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書中自有顏如玉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當建寧與平湖在景仁宮互訴衷腸的時候,順治在絳雪軒召見了吳應熊。
行過君臣之禮後,順治開口便嘆了一聲:"應熊啊…"吳應熊一驚,這稱呼好不親暱得怪異,不及細思,忙躬身下袖,朗然應:"臣在。"
"應熊啊,你是建寧的額駙,按照你們漢人的稱呼,我應該叫你一聲妹夫。我們名為君臣,實為至親,這裏沒有外人,你也不必如此拘緊了。"吳應熊聽皇上竟以你我相稱,更加不安,心中慄慄,未卜吉凶,只得側身坐了。順治卻又半晌無言,只是望着廊柱上的盤龍發呆,半晌,忽然長嘆一聲,似有無限煩悶。吳應熊不便再裝聾作啞,只得問:"皇上可有什麼不適意處,微臣若能為皇上分憂,必當赴湯蹈火,義不容辭。"順治這方回過頭來,卻慢慢地問:"應熊啊,你説,身為男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應該是什麼?"吳應熊心道,若論少年得志,隨心所,還有什麼人比九五至尊的皇帝更得意的?他生為天子,八歲登基,十五歲親政,坐擁天下,呼風喚雨,難道還不夠得意的?只得含糊道:"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又能夠做得成功,就是人生在世最得意的事了吧?"順治説的是"男人",而吳應熊卻只説是"人生在世",故作模稜,倘若順治另有機鋒的話,好預留後路,容易轉寰。只聽順治笑嘆:"做想做之事,還要做得成功——説起來容易,可是誰能做到呢?"吳應熊一愣,迴心細思,無論是為君為臣,若是想做之事僅止於口腹之慾,衣飾之華,那自然是容易做得到;然而要是為臣的想位極人臣,少不得要討為君的歡心,那便不能太得意忘形,而要多所顧慮;而為君的,若是想四海臣服,開疆擴土,可也少不得要焦首勞心、殫竭慮。如此想來,這世上,竟無可順心如意之人。自己這句"做想做的事,做得成功"也就等於一句廢話,無異於痴人説夢了。
順治見他不響,又問:"依你説來,身為男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那麼,這話反過來説,一個男人想做什麼事卻做不到或者不能做,為命運所擺佈,就該是最失敗的吧?"
"也不能這麼説。"吳應熊益發不解順治的心思,不敢把話説得太盡,只得道,"其實這世上並沒有真正滿意或者滿足的人,得隴望蜀本是人之本『』,不然,也沒那麼多尋仙問道、求取不老『藥』的痴人了。"
"痴人,哈哈,痴人,説得好!"順治仰天大笑,卻笑得蒼涼,笑得悲哀。
吳應熊聽着這笑聲,無緣故地到一陣寒意,這少年天子,心中彷彿有着無限的鬱郁不得志,他想自己陪皇上讀書多年,細想起來,順治從小到大似乎也沒有特別開心的時候。每每臨朝問事,往往雙眉緊蹙,殊無喜悦,他名為"順治",而天下初立,想要順利治理,談何容易?但以今態度看來,皇上所憂心的,好像又還不是天下大事,倒像有什麼隱憂難以啓齒。然而身為皇帝,享盡天下榮華富貴,他的不如意事,又會是什麼呢?
順治笑罷了,忽然又問:"那得隴望蜀的,固然是痴人;但那專心一志,抱定"除卻巫山不是雲"之念,卻仍要隨波逐的,又是什麼人呢?"吳應熊心中微微一動,想起皇上曾説過的那位"神秘漢人小姑娘",順勢答:"無非"曾經滄海難為水",只因心中太過執著之故吧。"順治又笑着追問一句:"那麼這執著的,也是"痴人"了?"話説至此,吳應熊已猜到順治今天的話題旨在談情,然這一句"痴人"又豈可用在皇上身上?當下謹慎答道:"古人云:"君子擇善而固執",這固執之人,自然便是君子了。"這句話答得相當滑頭,皇上是"君",這"君子"二字既可以指天下任何一個男人,亦可以專指皇上,那麼皇上無論所要討論的人是指他自己還是指天下男人,這二字都可以當作答案,可圈可點,無懈可擊。順治不笑了兩聲,道:"都説額駙才高八斗,文采斐然,朕倒覺得若以文章論,也還罷了。倒是額駙的口才對答,的確是玲瓏八面,字字珠璣呀。"吳應熊聽順治忽然轉而以"朕"自稱,知道他對自己的圓滑意存不滿,微有責備之意,更加不便回話,也只得循例答一句"皇上過獎"。然而順治並不放鬆,又追緊一句道:"那麼依你説,身為君子,最得意事又該是什麼呢?"這個問題就更不容易回答,順治借了吳應熊這句宜廣宜狹的"君子"一詞來追問他,堪為請君入甕,若是回答升官發財之類,那麼身為"人君",再升官想升到哪裏去呢?若是答四海昇平,又豈是尋常男人的口吻?吳應熊不敢輕怠,只得引經據典:"孔子云:"食『』『』也,人之大存焉"。可見食『』『』是天下人所求,而詩經又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知太平盛世,良辰美景,無過於"男歡女愛,兩情相悦"八個字了。"這一句,避重就輕,先把"太平盛世,良辰美景"的大前提抬出來,那便可以輕輕帶過天下政治的大道理,而專注於"食『』『』也"的"人之大",再舉出《詩經》典故來,把"君子"推給古時稱謂,含糊君民之分,四兩撥千金,挑不出半點紕漏。順治至此,算是切實領教了此子口才,倒也頗為讚賞吳應熊的急智,遂不再打啞謎,笑道:"好一個"男歡女愛,兩情相悦"。只可惜,這世上的姻緣,既要講一個"緣"字,還得有個"份"字,有緣人能夠兩情相悦的已經難得了,而還要有"份"相守、男歡女愛的,就更不容易了。"吳應熊聽到這一句,心中更加驚動,究竟不知順治所言是在自遣愁懷,還是已經知道了自己私納婢女的事,只得俯首道:"臣受教了。"順治端起杯來,微微吹開茶沫啜了一口,長嘆一聲,忽然推心置腹地説:"朕與皇后的大婚,是由太后所賜,禮部決議,自己可能説得上半句話?一而再再而三,把個蒙古格格強到宮裏來,朕能説個"不"字嗎?朕於幼年時曾立誓要娶一位漢人姑娘為皇后,難道可以如意?朕為人君,然而婚姻大事竟不由自己做主,這且不説,便是在容妃處多停留幾,也要被參一本偏袒東宮,福澤不均。朕是皇上,可是皇上在自己家的牀頭兒上都做不得主,比尋常百姓家何如?"吳應熊聽他忽然説起這般體己話來,不大驚,更不知當作何回答。順治倒也並不要他回答,只顧自放下杯子,揮手道:"應熊啊,我今天找你來,只想説一句話:這世上,娶了自己不想娶的女人的人,不止是你一個。我累了,你先回去吧,我們找個子,改天再談。"吳應熊領旨謝恩,恭身退出,心中百般思索順治所言,慨萬千。想順治深居皇宮,高高在上,連説一句體己話都找不到朋友,真也是高處不勝寒了;又想他説的自己不是惟一婚姻不如意的男人,言外之意,自是憐惜御妹,替建寧開解自己之意了。他的意思是説,即使是皇上也不能為自己的婚姻做主,他吳應熊受這一點委屈,也只好啞忍算了。這番話,推己及人,頗有同病相憐之意,可謂用心良苦。
這樣想着,建寧淚滿面的樣子便又浮現在眼前。他不轉念又想,一個男人娶了自己不想娶的女人為固然可悲,然而一個女人嫁了不想娶她為的男人,又豈是幸福呢?建寧貴為金枝玉葉,卻也不能為自己的婚姻做主,她的處境,可謂比自己更悲慘,更無助。自己又有什麼理由不體諒她,安她,保護她呢?若是不能,也辜負了皇上這一番知己傾談了。又想到自己今天剛剛提出納妾之請,皇上便找自己來了這麼一番懇談,未必話出無因。可見額駙府裏必有皇上的耳目,倒不知這些耳目們都偵探了些什麼秘密,若只是自己冷落公主也還不怕,若被他們知道自己私通義軍可就是滅門之禍了。伴君如伴虎,伴着御妹,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吳應熊長嘆一口氣,剛剛湧起的一絲温情又迅速冷了下去。
額駙與格格的"圓房"和對綠的"收房"幾乎同時進行,這讓額駙府上上下下的人不能不對綠另眼相看,不免猜測額駙肯與格格圓房,説不定正是為了能早將綠收房,如此看來,顯見額駙重妾而輕宮,主婢兩個在男人眼中的地位顯然是顛倒了個兒,格格反而不如丫環來得嬌媚惹人憐。
雖然這些議論不至於傳到建寧的耳中,然而她再天真,也有所查覺。畢竟,天天出入額駙東廂的人是綠而不是自己,她現在已經知道了下旨召見的規矩,卻出於倔犟與自尊,固執地不肯下旨;而吳應熊從上次進宮回來後,雖然終於肯主動請恩,每隔十天半月也會象徵『』地獻上些小禮物請求公主召見,但可以明顯地覺到,他這樣做完全是出於對御妹的尊重而非出於對自己的喜愛,他的做法,就像在朝堂上循規蹈矩地出早朝一樣,是為了合乎法規。
然而,倘若牀笫之間不能男歡女愛,那麼翻雲覆雨又有何意義呢?因此,不管建寧在心裏有多麼渴望吳應熊,巴不得與他朝夕相處都好,表面上待他卻只是冷淡,對於他的求見也總是否決的次數為多。
這漸漸成了一種模式——吳應熊隔段子就遞上一紙請恩表,而建寧在謝絕三五次後才會恩准晉見。而後兩人彬彬有禮地共度一夜,次繼續相敬如賓。表面上,他們已經取得了暫時的休戰同盟,然而實際上,那冷戰的氣氛卻無或休,反而因為這種偶爾的肌膚之親而益發幽怨冷結。
建寧也很苦惱於這種僵局,然而她自小已經學會逃避現實的訣竅,既然現狀不能改變,也只好裝聾作啞,視而不見。足令解除後,建寧往宮中跑得比從前更頻了。她一向是拒絕長大的,雖然生於宮中長於宮中,可是因為失於調教,她就像荒山上的野草一般恣意瘋長,一方面她比別的同齡女孩都有着早的個『』,另一面她卻又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般任『』。
然而她與平湖不同尋常的親密,卻使她被迫面對了本應遙遠的生育之痛與別離之苦。
發生在平湖身上的一切痛楚與哀愁,建寧都同身受,這使得她也彷彿洗了催生湯一般,迅速成長。她和平湖就像兩個冬天裏擠縮在一起取暖的小貓,守護着深宮裏最隱秘珍稀的一份友情,在無邊的傷裏製造着小小的温情。沒有人比她更瞭解平湖對皇帝哥哥那深沉而執著的愛情了,也沒有人比她更能體會平湖的無奈與絕望。她曾經問過平湖:"為什麼不肯見皇帝哥哥?如果他見到你的面,一定會比從前更加疼惜你的。"
"可我想要的,並不是疼惜。"平湖站在建福花園的桃樹下,手扳着樹枝,彷彿在嚴寒裏尋找花苞。
這已是順治十二年的三月,玄燁已經滿一週歲了,可是桃花還沒有開——今年的桃花開得特別晚,是因為桃花也缺乏愛情嗎?建寧茫然地問:"到底,什麼是愛情呢?"
"愛情便是,一個人呼的時候,另一個便能覺到呼的震動。"建寧啞然,她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愛,也沒有產生過這樣的愛。她知道自己是愛着丈夫吳應熊的,可更多的是怨恨,冷漠,疏離,她會為他心動,但不至於分分秒秒去受他的呼,她甚至不關心他的喜怒哀樂,因為他也並不關心她的。她同樣知道,平湖也沒有遇到這樣的愛情,皇帝哥哥對平湖的愛,遠遠不如平湖之於他的。
她這樣想着,便口而出了:"可是,即使世上有這樣的愛情,也很難是雙方互相的吧?如果只是一個人用心地去覺另一個人的呼,而那另一個人卻並不知曉,那麼,愛,又有什麼意義呢?"平湖渾身一震,默然不語。建寧的話無疑擊中了她的心,她知道,當她這樣深刻熾熱地想着皇上的時候,皇上,卻正在一天一天,一點一點地忘記她,遠離她。他已經整整一年沒有詔見她了。從前她拒絕他的詔見時,他還時時有禮物賞賜,然而最近這段子,他卻已經連一絲音信都不給她了。他,是否已經完全將她忘記?那是早晚的事吧,即使不在今天,也在明天。
她看着光禿禿的桃樹枝,微笑地看着,看着,然後靜靜地落下淚來。因為,她從那寂寞的桃樹林裏看見了福臨,他和她,是沒有將來的。他已經娶了新皇后,還會再娶許多新的嬪妃,她們會漸漸充滿他的心,不給她留一丁點兒餘地。好像聽到一聲炸裂,她的心彷彿突然被什麼敲碎了,山崩地裂般坍塌下來,剎時間摧為齏粉。
那以後,平湖就再也沒有與建寧説起過皇上,她們很少談論宮事,甚至也很少計劃將來,她們就只是靜靜地一起在花樹下漫步,或者對坐着談論詩詞。建寧對做詩產生了巨大的興趣,而這又正是平湖最擅長的,自然傾囊相授。兩人一個教得細心,一個學得用心,不到一年,建寧已可背白香詞譜,笠翁對句,雖不能出口成章,卻也可做到平仄不錯、對仗正整了。
這天,建寧又像往常一樣梳洗妝扮過便往宮中來,侍衞們卻説宮中正在避痘,不許人隨便出入。綠上前一步説:"是容嬪娘娘特別下帖子請我們格格來見面的,還不放行麼?"
"容嬪娘娘"曾經是皇上面前的紅人兒,但自她誕下三阿哥玄燁後,已經一年多沒有與皇上見過面了。這些耳目聰的侍衞們又怎麼會不知道呢?因此毫不當回事兒地回答:"憑是哪位娘娘,也大不過太后娘娘。這可是皇太后親口下的懿旨,不放一個人進去。"綠氣惱:"喲,你還真會嚇唬人!"皇太后親口下的懿旨",太后娘娘"親自"當着你的面下的旨麼?你"親耳"聽到了麼?倒是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皇上"親口"下旨説我們格格可以不經傳旨,自由出入宮中,你難道不知道嗎?"皇上下旨"十四格格可以隨時進宮"的事,這侍衞倒真是知道的,雖非"親眼"看見,卻也"親耳"聽吳良輔説過,聞言頓時語,卻不願意輸給一個婢女,扭脖耍『』子地道:"你不用在這裏跟我嚼舌頭,從前的事我不記得,太后娘娘説不許放外人進宮可是今兒大早上的事,皇太后娘娘下旨的時候,可沒説過格格可以例外!"僵持到這一步,連建寧也覺得無趣,坐在車裏隔着簾子向綠道:"算了,我們改天再來。"然而向來懂得見風使舵的綠卻不願意了。也許這一年來她運氣太好也太順,已經習慣了呼風喚雨隨心所,整個額駙府都是她的舞台,連向來跋扈的格格也要讓她三分,這使她的自我膨脹已經到了極限,漸漸忘了自己是誰。
格格得不到的人,自己可以得到;格格去不到的地方,自己可以去到;格格做不到事,自己也要證明給所有人看:綠,可以做到!因此,當建寧下令"回去"的同時,綠不退反進,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猛上前一步,對着侍衞便是一掌,嬌聲斥道:"你敢藐視皇上,抗旨不尊?!"這一掌,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皇家重地,紫城門,一個婢女竟然動手掌摑一個侍衞,這成何體統?連那被打的侍衞都被驚呆了,手捂着臉做不出任何反應。紫城門口,一時空氣凝重得像墜了鉛一般,遠處,似有雷聲隱隱,雨雲低垂。
公主婢女掌摑神武侍衞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遍了宮中的亭台樓閣,並被擅於聯想的嬪妃、阿哥、太監、宮女們迅速提升到一個更高的矛盾點上,且開始猜測:太后和皇上會如何處治這件事呢?
侍衞與婢女,一個自稱是奉了太后嚴命,一個又聲明是皇旨大如天,那麼處治了侍衞,就意味着皇令大過懿旨,而若懲罰婢女,則代表太后還是比皇上更具威嚴,仍然是後宮中的至尊。這兩個本來微不足道的侍衞宮婢,忽然被擺在了一個舉足輕重的地位上,無論天平向哪一側傾斜,都代表着皇宮中的力量分配。太后與皇上手中各執多少砝碼,很快就要見個分曉了。
當吳良輔陪着建寧來到絳雪軒,一五一十地述説着神武門前的鬧劇時,皇上立刻便意識到了這件事背後深藏的種種危機,頓覺棘手——身為人子,即使為了表示對太后的孝心,也應該立刻降旨嚴懲綠,可她如今的身份已經不是宮婢,近來又被額駙收用,由皇家懲處於格格和額駙的面子上不好看。況且她對太后不敬,若只是幾句申斥或一頓鞭子,未免太過浮皮潦草;而若處以極刑,又似乎小題大做,蓋彌彰,好像自己真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被一個小婢女無意中説穿了,因此要大動干戈來表白似的。
順治深深嘆了口氣,向着建寧苦笑道:"十四妹啊,你可是給哥哥出了個大難題了。"建寧一時看不出深淺,問道:"皇兄想怎麼處治?"順治反問:"依你説,該如何懲治?不過,在你回答之前,先拋開你是格格這個身份,而要把你當成我,或者當成軍機大臣來量刑。你會怎麼做?"
"我會…"建寧話説到一半,已經意識到並不是那麼容易決斷的。如果作為建寧,不用説當然是護着自己的婢女,把侍衞教訓一頓就算了;但若異地而處,她卻很明白婢女掌摑侍衞是件極沒體統的事情,受罰的理該是綠。但怎麼罰呢?也打她一耳光作為教訓?似乎太兒戲了;扣她三個月俸祿或是撥去掃院子?可綠現是額駙府的人,又不在宮中當差領薪,這樣罰並不合例;讓她遊街示眾甚至午門斬首?好像還不至於;而且這件事牽扯到了太后,如果判罰不力很可能會耽上個大不敬的罪名。
建甯越往深處想就越意識到這件事的非同小可,也明白了皇上的處境有多麼為難,自己,真是給哥哥出了大難題了。她咬咬牙,下定決心地説:"我想,我知道怎麼做。"
"你知道?"順治饒有興趣,"你會怎麼做?"
"我會去跟太后説,是我惱恨侍衞頂撞,動手打了他。可是想想他也是遵照太后的命令,我這樣做太任『』了,所以負荊請罪。太后大不了罵我幾句莽撞不懂規矩,總不會為個侍衞把我也打一巴掌吧?"
"這倒也是個辦法。"順治意外地看着建寧,"十四妹,你真是長大了。不僅懂得權衡利弊,顧全大局;還知道身而出,舉重若輕。"建寧笑道:"哥哥是怕我被太后罵得太慘,所以預先好好誇我一頓作為補償嗎?"順治也笑道:"如果你能把這件事平穩解決,我還會給你更多賞賜的。"
"你想要什麼?"順治認真地問,忽然想起在建寧小時候,帶她去建福花園探望長平公主的事。他一直都希望可以給這個妹妹更多的快樂,然而,縱然身為帝王,他能給她的,也仍然十分有限。他甚至不能給她一個如意郎君,不能使她得到平凡百姓最簡單的愛與幸福。除此之外,任何珍珠寶貝,他都願意給她。
然而,建寧低頭思索片刻,卻茫然地説:"我一下子想不起來要什麼。皇帝哥哥,要不你先欠着我的吧,等我想出來缺什麼,再請皇帝哥哥賞賜。"順治和建寧兄妹倆彼此微笑地相望,心底裏同時湧起難言的惆悵。人中龍鳳的他們,都很清楚自己生命中至深的缺欠,可同時也都明白,那欠缺的,沒有任何人可以給予他們。
當建寧來到慈寧宮請罪的時候,皇太后大玉兒也同樣到驚訝與慶幸,驚訝的是建寧竟然有這份心與急智,慶幸的是建寧的舉動的確是解決了她的一個心中疑難——她身居後宮而耳目眾多,又怎麼會沒聽見那些言蜚語,又怎麼會不為這件事的處理而為難。整個宮中都眼巴巴地看着這件事的處理結果,她又何嘗不希望儘快息事寧人,讓這件事平穩過渡。
她向來對建寧的過錯都視而不見的,不過這次要做文章給眾人看,又恰是宮中昏定時間,許多命『婦』嬪妃簇擁,正是肅清謠言的大好時機。因此板起臉來,着實説了建寧幾句:"已經嫁了人,怎麼還是這麼輕浮任『』,沉不住氣?同一個侍衞也大動肝火,豈不有失金枝玉葉的體面?"建寧唯唯諾諾,並不辯嘴。眾人袖着手看戲,各動心思,惟有孔四貞上前一步陪笑道:"格格也是思念太后,急着進宮才一時衝動的。其實四貞這兩天也正盼着格格進宮,好好地告個別。只是因為宮裏避痘,才沒敢請示太后,既然格格來了,四貞請求太后,可不可以請格格去花園裏説會兒話?"莊妃也早説得口乾,聞言趁機道:"正是,你們從小一同長大,以後還不知道有沒機會見面,是該好好聊聊,也替我好好教訓格格知道些規矩。倘若格格能同你一樣懂事,我可少『』多少心?我也累了,你們大家也都散了吧。"就此打住話頭,眾人想要看一場好戲、賭一局勝負的如意算盤遂告落空。
一出走慈寧宮,建寧就拉住孔四貞的手問:"你剛才和太后説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好好地告個別",又什麼是"以後不知道有沒機會見面"?你要出宮嗎?要到哪裏去?"四貞苦笑:"格格還是這麼『』急,我正要同你説這事兒呢,這不還沒來得及開口嗎。"原來孔四貞自幼已由父母許配給孫延齡為,只等三年滿孝,就要出宮下嫁的。今年剛好是第三年,太后已經擇定吉,年底便要為她做主,隆而重之地送她出宮了。四貞告訴建寧:"我知道你為了出嫁的事,一直都生我的氣,認為我站在太后一邊,不幫你説話。可是,女大當嫁,父母之命,這都是天經地義的。滿人也好,漢人也好,女兒從來都不能替自己的婚姻做主。就拿我來説吧,打小兒由父母訂了親,連面兒都沒見過,還不是一樣要嫁?你生了我這麼多年的氣,現在也該消了吧?不然,我走了也不安心。"
"你要嫁人了?"建寧大驚,"你要嫁到哪裏去?很遠嗎?要離開都中嗎?什麼時候再回來?"
"嫁雞隨雞,只怕很難再回來。"孔四貞淡淡地一笑,"不過,這紫城裏,我也沒有多少可留戀的。這些年來,我在宮裏小心翼翼,忍辱偷安,為的只是替父親伸冤。現在大仇已報,心願已了,我也沒什麼理由再留下來了。"建寧想起來:"對了,你以前説過,你父親兵敗,不僅是因為敵強我弱,還因為什麼公按兵不救,才會害得你一家滅門的。你現在説大仇已報,是不是那個什麼公已經死了?"
"是繼順公沈永忠。"孔四貞咬牙切齒地説,"他已經被削爵為民了。"
"只是削了爵,沒有喪命嗎?"建寧意猶未足,"依我説,血債血償,總得殺了他才解恨。"
"所以,我一定要出嫁;只有出嫁,才能出宮,做我想做的事。"建寧一愣,若有所悟:依靠皇家的力量,只可以做到讓仇人削爵革職,貶為庶民;但這已經足夠讓孔四貞有機會斬草除了。失去了兵權的沈永忠就等於推翻了自己的堡壘,只是一個待宰的羔羊,任人魚。孔四貞急於出宮,為的正是追殺到底、誓必除之而後快。而她竟然把這樣機密的心事與自己分享,分明是在告訴自己:她的確把自己看成最心腹的朋友,非常珍視這份友情。自己猜忌了她這許多年,想來真是太小氣了。難得今天一番傾心之談,可以讓她們重拾友情,卻又分手在即,真也太叫人遺憾。
孔四貞又問:"你出嫁這麼久,我們一直都沒有好好地聊過天,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幸福、快樂。只看到你三天兩頭地進宮,是不是不喜歡呆在家裏?"建寧嘆息:"我從小生長在宮裏,從盛京宮到北京宮,出了嫁,就住進額駙府,從來也沒覺得有多快活,可是也不知道快活的子應該是怎麼樣的,不過是過一天算一天罷了。按説在府裏,沒有宮裏這麼多規矩,又可以常常出門逛街,應該高興才對;可是不知怎的,我又想念在宮裏一羣人嘻嘻哈哈的子,雖然那些格格們成天跟我鬥氣,但子過得好快。現在每天從早到晚,好像就是我一個人走來走去,自説自話,連鬥氣的人也沒有,子變得好長,從早起就盼着天黑,天一黑又希望趕緊到下一天,下一天也沒什麼可高興的,就想着進宮了。"四貞驚訝:"額駙不陪你嗎?"建寧嘆了更長的一口氣,卻不想説了。四貞也不再往下問。她們雖然已經拾回了一度丟失的友誼,可是已經很久不曾談心,很難一下子變得親密無間。
兩人在花園中一圈一圈地散着步,就像建寧在額駙府裏的子,繁花似錦而一成不變。
多年之後,當沈永忠被刺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朝廷震動,羣臣竊議。然而建寧一點也不覺到意外,她知道,她的好朋友孔四貞終於報了仇了。
那真是一個隱忍、漫長而完美的復仇計劃,為了這計劃,四貞在宮中忍辱負重察言觀『』那麼多年,小心翼翼地討好着太后,處心積慮地尋找着機會,不放過哪怕任何一個最微小的細節,終於層層滲透,使繼順公失去了爵位。然後,她便在第一時間出宮,又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嚴密的佈局和婉轉的刺探,才終於找到一個手刃仇人的機會。
但不管怎麼説,她成功了。
可是,她快樂嗎?她幾乎把一輩子都押在復仇上了,當大仇終於得報,她是如釋重負,還是若有所失?
沈永忠已經不再是公爵了,他的死,雖然一度成為人們飯後茶餘的熱門談資,卻不足以引起足夠的重視,讓朝廷花費財力人力去調查追究。就好像一塊巨石投入湖中,雖然起不小的漣漪甚至花,可是湖面很快就會恢復平靜,就同投入一個小石子沒什麼分別。
當建寧發覺人們不再對繼順公的事津津樂道時,便知道四貞是真正的安全了。她覺得放心,卻又有些憾然——因為沒有人追究,她也就無從知道四貞的消息。自從出宮之後,四貞就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再也沒有絲毫音訊,而曾經那麼寵愛她賞識她倚重她的太后大玉兒,也從此矢口不提孔四貞。
建寧覺得寂寞,也許這個世界上,就只有她,還對四貞念念不忘吧?四貞和香浮一樣,一旦消失,就徹底沉沒,建寧不明白,為什麼越是自己珍愛的,就越容易失去。這個世界好像在同她做對一樣,不肯給予她一點點温情,母親綺蕾,長平仙姑,香浮小公主,還有貞格格,在她擁有她們時有多麼熱愛,失去的時候便有多麼痛苦。她們一個個地離開了她,或死或失蹤,都不肯稍加回顧。也許,就像平湖説的:生於帝王家,便有自己不可抗拒的宿命。而自己的命運,便是註定了要不斷失去自己最愛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