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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討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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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打起神,振作起來”這幾個詞,在電話亭裏,除了這個決心外他還有好多方法讓自己振作起來,收拾好硬幣,理直領帶,走到外面的大街上:頗有一點高貴氣度。

在按時回家前還有幾個小時要打發掉,他發現自己沿着四十二大道往西走時,決定去公共圖書館消磨這幾個小時。他費力地爬上寬寬的石頭台階,一會兒就置身於閲覽室,在翻閲去年生活雜誌的合訂本了,心裏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他的計劃,擴充它,讓它更完美。

他顯然知道,復一的欺騙可不容易。這需要罪犯般保持持續的警惕與狡詐。可是不正是因為計劃如此困難才顯得它這樣做的價值麼?最後,當一切結束後,他會告訴子。這可是對每分鐘的嚴酷考驗的回報。他知道在他告訴她時,她會怎樣看着他——一開始一片茫然,難以置信,然後,慢慢地,她眼中會逐漸浮現出多年沒有過的一絲尊敬。

“你是説這麼久你一直獨自承受着?但是為什麼要這樣做,沃特?”

“噢,”他會很隨意地説,甚至會聳聳肩“我覺得沒必要讓你心。”到時間得離開圖書館了,他在入口處晃盪了一會,深深了一口煙,看着下面五點鐘擁擠的通和熙熙攘攘的人羣。這個場景讓他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懷舊之情。就是在這裏,五年前一個天的夜晚,他和子在這裏開始了第一次約會。

“你能在圖書館台階最上面等我嗎?”那天早上她在電話裏問了好幾遍,直到好幾個月後,在他們結婚後,他才覺得這是一個特殊的約會地點。當他問起時,她朝他笑了。

“去那裏當然不太方便——可正是因為不方便,我才選的那裏。我想站那裏,擺個姿勢,像城堡裏的公主那樣,讓你爬上那麼多級可愛的台階,來帶我走。”情況確實是那樣。那天他提早十分鐘從辦公室溜出來,急衝衝趕到中央火車站,在明亮的地下更衣室裏梳洗一番,還颳了鬍子;那個年老矮胖、行動遲緩的服務員接過他的衣服,熨燙時,他直等得不耐煩。接着,給了那服務員一筆不菲的、平時難以承受的小費後,他向外衝出去,上到四十二街,當他大步經過鞋店和飲料店時,緊張得不上氣,他一陣風似的在慢得無法忍受的人羣中穿,他們可不知道他的任務有多緊急。他害怕遲到,甚至還有點擔心這是她耍的花招,她本不會在那裏等他。但當他一走到第五大道,遠遠就看到她高高地站在那裏,一個人,站在圖書館台階的最上頭,穿着一件黑大衣——身段苗條、黑頭髮光彩奪目。

於是他放慢腳步,一隻手在口袋裏,故作悠閒地穿過大街,步履像運動員般輕鬆隨意,沒人想得到他幾小時前還那樣着急,為了這一刻,連來的設計、謀劃還是值得的。

他相信她看得到他走過來。他抬起頭來看她,她笑了。這並不是他第一次看見她那樣笑,但肯定這是她第一次特意為他這樣笑。他口裏一陣暖穿過。現在他已不記得他們見面打招呼時説了些什麼,但他記得很清楚他們很好,一開始就很好——她大大的雙眸望着他,他正想要她那樣看着他。他説的那些話,不管是什麼,都給她留下機智幽默的印象,而她説的話,或她説話的聲音,讓他覺得自己比以前都要高大、強壯、肩膀比以前要寬闊得多。當他們一起轉身,走下台階時,他緊緊抓着她的手臂,領着她,每走一步,他覺到她的脯在他手背後輕輕跳動。夜晚來了,夜在他們腳下鋪開,在等着他們,它長得不可思議,濃得不可思議,預示着他們的美好前途。

現在他一個人走下台階,發現回顧過去,讓他更快樂了。這是他生命中的一次,唯一的一次,拒絕了失敗的可能,他贏了。他穿過大道,沿着四十二街緩緩的斜坡往回走時,其他的回憶也湧出來:那天晚上他們也走了這條路,走到巴爾的摩去喝點東西,他還記得她坐在雞尾酒吧裏的圓沙發椅上,酒吧裏半明半暗,她靠着他,當他幫她大衣袖子時,她身子向前扭動,然後往後一靠,長髮往後一甩,她舉起酒杯,擱到邊,同時向他飛了一個媚眼。過了一會,她説“噢,我們去河邊走走吧——我喜歡一天當中這個時候的河邊,”他們離開酒店,走向河邊。現在他也往那邊走去,走過叮叮噹噹的第三大道,朝都鐸城走去——那段路好像很長——直到他站在小欄杆邊,俯看着東河道上光滑的車羣,灰的河水在它旁邊緩緩地着。就是在那兒,在皇后區灰暗的天空下一艘拖船轟鳴處,他把她拉過來,第一次吻了她。現在,他轉過身來,已是個煥然一新的男人,動身,一路走回家。他走進家門,第一件刺他的事便是聞到了芽甘藍香味。孩子們還在廚房裏吃晚餐:他在盤子的叮噹聲裏聽得到他們高聲咕噥着,還有子哄他們吃飯的聲音,話語裏透着疲勞。他關上門,就聽到她在説“爸爸回來了,”孩子們開始叫着“爸爸!爸爸!”他小心地取下帽子,放在門廳的壁櫃裏,剛轉身,她從廚房走出來,在圍裙上擦擦手,疲憊地笑着。

“第一次準時回家,”她説。

“我真擔心你今晚又加班。”

“不,”他説。

“我今晚不用加班。”他聽着自己的説話聲,古怪又陌生,在他耳朵裏放大了好幾倍,好像在一間有迴響的房間裏説話一樣。

“你看上去很累,沃特。怎麼累成這樣了。”

“走路回家的,就這樣。可能是我還不太習慣。都還好吧?”

“噢,還好。”可她自己看上去也累得夠愴。

他們一起走進廚房,他立刻到被廚房的濕潤明亮給包圍住,陷在這濕潤明亮之中了。他的眼睛憂鬱地掃過牛盒、蛋黃醬罐子,湯盆和麥片盒,窗沿上桃子擺成一線,還沒,兩個孩子柔弱嬌,嘰嘰喳喳説着話,小臉蛋上沾着點土豆泥。

進到浴室,一切好多了。他在浴室裏呆了好久,遠遠超出洗洗手準備吃晚餐所需的時間。在這裏至少他可以一個人再單獨呆上一會,他往臉上澆點冷水讓自己振奮一點;唯一的干擾是子對大兒子不耐煩地提高了嗓門:“好了,安德魯•亨德森。今晚你不吃完所有的油蛋糕,你就沒有故事聽。”過了一會兒,傳來刮盤子,碼盤子的聲音,孩子們吃完晚飯了。又是一陣踢踢踏踏的鞋子聲、摔門聲,他們給釋放回自己房間,洗澡前會在那裏玩上一小時。

沃特仔細擦乾雙手;走回起居室的沙發處,拿了一本雜誌就窩在那裏,他緩緩深長地了一口氣,自己控制得還不錯。沒多久,她走進來,圍裙已取下來,補了膏,還帶着一個裝滿冰塊的雞尾酒大杯。

“哎,”她嘆了口氣説。

“謝天謝地,總算忙完了。現在可以安靜會了。”

“我要喝點酒,親愛的,”他一躍而起,説道。他希望他的聲音聽上去正常一點,但還是像在迴音室裏一樣發出翁鳴聲。

“不行,”她命令道。

“你該好好坐着,讓我來伺候你。你回家時看起來那麼疲勞。今天過得怎麼樣,沃特?”

“噢,還行吧,”他説,又坐了下來。

好的。”他看着她量好杜松子酒和苦艾酒份量,把它們倒進雞尾酒杯裏,攪動起來,手法簡潔迅速,然後擺好托盤,端着它從房間那頭走過來。

“給,”她緊挨着他坐下來,説“能勞你大駕嗎,親愛的?”他往冰冷的杯子裏倒好酒,她舉起手中酒杯,説“噢,太好了,乾杯。”這種明快的雞尾酒情調是她心設計好的效果,他知道。在帶孩子們吃晚飯時,她嚴母的形象也是如此;一大早她快速掃蕩過超市,這輕快實際的效率也是如此;今天晚些時候,她倒在他懷裏時的温柔也是如此。她生活中許多種情緒都在仔細有序地轉換,或者可以説,這本來就是她的生活。她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只有偶爾這樣近距離地看看她的臉,他才能看到為此她付出了多少。

酒開始起作用了。他呷了一小口冰涼的酒,開始很苦,但讓他平靜下來,手裏的杯子看上去深得讓人安心。他又呷了一兩口,才敢看她,看她時目光鼓舞人心。她的微笑裏幾乎沒有一絲緊張情緒,不久他們就像一對快樂的情侶一樣放鬆地聊起來了。

“噢,這樣坐下來,完全放鬆,多美啊!”她把頭埋到沙發靠枕裏説。

“星期五的晚上多麼可愛啊!”“當然,”他説,但是立即把頭埋在酒杯裏來掩飾自己的驚慌。星期五晚上!這意味着還要過兩天他才能出去找工作——兩天囚在這温柔的家中,或在公園裏騎三輪腳踏車,吃冰本不可能擺他的秘密。

“真好笑,”他説“我幾乎都忘了這是星期五了。”

“噢,你怎麼能忘掉?”她極享受地縮進沙發裏。

“我天天都盼望着這一天。再給我倒一點,親愛的,我又得幹活去了。”他又給她倒了一點點,給自己倒了一大杯。他的手直哆嗦,灑出來幾滴,但她好像本沒注意到。她沒意識到他的回答越來越乾巴巴,只有她一個人在説話了。當她回去幹活,往上烤上沫油,給孩子們洗澡,收拾房間準備睡覺時,沃爾特一個人坐在那裏,杜松子酒的沉醉讓他的思維滑入混亂之中。只有一個思緒浮現出來,自己只有一個建議,像酒一樣冰涼清冽,一次次冒到嘴邊:住。無論她説什麼,無論今晚或明天或後天發生什麼,一定要住。住。

但是隨着孩子們洗澡時潑水的聲音飄進房間,住越來越不容易;到他們給領進房來説晚安時住可更難了。孩子們手裏抱着泰迪熊,穿着乾淨的睡衣,小臉亮光光的,一股香皂的清香味,看到這一切之後簡直不可能再在沙發上坐得住。他跳起來,在房間裏來回踱着,香煙了一又一。聽着隔壁房間裏,子在繪聲繪地念着睡前故事,聲音清晰:“你可以走進田野,也可以走到小路上,但千萬不要走進麥克格里高的花園…”她將身後孩子房間的門關上後,又走進來,看見他站在窗邊,像一尊悲哀的雕像,望着下面黑漆漆的院子。

“怎麼啦,沃特?”他轉身過來,咧開嘴假笑一下。

“沒什麼,”聲音還是空有迴音,電影攝影機又開始滾動了。是他緊張的臉部特寫鏡頭,接着切換到她這裏,觀察她的行動,她站在咖啡桌邊,找東西。

“嗯,”她説。

“我打算先支煙,再端菜上桌。”她又坐下來——這次沒有往後靠,也沒有笑,這是她忙碌、端菜上桌時的表情。

“沃特,你有火柴嗎?”

“有。”他走過來,在口袋裏掏了半天,好似給她他珍藏了一天的東西。

“天啊,”她説。

“看看這些火柴。它們怎麼啦?”

“火柴?”他盯着那一團糊裏巴拉,扭成一團的紙板火柴,這似乎是一份無可辯駁的證據。

“肯定是把它們撕了什麼的,”他説。

“緊張時的習慣。”

“謝謝,”她接過他顫抖的手遞過來的火,她睜大眼睛、嚴肅地盯着他。

“沃特,出什麼事了,是嗎?”

“當然沒有。怎麼會有什麼——”

“説實話。是工作上的嗎?是不是——你上週擔心的?我是説,今天出了什麼事會讓你覺得他們可能——克羅威爾説什麼了嗎?告訴我。”她臉上輕微的皺紋似乎更深了。她看上去那麼嚴肅,有魄力,突然老了許多,也不再美麗——一個慣於處理緊急事件,隨時準備承擔責任的女人。

他朝房間裏一把舒服的椅子走過去,背影明確宣告失敗即將到來。他在地毯邊上停下腳步,身體好像變得僵硬,一個受傷的男人,把自己拼湊起來;他轉過身,面對她,想給她一絲憂鬱的微笑。

“嗯,親愛的——”他開口道。他的右手伸出來,摸着襯衣中間的鈕釦,好像要解開它,接着長嘆一聲,頹然地向後倒進椅子裏,一隻腳耷拉在地毯上,另一隻腳蜷在身下。這是他一天中做過的最優雅的事。

“他們找我了,”他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