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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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是,起復的上諭在第三天便已“明發”不過曹頫本人在前一天就知道了,是方觀承來送的信。曹頫本來就穩重,自從歸旗以後,更是謹言慎行,變得十分深沉,接到方觀承道賀的信,也不聲張,只跟鄒姨娘説:“我得到王府去一趟。你把我的公服趕快收拾出來,不定什麼時候用。”
“啊,有信息了?”鄒姨娘又驚又喜地問。
“是方老爺來送的信。上諭明天就下來了。”
“哪,公服後天謝恩才用。來得及。”
“不!”曹頫搖搖頭“信上説,也許明天會召見,讓我一早進宮聽信兒。”
“喲!那可真的趕緊了。”鄒姨娘凝神想了一下“頂戴是趙姊收着的,等我跟她去要。”
“趙姊”就是趙姨娘,鄒姨娘説完了要走,卻讓曹頫攔住了“不用白石頂子。”他説:“你不必告訴她。”不用白石頂子,自然是升了官;鄒姨娘雖不識字,但虛心肯上進,這麼多年看着、聽着,對官場也很在行,曹頫能升一個什麼官,應戴什麼頂子,不必再問。
“啊,想起來了!還沒有跟老爺道喜呢!”説着,她笑盈盈的屈膝請安“恭喜老爺!”
“起來,起來!別鬧這些虛文。”鄒姨娘不但不聽,起身又請安,又來一句:“恭喜老爺!”
“不是道過喜了嗎?”
“剛才是賀老爺起復。”鄒姨娘説“這回是賀老爺升官。”
“你也真多禮。”曹頫笑着,伸手去攙鄒姨娘。
這一握,使得曹頫心頭浮起一陣無可言語的興奮。半老徐娘,而又飽食終,不親井臼,那雙手大致温潤豐腴,入握足逗綺思,鄒姨娘的手,便是如此。曹頫自然是握慣了的,摸索牽引,當個瞎子的“明杖”來用,像這樣白天相握,卻還是破題兒第一遭。一向講究正心誠意的他,因而便心頭一震,接着便有犯了罪的
覺。不過馬上又有另一個念頭:像這樣的罪,犯一犯又何妨?
在鄒姨娘,不免受寵若驚,而且本也比較拘謹,怕丫頭見了,會當笑話去説,所以掙
了手,低着頭説:“老爺請吧。晚上我做兩個菜,給老爺下酒。”到的平郡王府,先見老王。他們郎舅之間,
情不同,愛憎有別,老王的聲
之好,曹頫不以為然;曹頫所喜的那些風雅的玩意,老王認為迂腐,因而見了面,作了一番照例的寒暄,便無話可説了。
“你看你大姊去吧。”每次見面,總要等老王説這麼一句,才算結束了默然相對的僵局;曹頫請個安退出,到了太福晉那裏,倘或別無坐客在,姊弟相敍,倒有許多話説。談得當然是家務。
“恭喜你啊!”太福晉一見面就説:“聽説你的事成了。”
“是啊!我正是為此而來的。”曹頫答説;“剛才接到方問亭的信;還説郡王有話要跟我説。”
“他剛回來。”太福晉當即喚住一個丫頭:“你跟大爺去回,説四舅老爺來了。”於是談着家常等候,不多片刻,那丫頭回來複命,説平郡王請“四舅老爺”在書房見面。
見面道了謝,平郡王頭一句就是:“四舅,你得到熱河去一趟。”
“是!”曹頫問説:“是行宮有事要辦?”
“名義上是行宮的事,實際上是辦賜園的事。”這“賜園”當然是指先帝居藩時,聖祖在“避暑山莊”——熱河行宮附近的獅子嶺下所賜的“獅子園”而言。曹頫已猜到兩三分了,但不宜先説,只點點頭,全神貫注的聽着。
“古往今來,傳奇不少。”平郡王揹着手一面踱方步;一面慢的説;那沉着的語調,渾不似出於三十多歲的天皇貴胄之口“庶民,乃至宰輔,有身世之謎可以傳奇,即成不朽。可是,帝皇就不同了。”這自然是指今上——乾隆皇帝而言,但平郡王説這話的意思,曹頫卻無法推測,只好依舊靜聽下文。
“帝皇的身世是個傳奇,天下驚駭,禍莫大焉。”平郡王突然站住腳説:“四舅,這趟熱河之行,千萬要隱秘。”
“是!”這一點,曹頫是很有把握的,所以滿口答應“一定,一定。我一定悄悄來去,勿使人知。”
“四舅,我的意思,不是行蹤的隱秘,到熱河以後,辦事要隱秘。”
“喔,”曹頫答説“到底是什麼差使?君王還沒有代下來呢?”
“是這樣的。”原來皇帝的生母,本是熱河行宮宮女李氏,一隻住在獅子園;並且不不是佔用正式的殿閣,而是在僻靜之處,建了三間平房,作為她的安身之處。多年以來,相安無事;最近卻不同了。這也難怪,生子貴為天子,任何人都不免會在情上大起波瀾。李氏自覺二十五年漫長的歲月,畢竟熬過來了,終於要出頭了,言語舉動,大失常態。皇帝對這一層身世之痛,不孝之罪,槌心泣血,卻始終不能像宋仁宗那樣,出以明快的措施,
夜焦慮,無可語言之人,直到平郡王內招回朝,才能一吐為快。
“如今除了上聖母以外,別無良策。”平郡王説“我在皇上面前,保舉四舅,到熱河就是這件差使。”
“這,”曹頫頓覺雙肩負荷不勝“郡王實在是太抬舉我了。郡王知道的,我不善於言辭。”
“我知道。不過,實在是無人可以託付這一間不足為外人道的大事。”平郡王想了一下説“你不善言辭就帶一個善於言辭的人去。到了熱河,相度地形,為聖母另建新居,規制不易崇閎,裝修務必妥適,為皇上略申奉養之意。至於另外有一句很要緊的話,如何婉轉上陳聖母,可得要四舅好好費一番心思了。”
“喔,是怎麼樣的一句話。”平郡王點點頭,表示會給他答覆,但卻躊躇久久,方始將曹頫邀近來,促膝密談。
“現在的皇太后,身子很不好,在世的子也有限了。恂郡王替皇上策劃,定了一條李代桃僵之計;將來讓聖母頂當今皇太后的缺。”平郡王停了一下又説:“當今皇太后母家,失一後,得一後,何樂不為?一定可以説得通,關鍵是聖母的行跡要隱秘,將來才能神不知、鬼不覺,順理成章地成為太后。否則天下觀瞻所繫,事情就辦不成了。”曹頫正襟危坐的聽完,以平靜而緩慢的聲音答説;“這應該不是一件説不通的事,而且話也不難説。”
“你有把握嗎?”平郡王顯得有些詫異。因為曹頫並不善於辭令,居然有毫不在乎的表示,是不是未曾瞭解其中的難處?不能不作此一問。
“實。”曹頫仍是很從容的神態“不過有一層難處,見了面稱呼如何?”這確實是難處,而且是以前所沒有的;因為在嗣皇帝未繼位以前,從沒有人談過他的生母,當然也就沒有談如何稱呼的難題。自八月二十三以後,不只是誰叫開頭的,稱之為“聖母”這是個很恰當但非直接的稱謂;當着“聖母”的面,該如何叫法,確實需要好好斟酌。
平郡王被難住了,只能反問:“四舅,你看呢?似乎還不能用太后的尊稱吧?”
“用太后的尊稱,當然也未嘗不可,不過太后有太后的儀制,僅有尊稱,並無其他尊禮太后之處,忒嫌褻瀆,大非所宜。”平郡王深深點頭,想了一下説道:“這一層慢慢再想吧,或許有往例可援,亦未可知。”這倒提醒曹頫了“似乎可用當年稱密太妃的例子。”他説“暫且稱之為李娘娘”
“喔,”平郡王問説:“是怎麼個例子,我倒記不太清楚了。密太妃孃家不是姓王嗎?”
“是!”
“可是,京裏從沒有人把密妃叫成王娘娘。”曹頫緊接着答話,也用了“可是,”他説“蘇州人還是管密妃叫王娘娘,不但形諸口頭,且還見諸奏摺。”
“是——?”
“是李舅太爺的奏摺。”
“李舅太爺”指李熙。當康熙四十二年,聖祖第五次南巡時,適逢五旬萬壽;早年所納妃嬪,皆入中年,生子成長,不但皆有爵位,而且都以娶婦生子;這些做了祖母的妃嬪,聖祖不便再讓她們在左右服侍,供貼身奔走之役。
於是作為皇家臣僕的江寧織造李熙,為了“孝敬”主子,物了兩名江南佳麗,替代那些四十以上的妃嬪,照料
力未衰的聖祖;這與前朝佞臣之獻
媚主以固寵的情形是不同的。
這兩名江南佳麗,身世都不壞,一個來自海寧陳家,封為勤嬪,即是果親王胤禮的生母;另一個產自姑蘇,姓王,封為密嬪,她的父親叫王國正,是個監生,因為密嬪的關係,賞了個知縣的銜頭,仍舊住在蘇州,生活由李熙照料。
曹頫從小便聽人説過“王娘娘的孃家在蘇州”有一年“王娘娘的老太太病歿”曹頫正在蘇州李家做客,親眼看到李熙密摺奏報“王娘娘之母”於某年月病故,為之料理喪事;硃筆批示:“知道了。”因此,他敢肯定地説:“王娘娘”的稱呼“見諸奏摺”平郡王也知道,當時江南對后妃宮眷,還沿用宋明以來的稱謂,喚作“娘娘”;與北方用官稱;或者旗人稱“主子”都不同。所以同意了曹頫的建議。
“皇上把李娘娘的事,託付了我;我又託付了給四舅。”平郡王問説:“四舅的要有個得力的幫手才好。”
“我,”曹頫答説:“我只有帶我侄子去。”
“你是説通聲?”平郡王説“通聲在糧台上的名譽不太好,四舅可得好好管一管他。”
“是!”曹頫很鄭重的答應着,稍停一下又説“我還想把雪芹帶去歷練歷練。”
“對了!”平郡王彷彿突然被提醒了似的,”從我回來以後,還沒有見到過雪芹,他在那兒當差?”
“在武英殿御書處”
“他書讀得怎麼樣?”平郡王很關切地問“太福晉常跟我提,説老太太在九泉之下,不放心的就是二舅的這個遺腹子,要我格外留心,好好提拔他。我不知道他能幹什麼,再説,”他遲疑了一會,很吃力得説“朝廷的名器,也不是我可以濫給的。四舅,你説是不是?”
“是!雪芹資質不壞,不過,氣浮動不定。所以這一回,我決定把他帶在身邊,請郡王上陳太福晉,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