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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書中自有顏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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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為什麼不找一個你可以去愛、而她也深愛你的人呢?"綠端起杯子,奉上一盞香茶,"有一個人,死心塌地地愛着公子,關心你,仰慕你,願意為你生,為你死,又並不要你為她付出任何回報,只要你在煩悶的時候可以接受她的好意,對她看一眼,偶爾笑一下,她已經很滿足。這樣的情,是不是很輕鬆呢?"吳應熊不動容,綠的這番話,無疑説到他的心裏去了。不,是説到天下男人的心裏頭去了。一個小丫環,二八佳齡,明眸皓齒,乖巧伶俐,最難得的是這樣善解人意,千依百順,與世無爭,心無旁騖。如果他可以試着去愛她,甚至不必愛,而只是接受她,也許,他便會快樂許多。

宦海蒼茫,『亂』世紛囂,而他可以躲在自己的額駙府裏,獲得一點點偷安的温情嗎?圍爐賞梅,把酒聽琴,無邊風月,有限清歡,也是幽生涯裏的一點點安吧?吳應熊看着綠,這個自己一直沒有真正在意過的小宮女,第一次發現,原來她是這樣的青、美麗。

在他的凝視下,她的笑容益發婉媚,而他的眼神益發朦朧,酒不醉人人自醉,況且,他是真的醉了。

侍寢額附的消息傳出,建寧只覺兜頭一盆冷水。

這是自她進府以來,額駙的第一次主動請求晉見,卻不是為了她。他跪在她的座前行請安大禮,她滿面風地叫他"平身",他卻不肯起來,仍然跪着請求她,賜綠與他為妾。

建寧沒想到會是這樣。她雖然已經嫁入額駙府半年之久,卻仍是處子之身,尚完全不懂得男女之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更不明白這個不肯對自己多看一眼的額駙,為什麼竟偏偏喜歡上了自己的侍女綠?難道綠比她更值得珍惜?這是他對她的報復與羞辱嗎?是他在向她挑戰嗎?

她看着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沒有人給過她這樣的教育,也不知道該向誰請教。事情來得太突然,太意外,突然到她幾乎不相信是真的,意外到她以為這是一齣戲,然而戲裏的人是怎麼做的呢?她該怎麼做,怎麼做才是對?懲罰他,把他們一起囚起來,不給他們吃飯喝水?還是成全他們,讓他她的大度?也許王孫公子三四妾是合理的吧,如果她懲罰他,是不是錯了規矩,讓人笑她醋妒?慧不就是因為好妒而被廢的嗎?看來嫉妒是女人的大罪,是不可以的。那麼,答應他們嗎?可是她的心為什麼這麼疼,這麼疼!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空地問:"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與綠無關,是應熊酒後無德。"吳應熊沉着地説,"事前沒有向格格稟報,是應熊的錯,請格格懲罰。"

"你還護着她…"建寧顫抖地説,猶如嘆息。然後,不能自控的,她的眼淚下來,止也止不住。她低下頭,呆呆地望着自己的雙手,眼淚滴落在手心裏,手心裏滿滿的都是淚,而她的心卻是空的,好像靈魂被掉了一樣,心被什麼東西牽動着,搐般地一下下地悸痛。

吳應熊看着建寧的眼淚,到難言的震動。他想過建寧會大怒,會撒潑,會用盡刁鑽的手段來對付他,折磨他,會用最惡毒的話來謾罵、詛咒,而惟獨沒有想到的就是她的眼淚。這十二歲的女孩子,她的眼淚多麼無助,悲悽,彷彿要把她自己壓垮了。他忽然到了深深的罪惡,和洶湧而來的疼惜,那畢竟是個小女孩子呀,自己怎麼可以這樣傷害她?

他剛想對她説點什麼,管家匆匆跑了進來,"宮裏有旨,宣格格和額駙進宮,給容妃娘娘請安。"

"容妃娘娘?"建寧一時反應不過來,木木地問,"誰是容妃娘娘?"

"就是從前的佟貴人。佟貴人生了阿哥,已經晉為容妃了。"佟佳平湖晉封為容妃,這比人們預期的容嬪還要高出一格,景仁宮的宮女各個歡天喜地,然而她自己殊無悦意。因為,她的孩子被抱走了。

自從產子之後,平湖便一病不起,就像一瓣不等飛落枝頭便已經凋萎的桃花,過早地褪了顏『』。屬於她的天,就只有從進宮到產子的八個月。她虛弱地躺在榻上,體下墊着新的棉花褥子,不停地血,疼痛,無休無止。傅太醫用盡了各種方法為她止血,但略好兩天,就會因為稍微的驚悸或者煩惱,從而重新開始了淅淅瀝瀝,就像連綿的秋雨。她是這樣的病弱,病弱到連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她拒絕皇上的探訪,甚至不肯見他的面,她執意地要在他心裏留下自己盛開的桃花面,而不願意讓他看到她的萎謝。

順治對此曾十分不滿,他正為了大婚的事煩心,這送進宮來的第二個皇后仍然是博爾濟吉特家族的女兒,還是前任皇后的親侄女,這就夠讓他厭倦的了,何況她還是一個連漢字都不識的純粹蒙古格格——這也難怪,當年慧自小便被視為大清皇后的第一人選,因此一直在接受着作為一個皇后的教育,包括讀書、寫字,甚至做詩、填詞,雖然比不得平湖的文采斐然,卻也至少可以做到知書達禮,文理通順。而這位如嫣格格,族人對她的期望只是成為另一位蒙古王子的福晉,本沒想過讓她走出大漠,更別提讓她學習漢字了。

博爾濟吉特如嫣正是標準的順治形容為"言語無味"的那種人,這使他不由得更想見到平湖,並向她訴説心裏的煩悶。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平湖拒絕見他的面,即使他強行闖進景仁宮去,她也會將被子拉過自己的頭臉,柔弱而倔犟地説:"如果皇上強命臣妾暴『』這不堪的容貌,臣妾寧可死了。"他真是拿她沒有辦法,怎麼能夠對一個剛剛生下他的兒子的母親發怒呢?而且是那麼嬌弱可憐的一個小小母親。

他只有放棄,並且悻悻地想:六宮粉黛過百,未必要專寵於一個並不深愛自己的妃子吧?他可並不知道,沒有人會比平湖更熱愛他的了。她對他的愛,遠不是男女之愛可以形容,甚至不是人民對於君主的愛,而是當作信仰、當作神明、當作生命中最華的部分那樣去小心呵護,頂禮膜拜。這使她在面對他時,因為過度的看重而失於嚴肅,甚至有些板滯。尤其是,她的身體不容她放肆地享受魚水之歡,每一次承恩對她來説都好像一次磔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在忍受炮烙之苦,如果不是強烈的愛慕與神聖的信仰給了她驚人的忍耐力,真不知道她憑什麼可以堅持、承受、並在齒縫間迸出歡喜的微笑。

如今,她終於擁有了他與她的孩子,從而把她對他的愛嚴密地封鎖在自己的身體裏,用盡全身心的力氣去保護、珍藏、孕育成長,直到這孩子的出世。三阿哥玄燁,帶着她與她祖祖輩輩的志願離開她的身體,降生在改天換的紫城,並即將成為它新的主人。可是,她卻為了這個她與他共同的孩子,過早地失去了美貌與健康,失去了面對他取悦他的資本與信心。

她的孱弱給了皇太后最好的藉口,於是,從孩子呱呱落地那一刻,皇太后便指使女官素瑪將三阿哥抱到慈寧宮,併為他找了兩個年青健碩『』汁豐富的『』媽。太后似乎很喜歡這個孩子,親自給他取名玄燁,並下旨晉封平湖為容妃,可是同時,她又特別叮囑任何人不可以把孩子抱到景仁宮去,而佟妃亦不必往慈寧宮請安。

平湖從生下玄燁起,就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孩兒。她夜夜地思念他,無休無止地淚,也血。傅太醫曾向皇太后請命,説如果佟妃可以看到兒子,稍思念之苦,或者會對身體康復有幫助。然而太后很關切地説,三阿哥是早產兒,須得看顧小心,抱來抱去的只怕受風着涼,況且景仁宮裏病氣重,也不合未滿歲的孩子出入。就連玄燁的百慶典,皇太后也特地傳令景仁宮,説容妃娘娘身體不適,不如卧榻靜休,不必親往,三阿哥的事,自有皇太后『』心。

就這樣,平湖誕下龍子,升為容妃,卻同時失去了兒子,也失去了皇上。她能夠見也願意見的人,就只有建寧。這便是太后親自下旨解除足令,宣召建寧入宮的原因了。

建寧下了轎,先往慈寧宮給太后請了安,叩謝解除足令之恩,接着便直奔景仁宮而來。看到平湖的第一眼,她就把自己的煩惱痛苦全忘記了,眼中心裏就只有平湖的愁苦。平湖實在是太虛弱、太消瘦了,瘦得簡直像一朵花的影子,失了形失了『』,卻惟有一縷暗香猶存。建寧忍不住垂下淚來,哽咽:"你怎麼瘦成這樣?"平湖卻不哭,雖然她的眼睛裏亮晶晶的,但不是眼淚,是無窮無盡的思念與憂心。她甚至微笑着,頗有興致地説:"我知道你今天來,等了你半天了,還特地備了酒。"果然侍女們抬出炕桌來,布出酒菜,是極緻的四樣小菜和一小瓶酒,用羊脂玉瓶盛着,倒在藍田玉杯裏,芬芳四溢,如桃花盛開。建寧只抿了一口,就品出來了,那是桃花酒,埋在建福花園桃花林中的女兒紅,大明公主長平仙姑的遺贈——這世上,這樣的酒只有兩壇,一罈屬於自己,一罈屬於香浮。自己的那一罈,在離宮前由她親手挖出來,帶去了額駙府,留在寂寞的夜裏自斟自飲;香浮的那一罈,卻不知去向。原來,原來它在這裏!

建寧的淚下來,也不擦拭,她哽咽着:"從我把女兒酒從桃花樹下起出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好朋友香,另一罈桃花酒的主人,也在這宮裏,並且比我更早地起走了另一罈酒。我一直在等她,也一直在找她,找了很多年。我知道她一定會回來的,就跟我想着她一樣,她也一定不會忘了我。"她親自斟了一杯酒放在平湖面前,問她:"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香浮?"平湖看着建寧,因為瘦,她的眼神裏褪去了從前柔媚的波光,而顯得格外幽深,更像一片蒼茫的湖水了。她幽深而蒼茫地望着建寧,輕輕問:"我聽説,皇后的晉封大典,你沒有出席?"建寧咬着嘴説:"長平仙姑跟我説過,大清的皇后,只能是香浮公主。以前我不知道香浮在哪裏,我叫過慧作皇后娘娘,但是現在我找到香浮了,除了她,我不會再承認任何人是皇后。"她低下頭,難過地説,"只是,只是皇帝哥哥不知道…"平湖更加悠長地嘆了一口氣,輕輕説:"皇帝哥哥他,自己做不得主啊。"建寧猛地抬頭:"你叫他做"皇帝哥哥"?你也這樣稱呼他!在這宮裏,除了我,就只有香浮這樣叫過他!"她抓住平湖的手,"你還不承認嗎?你還是不肯認我嗎?"平湖輕輕掙建寧的手,端起酒來一飲而盡,忽然説:"我記得你喜歡聽故事的,你可知道景仁宮的故事麼?"

"景仁宮的故事?"建寧愣了一愣,忽然想起從前長平公主在桃花樹下給自己講述那些宮廷典故的往事來。平湖説記得自己喜歡聽故事,那不就等於承認了她就是香浮嗎?

不管建寧要不要聽,平湖已經開始講述起來:"在明朝時,景仁宮原本是被叫作長安宮的。明代第一位被廢黜的皇后胡善祥,就死在這長安宮裏。胡皇后是個端莊貞靜、知書達禮的有德之後,然而明宣宗朱瞻基卻並不欣賞她的德才,而一味『』戀美豔妖媚的孫貴妃,並且不顧大臣們反對,執意要立孫貴妃為皇后。宣德三年,胡皇后主動提出辭位,默默地搬出了皇后居住的坤寧宮,而搬來了長安宮,並從此斷卻塵緣,做了一名女道士。"

"皇后出家?"建寧一驚,她想起了長平公主,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綺蕾,綺蕾從前在盛京宮中時,不就一度出家,吃齋唸佛,在後花園度過了很長的一段歲月嗎?

平湖繼續説:"皇帝巴不得皇后出家,所以很痛快地答應了,還賜她法號"靜慈仙師"。從此胡皇后吃齋執素,與世無爭,在長安宮裏寂寞地度過了慘淡的餘生,一直到死。而這長安宮從此也就成了宮中的不吉之地,在明朝時,只有不得志的妃子才會派住此地。"

"那,那麼…"建寧結舌,她想太后知道這段典故嗎?她命令平湖從雨花閣搬來景仁宮,莫非別有深意?

"所以,連這紫城的每個宮殿尚且都有自己不可抗拒的宿命,何況住在其中的人呢?"平湖靜靜地了淚,一字一句地説:"建寧,我要拜託你,如果這次我好不了了,你要幫我照顧玄燁,他是你的侄兒啊。"她的眼淚使建寧深深地震動了,冷靜而聰慧的平湖哦,她雖然嬌小柔弱,可是天生有一種泰山崩於前而不變『』的本領,而今天,她竟然淚了。建寧在那眼淚前崩潰下來,連聲叫着:"我答應你,你答應你,香浮,你別哭,別哭,你説什麼我都答應。"她已經完全把平湖和香浮視為同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