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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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二姑卻能充分領會曹雪芹的意思,而且有把握能為聖母老太太開譬明白。當下向曹雪芹使個眼説道:“反正要在這裏過年,總能説得清楚的。”能談出這樣一個結果來,曹頫與曹震都很滿意。曹震更為興奮,一直誇獎曹雪芹“真是把書讀通了,能借古喻今,把極難説得清楚的一件事,輕輕巧巧的都
待了。”
“也真難為雪芹!”曹頫也説:“事情説完了,該留的留,該打發的打發,才有個下手之處;不然一大幫人呆在這兒,不上不下,進退兩難,那才真是件揪心的事。”於是將佟益、佟仲平父子與仲四都請了來,細細商量。車馬自然都用不着了,但遣散容易,要讓這些馬伕車把式守口如瓶,不是待一句話的事。
“説不得了,只好拿錢封他們的嘴。”佟益説道:“這件事怕只有拜託仲四掌櫃了。”仲四義不容辭,慨然允諾。接下來商量過年,坐居停的佟益表示,世受皇恩,情願報效這趟差事,但如何才不算委屈聖母老太太,他卻沒有主意,要跟曹頫叔侄討教。
“我也不敢胡出主意,”曹頫問曹震“你看怎麼辦?”
“只有我進京去一趟,跟上頭請示。”
“對,對!這樣最好。你明天就走,而且得儘快趕回來!”於是決定由仲四送曹震回京,除了跟海望接頭以外,曹頫另外應該有信給方觀承。這封信當然是曹雪芹來寫,此外他還要為曹頫寫家書,自己也應該有封向馬伕人請安的信,整整忙了半夜才都料理妥當。
“喔,”曹頫突然想起“是不是該跟聖母老太太説一聲,有人進京,看她有什麼是要辦,或者要捎什麼東西來。”
“説的是。”曹震看着曹雪芹笑道:“這可又是你的差事了。”
“我看不必問。據我所知,聖母老太太不會有事要在京裏辦。”曹雪芹提議:“至於過年,最好能按宮中的規矩辦;一旦聖母老太太進宮,心裏也有個譜。”這跟海望信中提到的,皇帝怕聖母老太太未習儀注,打算找一個命婦來跟她做伴,叫她如何當太后的本意,正相吻合。曹頫欣然接納,而且頗為稱許。宮中如何過年?內務府出身的人,自然悉。不過佟家到底不是行宮,諸如“立燈杆”、貼白絹門簾之類宮中特有的規例,無法照辦,只有在飲食上模仿了。
曹震是送灶那天趕回來的,箱籠行李甚多;還帶來兩名在乾清宮茶膳房當差的廚子。
“上頭待,明年一過燈節就請聖母老太太進京,安頓的地方也有了,是皇后孃家。”曹震又説:“皇后的嫂子,就在這兩天到,來跟聖母老太太做伴,據説,這是皇后的意思,請她嫂子代替她來侍奉婆婆,真是賢慧。”
“皇后的嫂子很多,是哪一個呢?”曹頫問説。
“是最小的十嫂。”
“喔,那是傅恆的夫人。”曹頫點點頭“我見過。”接着又説:“她來了可不大方便。”
“為什麼呢?”曹頫因為有佟益在座,不願多説;顧而言他的問:“海公還有什麼話?”
“有一件事待,這件事還有點難辦,説聖母老太太的那隻猴子,決不能帶進京,不然會鬧笑話。我可不知道這話該怎麼跟聖母老太太説了?”
“那容易。”曹雪芹接口“請皇后孃家嫂子找機會進言。聖母老太太不是不明理的人,當然也知道太后帶只猴子進宮,是多大的笑話。”想一想實在好笑,連曹頫都有些忍俊不了。
“佟大爺,”曹震轉臉説道:“該咱們倆核計了。海大人有好些話讓我轉告,走,上你那兒談去。”等曹震與佟益離去,曹頫正對曹雪芹説道:“傅恆的夫人年紀很輕,
情很
朗,有時候
男孩子一樣,説話不大顧及;你可自己檢點,能避開她最好避開,免得惹些無謂的是非。”原來他説的“不大方便”是指此而言。曹雪芹心想他四叔説話一向含蓄;所謂“
朗”所謂“男孩子一樣”所謂“説話不大顧及”等等,説穿了就是風
放誕。
這樣的人可是招惹不得!曹雪芹答説:“我知道輕重。四叔請放心好了。”話雖如此,他心裏卻又是一樣想法—還是好奇心使然,很想見識見識這麼一個風放誕的婦少,同時也在猜想,不知道長得怎麼樣?
曹雪芹是在傅恆夫人下車時,遠遠瞥見背影,印象特深的是腦後所垂的一個極大的“燕尾”要頭髮多才能誰出這麼一個頭來,其下女婦最得意的,就是能示人以盛髻之美的這樣一個大燕尾。
有佟益的子和兒媳,接待到內室,稍事寒暄以後,傅恆夫人便問:“曹四老爺呢?”
“曹四老爺在等着傅太太。”佟仲平在窗外回答。
這是預先商量過的,傅恆夫人一到,應該先讓她明瞭聖母老太太的情形,然後謁見,才不至於格格不入。不過曹頫卻不便至佟家內室敍話,就只有請她在客廳敍談了。客廳中只有曹頫、曹震與佟益;當佟仲平引導至廊上,傅恆夫人帶着丫頭進門時,大家都站了起來,微微低着頭,而首先招呼的卻是堂客。
“曹四叔,有兩年沒見了吧?你好!”原來傅恆的族叔傅鼐,是曹家的女婿,算起來與曹頫是郎舅,所以她按着輩分叫“四叔”曹頫自然謙稱不敢當,仍舊叫她“傅太太”見了禮,説些路上的情形;佟益看要談到正題了,便既起身,道聲“失陪”出門囑咐他家的下人迴避,而且親自把守着入口。
“曹四叔,皇后派我這個差使,我不敢辭;可是,心裏實在有點兒怕,怕伺候不周到,皇上會不高興。”傅恆夫人問道:“聽説聖母老太太脾氣怪的,是不是?”
“這也不盡然,能順着她的子,也很容易説話。”
“她是怎麼一個子呢?從來沒有見過,也很少聽説——”傅恆夫人頓了一下説:“曹四叔知道的,一直都忌諱這件事。”
“是。”僅答一聲“是”未答她之所問;少不得還要追問:“聖母老太太到底是怎麼一個子呢?”
“這。”曹頫一上來就窮於應付了。
“我看,”曹震忍不住要開口了“讓雪芹來告訴傅太太吧?”
“那是誰?”
“也是舍侄。”曹頫答説:“他跟聖母老太太倒還投緣,有些話都是由他跟聖母老太太去回稟的。”
“這麼説,他一定摸得清聖母老太太的子!在那兒,請來見一見。”於是曹震親自去把曹雪芹找了來。由於曹頫事先的叮囑,曹雪芹進門不敢仰視,但就初見的那一眼,便讓他心中浮起無數念頭。
“這是傅太太。”曹頫兩頭介紹:“他叫雪芹,也是行二。”
“喔,芹二哥請坐。”
“傅太太,”曹震嘴“叫他雪芹好了。”
“那不太好吧!”傅恆夫人笑着又説:“不過震二哥、芹二哥叫混了也不好。”那聲音就像雪後簾前掛着的冰柱,斷落在堅實的磚地上般清脆;曹雪芹實在忍不住了!緩緩的抬頭,幸好視線未曾相接,得以讓他從容相看;但覺豔光照人,不可視,同時一股馥郁的香氣,飄到鼻端,分辨不出是襟袖之間的衣香,還是發自肌膚的體香?
曹雪芹不敢過分平視,低下頭來不由得想起兩句唐詩:“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燻。”就着意馬心猿之際,只聽曹頫喊道:“雪芹,你把聖母老太太的情形,跟傅太太説一説。”
“是!”在回話時,當然要抬頭;這時才看清楚整個情況,傅太太坐在上手椅子上,曹頫對面相陪,曹震坐在曹頫下首。他雖説傅太太曾招呼他座,自覺還是站着比較方便。
“聖母老太太自己知道處境,曾經以宋真宗的李宸妃自況——”
“雪芹,”傅太太打斷他的話,笑着説:“你可不許跟我掉文;更不許前朝後代的談掌故。”
“是。”曹雪芹在思索,措辭如何不太俗,而又能讓她聽得懂。
“你剛才説那一朝一位什麼妃子來着?”第一句話就難解答,她連宋朝都沒有聽出來,如何能將宋真宗、李宸妃的故事説清楚?
曹震看她為難的神氣,不能不提他解圍;“傅太太”他説:“有齣戲叫‘斷太后’聽過吧?”
“喔,原來就是‘仁宗認母’”崑腔中有這齣戲,改為“亂彈”才叫“斷太后”;曹雪芹如釋重負,一疊連聲地答應:“是,是,就是‘仁宗認母’。”
“那麼,聖母老太太怎麼樣呢?她把自己比成那位打入冷宮的妃子?”
“對了!這比擬也許不大妥當,不過可以看出來兩點,第一,她認命了,自己覺得受苦是命中註定的;第二,她怕有一位劉後容不得她。如今,我是跟她解釋清楚了。可是她還是不願當太后。”
“那,那是為什麼呢?”
“為了——,她自己説的兩個字,不慣。”曹雪芹又説:“就好比一下子讓我當了內務府大臣,我也會覺得不慣。”傅太太很響亮地笑了起來“雪芹,你要這麼譬仿,我就全懂了。”她又問:“你可又怎麼跟他説呢?”
“我説,慢慢兒就慣了。”曹雪芹説道:“照我的看法,不能之過急;一切都得順着她,她不願意見人,就別讓她見人。總得有些
子,讓她慢慢兒練。”
“一點不錯。把她膽子練大了就好了。”傅太太問道:“她身邊有個齊二姑,是不是?”
“啊,我忘了告訴傅太太了。這個齊二姑,人很明白;聖母老太太也聽她的話,傅太太最好先問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