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書中自有顏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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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駙府的子風平靜而暗湧,當然建寧看到的只是表面。除了從宮裏帶來的幾十個僕婢,她在府裏並無其他親眷知己,就連從宮裏帶出來的綠、紅袖這些貼身侍婢,也都並不是她的親信。吳三桂遠在雲南,這使她省掉了拜見公婆的周章,卻也使她失去了學習禮儀的機會。建寧在額駙府的子幾乎是靜止的,復一而毫無進益。也許有,那就是暗自滋生的夫間的嫌隙與主僕間的曖昧,但是這些都是建寧所不自知的。
建寧的眼睛向來只望向看不見的地方——或者極遠,遠到充滿了幻想卻不切實際;或者極近,近到直抵內心卻不能『』視。整個額駙府裏,就只有吳應熊既是自己的丈夫,又是惟一的主子,卻偏偏是同她最見不得面兒的,見了便愁眉苦臉,如坐針氈,略呆片刻就要託病告退,都不知道哪來的那麼多病;又有時他自己在家招待朋友,她興沖沖地想往前廳來做一個好客的女主人,不料卻唬得一干人皆僕伏於地,大呼"千歲",吳應熊則滿面羞慚,彷彿她有多麼見不得人一樣。建寧大不是滋味,連句"平身"也懶開尊口,拂袖便走。
她不是沒有努力過,試着要討好他,可是沒有一種方法見效——她曾經興致地熱衷於美食,讓廚房每天出百十種花樣來讓他嚐鮮,結果往往只是她一個人在據案大嚼,食而無味;也試着邀他看戲,給他講解戲中的故事,然而他那正襟危坐一副置身事外充耳不聞的樣子,讓她不由覺得自己跟鑼鼓一樣嘈吵;又曾經一度『』上女紅,正兒八經地繡了幾件作品,可是那天去馬房,竟看見吳應熊用她贈予的手帕給馬蹄裹傷,她看着那條踩在馬蹄下的繡帕,又羞又惱又傷心,從此就再也沒有興致繡花了。
來了額駙府半年後,建寧一懶似一,萬事無心的,早晨起來,連梳洗也沒情致,反正妝扮了也沒人看見,只是懶洋洋歪在榻上,喝一碗燕窩算是早點。大戲已經聽得厭了,興致來時,只是叫個小生或小旦到自己房裏清唱,翻來覆去都是《遊園》、《驚夢》那幾段,有時也叫琴師笛師來清彈清吹,卻再不叫他們搭台。
倒是吳應熊從前並不喜結權貴,然而自從與明紅顏重逢,因要為大西軍打探消息,便刻意往些高官之子,紈褲膏梁,今天往東家吃席,明兒往西府斗酒,相處甚歡,往來頻密。那些人聽説他家養着個戲班子,便常常慫恿他請客聽戲,也有些青年子弟喜歡自己扮上了客串幾齣,眾人取樂。那些戲子們因為可以多得些賞賜,也都巴不得有宴席,唱做念打得比往時給建寧一個人唱戲時格外賣力;府中家人因為公子難得請客,也都特別興奮,走路帶風。小花園裏花枝招展,其樂融融。
綠便攛掇建寧往園中去,説:"格格好久沒看戲了,説咱們家班子來來去去那幾個角兒,都看得厭了。不如今兒看看那些公子哥兒扮的旦角兒,比班子裏的還像回事兒呢。"建寧聽了興起,當真盛裝了往園中來,且不命人通傳,只與綠兩個穿花拂柳,先悄悄行至摺疊鏤花軟屏後張望。綠隔着屏風悄悄指點:"那個穿紫的叫何師我,是個包打聽;那個戴藍帽的叫陳刊,叔叔是軍機大臣;那個坐在最邊兒上的是陸桐生,最酸了…"建寧詫異:"你怎麼都認得?"
"戲班子不是歸我打點嗎?從前他們來府裏聽戲,是我侍候戲單。"綠夷然地説,"也不是各個都記得,不過這幾個特別多話就是了。"果然,這時候大聲説話的人正是何師我,天氣並不熱,他卻裝模作樣地揮着一把扇子,搖頭晃腦地説:"吳世兄可知道四川巡按郝浴被逮訊的事麼?"吳應熊深鎖雙眉,淡淡地説:"在朝中略有所聞,但不知就裏。何兄這樣問,難道這件事還有什麼隱情不成?"何師我笑道:"如果吳世兄都不清楚內裏,那麼小弟所知的只怕也都是空『』來風了。"陳刊『』口道:"空『』來風,未必無因。聽説這件事牽連甚大,不只郝浴,就連當年薦舉他的人也都獲罪降職,大學士馮銓連降三級,成克鞏、呂宮也都各降兩級,朝廷上下議論紛紛。何兄若知道內情,不妨説來聽聽,就當消暑解悶又何妨?"眾人也都稱是,追問道:"別這麼吐吐的,到底有什麼內幕,説來聽聽麼。"何師我賣足了關子,這方緩緩説道:"要説這次的事,原賴不得別人,怪只怪郝浴不識時務,竟與平西王結怨,方才導致這次削官之禍。"吳應熊一愣:"我父親?"何師我道:"正與令尊有關。吳世兄可知郝浴曾經上奏朝廷,彈頦平西王擁兵觀望,臨陣退縮之事?"吳應熊搖頭道:"家父甚少與我談論朝中事。"何師我道:"其實箇中內情小弟也不深知,只聽説奏本中有什麼"驕悍不法,恣肆民"等語,皇上何等英明,怎會輕易相信,因此一番調查之後,便將奏本退回,而這件事被平西王得知,焉能不怒?於是反彈郝浴冒功誑奏,連他的舉薦恩師以及手下黨羽也都落了不是。"陳刊嘆道:"俗話説:識時務者為俊傑。當今對平西王倚若長城,既是君臣,又是姻親,那郝浴竟與平西王作對,的確是不長眼睛,自尋死路。"眾人也都紛紛點頭,又舉杯向吳應熊稱賀,説些"令尊福星高照,逢凶化吉,可喜可賀"等語。吳應熊只得領酒稱謝,心中卻無比苦澀,既驚且哀——且不論郝浴彈頦之事是真是假,但只奏本內容何以外傳?而父親吳三桂又如何得知?父王上奏反彈,皇上降罪郝浴,這件事在百官中會引起怎樣的猜忌與反響?而這些隱情,皇上又怎會不知怎會不想?俗話説:"功高蓋主"。郝浴既然膽敢上本彈頦,身後未必無人撐;而皇上如此重辦郝浴,自是為了平息父王之怒,但是皇上既對父王如此忌憚,嫌隙也必加深,只怕大禍不就要臨門了。
何師我最擅察言觀『』,看見眾人諛辭如『』,吳應熊卻似乎不以為然,遂改口笑道:"莫談國事,莫談國事,今難得美酒佳人,不如『』詩一首,方不負此良辰美景。"陸桐生聞言第一個響應,舉杯起座道:"我方才聽了玉香如姑娘的曲子,一時興起,便隨意謅了四句,還未來得及推敲。且念出來請眾位斧正。"遂搖頭晃腦地大聲念道:"紅泥小火爐,黃酒臘梅花。
難捨玉人面,更深忘返家。"這首詩其實十分不通,因為此時已是六月初夏,何來"紅泥小火爐",更無"黃酒臘梅花",一聽就知是陸桐生至少半年前的舊作,這時候卻偏偏拿出來假裝即席之作,以博"快才"之名。然而在座都是些阿諛奉承虛辭客套之徒,誰又肯當面揭穿他?便都鬨然叫好,笑道:"好一句"難捨玉人面",玉香如姑娘才藝雙全,歌舞娛人,也的確算得上是花中魁首,難怪陸兄這樣留連忘返,錯把他鄉做故鄉了。"玉香如是戲班頭牌的名字。建寧聽了這幾句,只知關乎風月,卻並不懂得真正意思,只聞得眾人叫好便覺羨慕,暗暗記誦。正自『』哦,忽又聽眾人談起秦淮八豔來,那個唸詩的陸桐生説:"今上娼雖是德政,然而槳聲燈影映美『』那樣的秦淮風光竟不得見了,也是一件憾事。"立刻便有人附和説:"京城八大胡同雖然盛名,其實難負,姑娘的才藝比起當年秦淮八豔差着好些,白長了好模好樣兒,可惜竟不能詩,便如玫瑰不香,鸚哥不語一般,其實無趣。"建寧聽到他們的談話漸涉『』逸,不便再聽,也不好往前頭去,只得止住綠通報,回身走了。心中悵然若失,想連勾欄女子不能詩也要淪為下品的,何況金枝玉葉?自己于格律生疏至此,豈非也是"白長了好模好樣兒,如玫瑰不香,鸚哥不語一般"麼?又想起皇帝哥哥也常常説"後宮佳麗少才學,未免言語無趣"的話來,不暗暗自警,心想丈夫這般冷落自己,可是也覺得自己無趣麼?
這天以後,建寧又找到了一個新的題目,就是學詩。她叫管家把家裏的唐詩宋詞悉數搬來,每天從昏到曉,有時間便『』哦揣摩,斟酌詞句。她平生第一次發現,原來詩詞真是很美的,比戲詞兒更美。有許多詩的字眼很深,很難懂得,那紙上的每一個字她都是認得的,可是合在一起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她就不明白了。可是不明白也沒關係,讀在嘴裏,仍然可以覺得出那音韻,那鏗鏘,那意味,是一種説不出所以然的美妙和巧處。
她有些高興,她知道這就是詩,原來她也是喜歡詩的。在宮裏時,皇帝哥哥曾同自己説過,叫她有時間多看些漢人的詩詞,説那裏面有大學問,還常常命令大臣們寫詩填詞,也拿到後宮給她們孃兒讀過,她很膩煩,覺得充滿酸腐之氣,千篇一律的,都是頌揚之意。那些詩她是可以讀懂的,可是不喜歡,於是她便以為自己是不愛詩的。但現在她知道了,原來詩在中原的典籍中是另外一回事,另外一些內容,是很巧妙和諧,充滿了美與趣味的。她有些後悔當年沒有聽皇帝哥哥的話,好好向香浮請教,多學一點音韻對仗的知識,如今又被足,真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到平湖。而在她被足的這段子,與宮中的聯繫,就只有靠綠了。
綠雖然學過戲,如今又做了戲班的主管,卻很刻意地將自己與戲子們的距離疏遠起來,並且再也不肯開口唱一句戲。從前在宮裏,沒有女伶的時候,她是獨一無二的,她的歌聲曾經讓皇上也另眼相看,親口賜名;然而如今在府裏,整個戲班子養在這裏,誰都比她唱得好,懂得多,那麼她又何必自暴其醜呢?
綠不是沒有算計的人,她非但自己不肯再唱,還常常像個主子那樣,點一個小戲子到自己房裏來唱,或者聚集幾個體面家人,主要是和她一起從宮裏來的人,擺上茶水點心,與她一同欣賞戲子的唱。有意地告訴所有人:她是與眾不同、高人一等的,她可以調配這些戲子,這是整個府裏除了額駙與格格之外,她獨有的權力。
那些戲子伶人們早已看透了綠的這些小花招,心裏覺得好笑,然而他們天生就是懂得伏低作小、察言觀『』的,便都不説破,反越發奉承着綠,撿她愛聽的説,將她哄得高興了,管束他們便寬鬆些。他們從前拉班子跑江湖的時候,風吹雨打,子過得飢一頓飽一頓的,如今太平了,反倒有些無聊,一月裏不過唱上三五堂戲,沒事兒便閒吃閒坐閒磕牙,跟府裏的男女調笑逗趣,不免演出許多風月事來。他們心眼又靈活,嘴頭又來得,相貌秀美身段風『騷』,哪一個肯真正守安份,免不了便戲裏戲外地不分明起來。
有了這些個戲子帶頭兒,府裏年輕的少艾們也都坐不住了,尤其是建寧帶來的那些宮女,她們的地位雖然不能同格格相比,心境卻大抵相似,只是她們的天地更寬闊些,眼界卻更窄淺些,便較容易滿足,只要不把滿漢之分看得過重,便有許多機會許多風景,可以使得她們擁有更加豐滿多彩的人生。
那些宮女們都在好事的年齡,眼看着這位額駙爺竟是個柳下惠,銀烊蠟槍頭的,更不指望收房納妾,只將眼光向那些風戲子們瞟去,一五一十地學着拋媚眼兒,作身段兒。也有主意大些的,料着戲班子在府裏不能久長,便不肯擲時光,只在清俊些的家丁小廝們身上作功夫,宮裏原本就有宮女和太監"吃對食兒"的慣習,小廝們更比太監多着條命子,如何不喜?因此不上半年,宮女們便各自都有了相好的搭幫,也有錯配鴛鴦雙鸞一鳳饒舌鬥齒的,但也都知道守着不成文的對食兒規矩,天大的事只是窩裏橫,底下鬧得翻江倒海,上面只瞞着不叫格格額駙知道,便大家相安,子過得頗不寂寞。
惟一不肯安分認命的就是綠,她與額駙的情非比尋常,名份卻始終只限於主僕。這位愚昧的格格嫁進府裏快有一年了,卻至今還不知道下詔命額駙"盡忠"的規矩,而額駙也堅持不肯主動對格格"投誠",那些教引嬤嬤們只顧自己吃老酒打馬吊,樂得不聞不問;而綠則十分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提醒格格,是該早早地促成格格與額駙的好事然後使自己名正言順地坐定妾侍之位呢,還是該繼續暗度陳倉地讓自己獨個兒擁有額駙的憐寵?
這是額駙府,而自己是額駙惟一信任的女人,豈不就是額駙府實際意義上真正的女主人?身份與格格平起平坐甚至凌駕于格格之上的?這覺實在太美妙了,讓綠有點不捨得輕易戮破,就是戮破也要再過些時,讓自己盡情享受了再説。尤其在建寧受到足令而不得進宮的時候,綠的主角意識更是膨脹到了極點——建寧雖不能進宮,卻仍然常派她去給平湖送補品。從前,她每次隨建寧入宮回來,都要向眾人炫耀一番宮中的見聞,那是隻有她才能常見常新的,然而她的敍述的主角只能是建寧,而她永遠是跟隨者;現在,當建寧被足,她便被解放了,成了獨立完整的個體。
當她穿戴整齊,大搖大擺地獨自走在宮中時,她已經忘記了自己只是替建寧送補品的小宮女,而把自己當成了格格本身,或是吳應熊的夫人,一個身份尊貴魅力不俗可以自由穿梭後宮的特殊客人。她成了真正的主角,比格格享有更多的自由,並且替額駙完成他自己做不到的事,從而得到額駙的信任,得到格格得不到的親密。沒有人比她更威風更尊貴了,這種隱秘的快樂令綠飄飄仙,獨自興奮着,恨不能與眾人分享——做了主角,卻沒有觀眾,多麼寂寞?
然而背主偷歡的罪名有多大,她是知道的,總不能在額駙與格格"圓房"之前,就讓額駙先擺席設酒地把丫環"收房"吧?況且,額駙雖然對他很信任,很親切,卻始終沒有過逾規之舉,這也使得她不能有十分的把握,確信他在與建寧修好後一定會將她納妾。
綠暗自忍耐,默默佈署着自己的計劃,尋找一個絕佳的機會。她留意到,自己佟妃生下三阿哥後,額駙已經很久沒有出門了,也再沒有信託付自己轉,他常常獨自漫步在花園梅林中,仰首翹望,若有所期。這並不是梅花開放的季節,他在等待什麼呢?
他比以往更加蕭索,抑鬱不歡,見到自己時也只是彬彬有禮地客套,卻毫無熱情。綠再自欺,也能覺得出額駙對自己的情並不是男女之愛,他的態度中有尊重,有,有憐惜,卻獨獨沒有狎暱,沒有愛慕。那些戲子伶人的眼神手勢,風月,他一樣也不會。
然而建寧愛的就是這樣的他,因此綠要的也就是這樣的他。能得到建寧可望而不可及的額駙,是綠最大的夢想。只要能得到額駙的寵愛,讓她做什麼都願意。
這夜,服侍建寧就寢後,綠端了一盤豆沙點心走來東院,徑自推門進來,見吳應熊正在燈下獨自喝酒,桌上竟連一碟小菜也無。她嗔怪地問:"額駙,為什麼獨自喝酒呢?喝醉酒是會傷身的。"這裏面有真心的疼惜,也有矯做的嬌媚,本她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戲。
吳應熊就更分不清,他惺忪地説:"不醉,又能怎樣呢?"他今夜似乎特別煩惱,竟忍不住對着這個千嬌百媚的小侍女吐『』出自己最傷痛的心事,"她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我想去找她,可是找到了又能怎麼樣呢?我沒有資格找她,也沒臉見她。"
"她是誰?"綠有些醋意,酒後吐真言哦,原來這位額駙心裏另有人在,既不是格格,也不是自己。
她走近他,發現他已經完全醉了,這也難怪,既是悶酒,又是寡酒,況且是酒入愁腸,想不醉也難呀。不過,一個人醉了之後,不是引誘他的最好時機嗎?她試探地問,"額駙是不是想納妾?"
"妾?"吳應熊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蒼涼,笑得絕望,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説,"她那麼高貴,美麗,娶她為也是不敢想的,何況納妾?我這樣的廢人,哪裏配得上她?就是想一想,也是褻瀆的。"
"怎麼會配不上?"綠嬌嗔地抗議,"額駙有學問,有基,人品又好,脾氣又好,綠從小到大,宮裏宮外見過的所有人,都沒有及得上額駙一星半點兒的,額駙不配,還有什麼人配得上呢?"這"宮裏宮外所有的人"自然也包括了皇上、王爺與阿哥們,這是多麼隆重的讚美。
吳應熊再醉,也不微微震動,他苦笑地説:"我哪有你説的那麼好。真正的好男兒,生當詩文舉第,死當馬革裹屍。我空學得一身武藝,滿腹經書,卻文不能考科舉,武不能上戰場;想愛的人,無從愛起;不愛的人,卻被迫成配。我這個人,還不是紫城第一廢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