生任何事故。”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我喉嚨裏不吐不快:“為什麼你總是認為一言不發就是上策呢?等到事故發生了,誰來收拾?”西蒙盯着我,説不清他是在生氣還是在內疚。洛基突然又是個急剎車,鄺和貓頭鷹都被慣晃醒了,也許是洛基發現了我們爭論的焦點——不過不會,我們此時正在車,路上一輛接一輛排起了長龍,洛基搖下窗户探頭張望,嘴裏一邊罵着什麼,一邊不停地按着喇叭。
幾分鐘之後,我們終於清了車的原因:這是一次通事故,而且還很嚴重,這可以從滿地的碎玻璃、金屬以及私人物品中判斷出來。空氣中充溢着汽油味和輪胎磨擦燒焦的氣味。我差點兒對西蒙説:“這下你看見了。”這時我們剛好路過現場,一輛黑的微型貨車翻倒在地,車門像折斷的翅膀一樣掉在一邊,前排座位完全擠扁了,如果有人多半是沒希望了,一隻輪胎躺在路邊的蔬菜田裏。過了幾秒鐘,我們又看到了另一輛事故車,是一輛紅白相間的公共汽車,車的前窗全碎了,引擎處已經變形,血跡濺得到處都是。駕駛座是空的,一個不祥的標誌。大約有五十多人,手裏還拿着農具,像是周圍的農民,圍在現場周圍指指點點,似乎是在觀看一個科學展。當我們經過車邊時,我看見車內還有十幾個傷員,有些在痛苦地呻,有些則平靜地躺着,説不定已經死了。
“媽的,真難以置信,”西蒙罵道“怎麼沒有救護車和醫生。”
“停車,”我用中文對洛基喝道“我們該幫幫他們。”話是口而出的,其實我能做什麼呢,除了傻傻地看着他們,我無能為力。
“哎呀,”鄺衝着車外説“這麼多陰人。”陰人,鄺説那些圍觀者都是死去的人?貓頭鷹幾聲悲鳴,我的手也剎時變得冰涼。
洛基的眼盯着路面向前開車,把那場悲劇拋在了我們身後。
“我們沒什麼用,”他用中文説“又沒有藥,又沒有紗布,再説最好別去管閒事,尤其你們是外國人。別擔心,警察馬上就會到的。”我暗自慶幸他沒注意我剛才的話。
“你們是美國人,”他接着説,聲音裏平添了幾分權威“平常很少碰到事故,你們可憐我們,是的,因為你們不久就可以回家享福並把這一切忘掉。可對我們呢,這種事很平常,我們人太多了,到處是擁擠的公車,每個人都得為一點空間拼命去擠去撞。”
“你説説接下來會怎麼樣?”西蒙大聲説“我們為什麼不停下來?”
“別問了,”我打斷了西蒙。這時我在為洛基的美國之夢不能實現而到高興。我想告訴他那些被黑社會欺騙的非法移民怎樣在美國被投入監獄並遣返回中國。我想告訴他那裏也有許多絕望的人們,很高的犯罪率,許多人大學畢業後仍然失業,我們的生活未必就比別人的好到哪去,我們也懂得什麼叫悲慘。
這時我突然到一陣噁心。洛基也許是對的,我幫不了任何人,甚至是我自己,我叫他停下來,我想嘔吐。當我走出車外,西蒙一邊拍着我的背一邊説“你會好的,就會好的,我也有些暈車。”重新上路後,鄺要洛基開得慢一些,他接受了。
“鄺在説什麼?”西蒙問我。
“中國式的邏輯。如果我們出了事故,他就得不到報酬,而且到了陰間,他還欠我們的。”又是三個小時過去了,我想我們已經快到長鳴了。鄺不時指點着窗外的景物像個孩子似地興奮地叫嚷着。
“那兩座山峯下有個村子,叫盼歸村,但那棵大樹不見了,不知怎麼回事。就在那幢房子旁邊,有一棵大樹,可能是棵千年古樹呢。”她向前一指“那地方原來是個大集市。現在成了空地了。噢,看到前面的山了嗎?那就是‘少女的心願’,我曾經上過峯頂。”鄺笑得很開心,但緊接着卻又一臉惑“奇怪了,這山怎麼看上去變小了?為什麼,被雨水衝薄了?還是太多姑娘來許願讓山萎縮了。也許是我變得太美國化,眼光不一樣了,什麼東西都變得又小又舊,沒原來那麼可愛了。”突然,鄺指着我們剛剛路過的一條小岔道,衝着洛基叫喊起來,洛基在路上一腳剎車,來了個180度調頭,害得我和西蒙撞在一起,貓頭鷹也嚇得叫了起來,隨即我們駛上了一條鄉村土路,路邊是柳樹和紅土的田野。
“向左,向左!”鄺抓着前扶手不斷下着指令。
“太久了,太久了。”她興奮地在自言自語。
我們來到了一片樹林,就在鄺叫出“長鳴”的一瞬,它也映入了我的眼簾:這是一個坐落在兩座山峯間的村落,兩邊的山巒鋪着天鵝絨般的翠綠,使村莊像一顆珍珠嵌進了綠的寶石。接着,更動人的畫面在我眼前次第展開:被石灰刷得雪白的屋宇鱗次櫛比,屋檐上雕刻着傳統風格的龍鳳圖案。村子周圍是賞心説目的田疇和明鏡般閃爍的池塘。田畦和塘沿用石塊砌得整齊如一。我們衝出汽車,驚異地看着這塊未被現代化玷污的清淨之地。這裏看不到易拉罐和電線。和我們路過的那些村莊不同,長鳴周圍沒有菜地,也看不到香煙盒和塑料袋。潔淨的石塊鋪成弧面的小路從村中蜿蜒而過,遠處是另外兩座墨玉般的山峯,紫的峯巒倒影一直伸向遠方。我和西蒙面面相覷,雙雙瞪大了眼睛。
“這真是不可思議。”他輕聲説,握緊了我的手。我想起他在以前也説過這番話,那是我們在市政廳舉行婚禮的子,我們的結婚紀念。我暗自思忖:幸福的時刻由此變成了別的什麼。
我從手袋裏拿出照相機。當我從取景器望出去時,我似乎置身於一個傳説中的朦朧幻境,一半是記憶,一半是幻覺,我們是否在中國的天堂?長鳴就像是旅遊手冊上一張心修飾過的照片,解説詞上寫着“遠古的神奇之地,讓你重歷舊時光。”它所傳達的那種令人心旌搖盪的傷意境是所有人夢寐以求卻難得親眼實見的。一定是什麼地方錯了,我這樣提醒自己。在路邊的角落裏,我們終於重回現實,那裏有賣快餐的大排檔,垃圾場,這説明這個村子是一個開放的旅遊景點。快點買票到這兒來吧。看看你夢中的中國。這裏沒有文明的污染,充滿懷舊的情調!
“我好像看到過這幅畫面。”我近乎耳語地對西蒙説,生怕聲音會打破這個幻境。
“我也是,真太美了。像是在看紀錄片,”他笑着説“或者是汽車電視廣告。”我凝視着山巒,明白了長鳴何以看上去如此悉。它奠基於鄺那些難忘的故事,過濾沉澱在我的夢中,那些牌樓、桂樹、鬼商大屋的高牆,通向薊山的峯巒。在這裏,我到自已被隔膜成兩半的生命終於融合為一。
略向前一些,我們聽到了孩子的喧鬧聲。從一個籬笆圍成的院子裏,數十名小孩奔跑着歡我們的到來。當我們走近時,孩子們又退縮了,他們駐足片刻,又跑回校園中大笑起來。幾秒鐘後,他們發出了羣鳥似的尖嘯,後面走出了一位微笑着的老師。他們站成一排,隨着一聲號令,用英語整齊地呼喊道:“a—b—c,一、二、三!你們好!hellogood-bye!”難道有人告訴他們美國客人要來?還是孩子們專為我們準備了這個節目?
孩子們揮着手,我們也同樣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