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不得不説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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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什麼見什麼!郭樸來京路上想到多次見面場景,也想到驟然會見面,就是沒想到才到京就撞見。
三個人六隻眼睛見面,郭樸漲得面通紅,盧大人漲得面通紅,唯一不臉紅的只有虞臨棲。
虞臨棲深深打量郭樸,見他個頭兒還是那麼高,面頰兒瘦了不少,但氣卻不錯。他沉一下拱起手:“厚朴,幾時到京,下處在哪裏?”他竟然客套,郭樸也放鬆不少。對面盧大人和虞臨棲並行一處,郭樸打心裏不願意見禮盧大人,雙眸直直對着虞臨棲拱手:“才到京裏,見過大帥夫人就來這裏,下處還沒有找好。”沒見到虞臨棲以前,郭樸以為自己見到他一定異常難過,要剋制不質問他才。不想見到,居然大家和氣。
這個和氣的客套,沖淡不少郭樸的怨恨。他甚至能微微一笑:“家慈在外面候着,我先進去。”虞臨棲也一笑:“好,你先去。”再走一道門,郭樸只覺得背上汗水出來,被風一吹,説不出來的冰涼。回思剛才,恍如做夢。心中痛恨的人,就這麼見到,就這麼過去?
“郭將軍進!”有人喝一聲,郭樸不敢多想,應一聲來見官員。見一道書案後坐着的,不是兵部尚書也不是兩位侍郎,卻是郎中韋渾。
郭樸是正五品,郎中是從五品上,官職較郭樸為低。可是到了這裏,哪一個將軍敢不低頭。郭樸呈上寫明自己病情已好的公文。
這公文有兩份,一份給母親看過,是寫着病雖起,仍有不妥。還有一份手中拿的,是病已痊癒,期盼回軍。
韋渾今天心情不佳,回京十幾個大小軍官等着安排官職,全數安在京裏官職小,他們要嚷嚷;放他們京外去,有些人怕生事不能放走。當兵的多不是好脾氣,十幾人一起衝他喊,韋渾正煩得不行。
接過郭樸的公文打開來看過,郭樸還不敢不陪笑。他是大病初癒的人,笑起來一定有不中看之處,韋渾看着煩,皮笑不笑地道:“啊哈,郭將軍是吧,你病好了。嗯,你可知道花了多少銀子!一衣一食,當思百姓們的不易。將軍啊,你這大病的身子,再不能打仗,我可把你安排在哪裏呢?”郭樸受他搶白,只能一笑:“我要回軍中,請大人調度!”韋渾眉頭皺得快要擰一處,把郭樸的公文再看一遍,忽然啊呀一聲:“是寧遠將軍,”郭樸一喜,剛以為他會網開一面,不想韋渾更夾生,巴掌在書案按着,帶着要生氣的樣子:“你就是郭將軍,知道你這一年花了多少錢嗎?報上來一回幾百兩銀子,報上來一回就不少,打仗受傷平常事,都像你這樣,朝廷遲早讓你給拖垮。”郭樸敢怒不敢言,知道這些京裏的大爺們就是這樣。前面打得再兇再缺糧草裝備,兵部的大爺們腿一蹺,抱着小茶壺,還要怪水燒得不熱泡不好茶。
哪管你心裏急如火,他們照樂他的。郭樸,也不是一個沒有煩惱的人。但他出來數年,當下恭敬地欠欠身子,心裏罵混蛋混賬行子!道:“並沒有報過幾次幾百兩的,每月報賬,不過幾十兩。”他自己花多少錢,自己心裏最清楚。大帥再糊塗,不會讓郭樸一次報藥費幾百兩,又不是吃天上銀河水,哪裏要這麼多。
滕思明送他回來路上花的多,滕思明自己會想辦法分散開來抹平,不會一筆壓上來。韋渾説這話,分明是找碴。
郭樸的解釋,讓韋渾更渾,他想起來自己新納的小妾要個螺鈿牀,二百兩銀子自己捨不得買,對於郭樸病在牀上官中花錢,韋渾氣得渾身顫抖,不好明着再説郭樸,把他的公文手下一壓,頭一扭對牆:“先放這裏!”一張銀票遞上來,還有郭樸嘻嘻笑臉兒。銀票上寫着二百兩,正好是螺鈿牀的錢,韋渾沒了脾氣,不好一下子轉風向,板着臉不推銀票也不拿,隻眼角掃一下,淡淡道:“這個事兒你不要急,軍中要人,你才去是不是。軍中不要人,我也沒有辦法。”有銀子和沒有銀子的區別,讓郭樸忍笑不止。此人當前,還要正肅然地恭維他:“那是當然,大人素來是個公正的人,這是人人知道的。”韋渾的心思,被迫從小妾歡喜的面上轉到公事上。電光火石一般,他迅速想起來郭家很有錢,哪一個説的不記得,二百兩銀子就把自己打發了?韋渾貪心一下子上來。房門外一暗,幾個人走進來。莊敬公主命人留在外面,含笑道:“你們還沒有説完?”她一眼見到桌面上的銀票,沒有説話只抿着一笑。韋渾慌了手腳,不知道先收起銀票,還是先拜公主的好。
公主雖然不是皇帝親姐妹,卻深得太后喜歡,聖眷也不錯。韋大帥手中又有兵權,他要是到了兵部,看不順眼能把從尚書到看門的人全一頓罵,還無人敢彈劾。
這個時候,郭樸要是會做人,理當把銀票收起來。韋渾這樣想,可郭樸不這樣想。出來拜公主的韋渾臨了給了郭樸一個眼,郭樸只作不見,他先拜倒:“見過公主。”莊敬公主趕快命他起,甚至伸手來扶,她是中年婦人,拿郭樸當子侄看,不懼男女之別手到郭樸眼前:“厚朴,你病才好,要自己注意。”郭樸當然不接這手,起身後侍立在側,地上還跪着韋渾,身上已經冒汗。他主要是怕廖大帥罵,他罵起來人不客氣。
“你也起來,咦,這是誰的銀票?”莊敬公主故意道,急急起身的韋渾差一點兒説自己的,見公主炯炯眸子盯着自己,當下改口對郭樸板起臉:“將軍,你這樣是有犯幹例的!”郭樸一拍腦門兒:“哦哦,是我懷中取公文帶出來,大人莫怪。”一伸手,兩百兩銀子收到懷中。韋渾看得那個心疼,可憐巴巴。
旁邊有椅子,莊敬公主打發心疼的韋渾出去,門外家人守着,公主微笑道:“我想想還是自己過來,放心我從側門來,你母親在正門候你,應該不知道。”她和藹可親的態度,郭樸酸澀上來,跪下到公主腳下有了淚。莊敬公主和氣地等他哭了一會兒,才温和地問:“厚朴,怎麼回事兒,對我説説。”郭樸擦擦淚,自己都難為情總淚。可是不,心中酸楚如一汪秋水,無處傾。他把家裏人心思説了一遍,再一次表明自己心願:“我要回軍中,我能行!”莊敬公主心想自己來對了,安然聽郭樸説完,眼神兒裏有絲狡猾:“那你不從母命,會傷你母親的心,厚朴,你是家裏的獨子。”
“公主!末將在病中多得大帥照顧,願追隨大帥麾下報效皇恩!”郭樸一聽就燥上來,雙手按地而跪,身子似拔起。
莊敬公主微微一笑,再勸道:“厚朴,傷了母親的心,我可不答應!”郭樸雙眸對上公主含笑的眼睛,他拿不定主意公主知道多少,但是公主不提,郭樸也不提。
這裏不是説話的地方,郭樸只堅定不移看着莊敬公主。公主受到他的心情,還要再試探他:“那你母親…?”郭樸斬釘截鐵:“大丈夫立身為人,才能回報母恩!”莊敬公主笑起來,呼一口氣也若有無數煩悶:“厚朴,你來京裏我很喜歡。”
“母親執意如此,我沒有辦法。不住帥府中,就是怕母親對公主説些言語。既見公主,索把話説明!”郭樸左看右看找不到可以發的東西,從頭上取下束髮金簪。金本柔韌,郭樸用足力氣,一掰兩段,捧於手心給公主看:“我若心思不明,有如此簪!”這個年青人身子才好,額頭上青筋冒得嚇人。莊敬公主心裏疼愛他,見郭樸髮髻一時未落,取下自己頭上一枚瑪瑙鑲寶簪,親手給郭樸束上,柔聲道:“你在京裏多盤恆幾天,時常帶你母親來和我説話,不要猛地逆了她,傷了她的心。”
“是,母親疼愛我,她只有我一個孩子。”郭樸謝過簪子跪直,淚水又哆嗦出來:“本不該傷慈母心,可男兒不能立志,年華蹉跎而去,才更傷母親心。”簪子在他頭上閃着光,莊敬公主想起來第一次見這簪子,那時候夫君正青年,頭上戴的就是這個簪子。
“厚朴,你這麼有志氣,不枉大帥看重你。”莊敬公主愛憐地道:“好孩子起來吧,心放寬,這些事情我來辦,只是你才好,回家再歇上幾個月,過年好好陪父母,再去軍中不遲。”郭樸閃過一絲扭捏:“是,正好我要再成親,”莊敬公主稀罕地道:“還成親?”郭樸羞愧道:“就是三個裏面,只有一個好的。是我本城的姑娘,周氏鳳鸞。以前成親委屈她,回過父母親,再娶她一回。”莊敬公主明白過來,也覺得應當:“這也應當,一定是個好姑娘。我賞她,給你備禮物。厚朴起來吧,地上冰,你也才好。”郭樸淚不止,再次叩頭求道:“請公主幫着開導母親,不從軍不足平我恨!從軍傷親恩!”韋渾在外面不耐,這是自己辦公的地方,公主佔用一時半會兒還不走。見自己的同僚回來,也被公主家人攔下,韋渾只能亂猜測裏面在説什麼。
見公主出來,寧遠將軍也跟着出來,韋渾很不想理他,害自己少了二百兩銀子。見公主離去,韋渾正想主意收拾郭樸,見一張銀票送到面前,郭樸笑嘻嘻:“兄弟啊,大人,”再恭維道:“您看起來真年青。”銀票直接到韋渾衣袖裏,這一手兒漂亮得韋渾身上作癢。對郭樸面上打量一眼,套個近乎:“你病才好是沒氣,過上半年一年,你比我年青才對。”郭樸就着杆子上來:“我今年二十整歲,大人貴庚?”韋渾哈哈一笑:“我大你兩歲,”他躊躇着下面的近乎應不應該,郭樸已經喊出來:“那是兄長,晚上西門外酒樓,請你喝酒去。”兩個人站在院子裏説話,都是送過公主才回來。見兩個同伴過來,韋渾怕他們笑話知道,又打起官腔:“你這事情,等上一等再來説。”縣官不如現管,小鬼遠比閻王難纏。郭樸出門來,只有這一句話在心裏。見母親關切上來問:“如何?”郭樸先愣一下,才陪笑:“説了這麼久,朝廷有朝廷的法度。”郭夫人急了:“我去見他們。”郭樸趕快攔住:“您看這是兵部,哪有女眷往裏闖。女眷就是有事情,也不往兵部裏來。母親,您疼我我知道,可您闖去説,兒子以後哪有顏面?”路上就是這些話盤住郭夫人,容郭樸單獨去見兵部大人。郭夫人此時心裏不妙之極,對兒子不錯眼睛看着,發狠道:“你要是不依我,我…我狠打你。”
“是是,”郭樸點頭哈,把母親送到車裏,去找房子的臨安也過來:“長平在客棧裏,我來接夫人公子過去。”他們上車離開,虞臨棲的一個家人尾隨而至,尋到客棧外候上一時,往裏面來見郭樸,呈上貼子:“我家公子晚上備酒,請將軍親臨。”一張大紅貼子,讓郭樸心裏翻騰不已。他不無眩惑,臨棲還是舊模樣,他不去看自己,是另有原因。
虞臨棲的兩封信浮上心頭,郭樸清醒過來。見家人還候着,淡淡道:“我必去。”家人走後,郭夫人問他:“怎麼只有你?”
“在外面請客,沒有母親不要怪他。”郭樸有些招架不住,郭夫人眼眸犀利:“記得以前你説和他好?”郭樸一臉好笑容:“自從退親哈,就再不好了。不好也不能不來往,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要見才是。”
“什麼!”郭夫人大怒起身,揚起手:“你找捱打不成?”郭樸自悔失言,趕快跪下來:“母親息怒,兒子回家陪伴父母,生意一定發揚光大。這京裏是遲早要來的,父母親從小教導,何必多得罪人。”想想虞臨棲的信,郭樸不無悽然:“兒子以前糊塗認錯人,以後再不敢這樣。”郭夫人面陰沉不定,命郭樸起來,坐下來總是不定心,對兒子看,料想他另有心思也不會説。要是容他再去從軍,郭家只有這一條,不能答應!
她心思一動有了主意,淡淡道:“我不過白問問,想着既是世家的公子,又和你好過,見到我來怎麼不請。既然不請,也罷了,晚上你去少吃幾杯,託他為你説句好話,把官辭了吧。”郭樸躬身答應,郭夫人命他去歇着,一個人出過神,讓人取郭樸和自己的乾淨衣服出來:“預備着待客,指不定就有人來。”家人們答應着準備好,來京裏一共帶着七、八個家人,還有褚敬齋。晚上郭樸去飲酒,他一出門,郭夫人只帶着一個家人説出門看京裏繁華。叫上一輛車,吩咐道:“去廖大帥府上。”郭樸步步看着郭夫人,郭夫人也步步看着兒子。看來看去,母子都不能滿意。郭夫人對於郭樸路上答應得雖好,總是心不定。
見車在大帥府外停下,會了車錢,郭夫人來拜莊敬公主,打算把自己的心思私下裏對公主表白。
膝下只有這一條,不能送他再去那刀光劍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