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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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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着接待了一整天的賀客,曹雪芹回到家已在二更時分。上房窗簾很垂,但縫隙中透出來的光線很強;可以想象得到,馬伕人一面在燈下跟秋月閒談,一面在守候愛子。

“芹二爺回來了。”隨着小丫頭這一聲喊,棉門簾掀起,出來兩條纖影,揹着光看不清面貌,不過秋月的身材是悉;另一個要到走進了才看清楚。

“錦兒姐,是你!”曹雪芹問道:“什麼時候來的?”

“下去就來了。”錦兒答説:“今兒不會去了。”

“好!好!”曹雪芹很高興得説:“好久沒有跟你痛痛快快聊一聊,今兒可以做個長夜之談。”

“快進去吧!”秋月催促着:“外面風大!”進了屋子,只見馬伕人自己從白泥爐子上,取下來水壺在沏茶;憐惜的望着愛子“看你凍得臉都紅了,”看曹雪芹卸了“卧龍袋”伸手去烤火,急忙又説:“別烤火!看漲凍瘡。讓我看你的手。”曹雪芹便坐在母親身旁,伸出手去,只見手背已現紅腫,馬伕人便握住了,使勁着,讓血脈通。這是唯一受了凍而可以不長凍瘡的辦法;但的人很吃力,曹雪芹心又不忍,回手去説:“行了!”

“再!”錦兒為馬伕人接力,一面,一面問:“客人多不多?”

“多!”曹雪芹答説:“來了就走得不算,留下來吃飯的,有四桌人;申時開席,起更放散。”

“四老爺很高興吧?”

“起先興致還不錯,以後就有點兒掃興了。”

“怎麼呢?”

“聽説季姨娘跟鄒姨娘拌嘴。鄒姨娘已經讓她了,季姨娘卻是越吵嗓門兒越大;四老爺進去喝了幾句,才安靜下來。”

“莫非也沒有個人勸一勸?”馬伕人問。

“太太也是!”剛進門的秋月接口笑道:“季姨娘的脾氣,太太難道還不明白?不勸還好,一勸更壞。”

“原來越扶越醉的脾氣嘛。”錦兒急走直下得問“震二爺呢?回去了?”曹雪芹想説實話而突然意會到一件事,他知道曹震為內務府的朋友約到西城“口袋底”一處勾欄人家喝酒去了。剛才聽錦兒説她今夜不回去,想來曹震決不會放棄這個不必“歸號”的機會,多半就在“口袋底”停眠整宿了。倘或説了實話,錦兒一定不悦;如此一個温暖如的寒夜,搞成個煞風景的局面,何苦來哉!因而他含含糊糊的答説:“大概是吧。我沒有太注意。”接着顧而言他的問秋月:“你端進來的是什麼?”

“今兒請錦二吃烤鴨;我那鴨架子熬了一鍋香梗米粥。你吃不吃?”

“怎麼不吃?”曹雪芹答説:“先是忙着招呼客人,等送走了兩撥客人,可以坐下來吃一點、喝一點了,哪知道季姨娘絆口舌,看四老爺那臉,我那兒還有胃口。這會兒倒真有點兒餓了。”

“這麼説,是連酒都沒有喝?”錦兒問説:“怎麼臉上通紅?”

“剛才是風吹得;這會兒是火烤得。”

“是沒有喝什麼,”秋月接口“沒有什麼酒味兒。”

“哪,我陪你喝一鍾。”錦兒又看着馬伕人説:“太太也喝一點兒,天氣冷。”

“不!我瞧着你們喝。”馬伕人問秋月“不有尚家送的醉蟹嗎?”

“東西可多着呢!也不止尚家。可惜,要在這兒喝,有樣好東西不能端上來。”曹雪芹指導,一定是陳年火腿;在馬伕人屋子裏,不能有清真忌的食物上桌,當即説道:“明天吃也一樣。有醉蟹就行了;這玩意我有兩三年沒有嘗過了。”

“以後,短不了你的。”錦兒向馬伕人説“我那兒也是一樣,平時不送禮的、送了,平時無往來的來了。”

“真是,想想剛回旗的時候,冷冷清清的子,真正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真也虧的還有四老爺。”馬伕人已頗有慨“還是老太爺的眼光厲害,當初那麼多侄子,獨獨把四老爺帶在身邊,説他為人忠厚、正派。小王也就是因為他正派,才會另眼相看。”

“人總要學好。”錦兒對曹雪芹説,儼然長嫂的口吻,”千萬別學你震二哥。”

“啊,”曹雪芹被提醒了一件事“説震二哥不願意上熱河,是不是?”

“是的,”錦兒答説“剛才我跟太太就在談這件事;他也有他的説法,四老爺剛剛熬出頭,凡事都得小心,怕有人妒嫉四老爺,在小王爺面前説壞話,得有人在京裏替他留意照應。再説,熱河要動什麼工程,事情還是得在京裏辦;與其將來又回京來找人估價、‘燙樣’;要錢、要料、要人還得跟各處打道,倒不如干脆就留在京裏,來得方便。你看呢,他這個打算錯不錯?”

“這些玩意,我不大懂。不過,我聽説,震二哥不去熱河,是那班木商攛掇他,想法子謀陵工的差事。”

“喔,”錦兒臉上一紅,事情確實如此,她瞞着未説,不免內愧,但此時只能否認“有這話?我可不知道。”

“你倒問問他!”馬伕人以告誡的口吻説“別讓他老瞞着你。如今是咱們轉運的時候,千萬不能胡來。”

“是!”錦兒恭謹地答應着,想為曹震辯白幾句,卻一時想不起該如何説法。及至秋月帶着小丫頭來擺設餐具,就沒有機會再説了。

喝着酒閒談,錦兒不免又提起曹雪芹的親事,馬伕人嘆口氣瞅着愛子説:“你今年二十一了!到底打得什麼主意?”曹雪芹咬着醉蟹,只是咀嚼辨味;秋月提醒他説:“太太跟你再説話呢!”

“我知道。”曹雪芹抬起眼來;停了一會,突然説道:“我替娘娶個兒媳婦好了。”

“這叫什麼話!”馬伕人大不以為然“你當我急着抱孫子?我可不比那些只顧自己,不顧下一輩的人;如果不是你中意的人,成天不是拌嘴,就是彼此板着臉,是那樣子的話,我寧願不要兒媳婦,免得成天替你們犯愁。”

“太太見的真透徹。”錦兒接口説道:“反正已經等到這時候了,爺兒們不比大閨女,只要太太不急着抱孫子,就是二十三、四成婚,也不算晚。如今不比前幾年,很可以撿一撿、挑一挑。”她又問秋月“你説呢!我這話錯不錯?”顯然的,這是希望秋月幫腔;但秋月有秋月的想法,她倒是希望曹雪芹能早娶親,因為她已經從各方面看出來,曹雪芹已沾染了名士習氣,詩酒風,不修邊幅,再下去説不定會走上“路”因此,她不答錦兒的話,只説:“撿一撿,挑一挑,也得先又能撿、能挑的人才好。”

“有、有。”錦兒一疊連聲的“起碼有三、四家。”

“你倒説,是那幾家?”馬伕人回顧一個小丫頭説:“四兒,你把我的豆蔻盒子拿來。”四兒取來一個琺琅嵌金絲的豆蔻盒子,內中盛的卻是檳榔,馬伕人取了一塊含在口中,徐徐咀嚼。錦兒知道,馬伕人在晚上嚼檳榔,便是打算晚睡了。這當然是對她的話題興趣的緣故。

其實,曹雪芹對自己的婚姻又何嘗不興趣呢?只是相了幾次親,無一不是庸脂俗粉,而是前安排見面,事後飾詞推託,麻煩多多,且往往不是得罪了坤宅,便是惹得冰人不悦。因此,他放出一句話“我自己會找!看中了再請人出來做媒;諸親好友不必費心吧!”就為他這句話,從此再沒有人來為他提親,例外的是兩個人,一個是鄒姨娘;另一個就是錦兒。

“先説一家,是正藍旗的,漢姓是楊;怡王府總管的小姐,今年十九歲,模樣兒脾氣都好。我見過。”説到這裏,錦兒停了下來,看大家是何反應?可使她失望了,包括馬伕人在內,大家都很沉着,也就是毫無表情。

“你猜説了一家。”秋月開口了“説第二家吧!”

“第二家也是內務府的。在奉天,官是主事,聽説掌權——”

“是的。”曹雪芹嘴説道:“盛京內務府的主事,等於‘堂郎中’,總管是盛京將軍兼,掛個名而已。”

“慢點!”馬伕人思索了一下問説:“是不是由廣東海關調回來的,姓趙?”

“好像是他,趙小姐會説廣東話。”錦兒問説:“太太知道這一家?”

“怎麼不知道?説起來還沾點兒親呢!”馬伕人又説:“這位小姐嬌生慣養,不太懂規矩。你説第三家,有第三家沒有?”錦兒點點頭,語不語的考慮了一會才説:“第三家這位小姐實在可惜了。高不成,低不就;耽誤了好幾年,只怕比芹二爺還大幾個月。論相貌、情,繡得一手好花,做得一手好菜,肚子裏的墨水,也很不少。只為父母愛惜,本人眼界也高,以至於耽誤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