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東西莊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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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冬天,我從鎮上拖拉機站俺爹處捎回家一塊大──大就是豬,悠悠萬事,唯此為大,所以叫大。──那時的拖拉機都是“東方紅”牌的。一直到九十後年代,世界上已經不生產這種拖拉機了,俺爹還對這種六十年代的拖拉機情有獨鍾。這時鎮上的拖拉機站已經關閉了,他退休回村開始一天天拄着一棗木──那讓他的手掌磨得是多麼地光滑呀──站在我們村頭的土崗上看天,看地,看暮中的炊煙和遠處從田裏收工歸來的娘們小孩和耳聽着他們從遠處傳來的“嘁嘁喳喳”的説笑聲;天地已經改換了許多,但是俺的爹還是忘不了當年的拖拉機由這拖拉機也愛鳥及屋地忘不了那可愛青的朝氣蓬的六十年代。看着現在從1969年就修起的當時是嶄新的現在已經成了坑坑窪窪的柏油路上跑過去的拖拉機和小手扶,羊角把的大摩托或是“崩崩崩崩”不停地響的小四輪,俺爹就在那裏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説:“還是不如過去的拖拉機馬力大呀!”
“還是過去的“東方紅”跑起來音兒正呀。”
“一轟油門真是驚天動地呀。”
“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接着開始憤憤不平:“現在的車輛也太多了。”
“現在拖拉機的型號也太多了。”
“哪一輛能趕得上當年的『東方紅』呢?”接着在那裏嘆:“20歲以下的孩子,是再也見不着『東方紅』了。”
“就像再見不着主席一樣。”
“當年的主席,嘿!”甚至説着説着就説到圈外了:“還是那個時候的民風純正呀。”
“那時的幹部也不大吃喝。”當然説着説着又説到了自己:“我當年開着拖拉機一進村,那些大姑娘和小媳婦…”他就這麼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在那裏説──一開始我們聽到還到有些新奇,特別是20歲以下沒有見過主席和“東方紅”拖拉機的少年還圍着他問這問那──這個時代和那個時代到底有什麼不同呢?──但是久而久之,因為我們並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而生活在這個時代,我們也就不再去理會他的過去和“東方紅”拖拉機了。加上一到九十年代,我們村裏有一批像俺爹這樣的兔子──説老就老了,一下老了一大批;有的本來不該老,現在也提前患了老年痴呆症;一大批人整天在那裏此起彼伏地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俺爹只是這些喃喃自語中的一員──需要照顧和澄清的歷史情委實是太多了,我們也只好撒手不管和大而化之了。這些老兔子之間,相互還有些不服氣呢;你説你的“東方紅”我還説我的“三炮台”呢;你説你的拖拉機,我還説當年我在本人的隊伍裏牽過馬呢──黃瓜嘴表哥到了75歲以後,整天説的就是在本人軍隊裏牽過馬。本來一家是要去山西逃荒,逃着逃着,就被本的軍隊抓了夫。他拉着本的軍馬往前走,眼看着前邊一匹軍馬就驚了車;一個本兵上來照那夫頭上就是一槍托,眼看着那夫子頭上“咕咕”地冒血,還不忘奮力的拉馬──第一次聽起來驚心動魄,久而久之就讓人失去了耐心和讓歷史失去了當年的意義。但他們説着説着自己就動了,就離我們回到了他們重新創造的過去,甚至抬起自己的衣袖或是拾起前襟上一塊髒兮兮的小手絹,擦着他們已經爛了的眼圈當然也已經昏花──是昏花在前爛眼圈在後──的老眼。每一個人都在利用往事的回想來支撐他們的人生,每個人在回想的時候都加入了他們的創造,甚至他們還想用往事來代替我們的現實──於是我們為了實現就讓他們的陰謀屢屢落空。──50年後我們才知道,當年我們這種拒絕是多麼地膚淺啊。這時我們也成了老年的兔子,我們也開始拒絕現實而生活在回想之中。這個時候我們才意識到回想對於生活的重要。它甚至比我們的前瞻和暢想還要重要呢。前瞻和暢想只是一種想象,而我們的回想卻句句落在實處呢。這個時候我們的往事不也成為一種前瞻和暢想了嗎?往事之中有前瞻,而前瞻裏面卻沒有往事。這就是往事和前瞻的區別。這就是往事為什麼會因為時間的距離和遙遠的喪失而突然顯示出它特有的美而我們純粹的前瞻和暢想想着想着就突然到恐懼的原因。如果這時讓我們在往事和前瞻的沉浸中選擇一項的話,我們就會奮不顧身撲向往事而像遠離水火一樣躲開前瞻。這還不包括在往事中還能見到我們在現實中再也見不到的親人和再也不能出現的舊夢呢。接着我們又體會到,對於往事的沉浸,一個階段還有一個階段的主旋律呢。在這個階段中,總有一樁事,一個人,一段情節和一縷思緒,一股水和一朵雲在那裏像音樂的主旋律一樣不斷往復──只有這樣,才能使回想構成一段完整統一的篇章和協奏曲。這個旋律可能是一匹馬,可能是一輛拖拉機,可能是牽牛不斷叱吒的面孔,也可能是呂桂花那妖嬈和燦爛的一笑,可能是接煤車的僥倖,也可能是對一種隨時還可能發生的恐懼和擔心,你在那裏強化和思考它發生發展的過程以及你當時採取的一切對策,這對你的現實都有幫助啊。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往事的隨想和現實並不衝突。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説俺爹和他當年的戰友們30年後在他們頭腦裏迴盪的主旋律還是當年的拖拉機、“東方紅”、拉夫和本洋馬是理所當然而當時我們對他們的拒絕是一種膚淺。你們在述説你們的平安着陸。你們在證明你們一輩子雖然歷經曲折但是結局和晚年是温暖和幸福的──你們還有得可想。誰知等50年後,我們還有沒有像你們一樣的往事值得回想呢?這才是我們最大的擔心。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又説,爹,你在村西暮中旁若無人的身姿,喃喃自語翻動的嘴,匆匆而過的路人像我們膚淺的時候一樣可能會説你有點傻,而幡然悔悟的我們卻開始説咱爹到底是咱爹。你一輩子沒有什麼可以羞愧的。
“東方紅”拖拉機就是一個純樸時代的象徵。1969年是一個特別讓人動的年頭。
“東方紅”拖拉機帶給了我們無比的驕傲。你身在其中,你開着“東方紅”拖拉機像老蔡一樣出現在別人的村頭,大姑娘小媳婦一下圍住了你的拖拉機,你脖子上搭着一塊白巾,你手上還戴着一雙白手套,你對自己的職業充滿自豪,你像主席站在天安門上一樣從駕駛艙裏向大家揮手──這就是你和那個年代和主席特別相通的緣故吧?──為了這個,我們和你一樣,對現在的柏油路和社會風氣也開始有些憤世嫉俗了。
1969年,我騎着自行車,從鎮上拖拉機站俺爹處捎回來一塊大。就像清醒以後的現在一樣,當時我對拖拉機和俺爹是多麼地依附呀──那是一個新興的產業──新興的產業也會給人帶來莫名的驕傲。當別人問我大從哪裏來的,我沒有含糊其辭説是從鎮上捎來的,而是連自行車都沒有下像驕傲的公雞一樣昂起自己的頭:“從拖拉機站捎來的!”
“從俺爹處捎來的!”
…
30年後,我怎麼還能遑論當年的俺爹和拖拉機呢?不知秦漢,無論魏晉。1969俺爹的拖拉機就像1969年我的自行車一樣,也是他老人家超拔和飛昇的一個人生支點──俺爹袒護拖拉機,就像我袒護自行車一樣,怎麼能會沒有一些誇張和矯飾呢?有些誇張和矯飾又有什麼不可原諒的呢?──記得那是一個普通的鄉村夜晚──因為拖拉機,它在我們家攪起了一場興奮的風暴──自從那次風暴到現在,世界上再也沒有那麼興奮的事情發生了。半夜,全家已經入睡,俺爹從外面拍門。一開始把我們嚇了一跳,等他進門宣佈他帶來的消息,我們馬上也跟着興奮了:原來他的拖拉機手要轉正了。接着掏出來一張表格──當時我們看到這個表格到它是多麼地莊嚴啊──它代表着一個國家,代表着一種承認,代表着一種允諾和代表着一種正式。俺爹過去是一個合同工,現在要轉正了;俺爹原來是農業户口,現在要轉成“非農業”了──當我們不拿村莊和自己當回事時,俺爹卻已經成人和成仁了。我們接着想到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個得道雞犬升天。於是俺爹的轉正就成了我們全家的轉正。爹的半夜歸來又增加了轉正的急迫和嚴肅。爹進屋以後也是滿臉嚴肅──當我們還不明事情真相的時候,他自己已經提前進入自己創造的氛圍和境界了,將我們排除在外也在所不惜。當我們從被窩裏出我們的小頭因為這種被排除和不明真相有些尷尬和羞愧的時候,俺爹才突然煞有介事地想起什麼,大聲向我們宣佈:他今天半夜回來不是為了別的事──當然也和往常不一樣,是因為他的拖拉機手要轉正了,現在要來村裏辦轉户手續。雖然我們剛才因為被關在事情的門外有些尷尬,但是我們因為這消息的突然反倒在那裏更加歡呼起來。接着我們唯一的猶豫的是:我們需要在半夜把自己的衣服穿起來嗎?
當然最後舉家都在那裏穿衣服,這舉動的本身比最後穿起衣服圍着爹看錶格引起的興奮還要讓人動呢。記得小弟上牙打着下牙在那裏發顫。──真穿起衣服倒沒有什麼,但穿衣服的過程就像大鵬飛一樣讓人動。這時俺爹倒大將風度地勸住了我們:“大家不要起來了。時間緊得很。”時間的緊迫又增加了事情的神秘。本來我們要飛了,現在我們只好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將翅膀收回──不要因為我們動作的不當影響事物的進程──將起的光身子又退回到被窩裏。爹這時説:“明天早上八點之前,必須把一切手續遞到縣上勞動局,不然指針就作廢了。我現在就得去找劉賀江隊長和王喜加支書,讓他們給我辦户口!”於是事情就更加嚴重了。雖然30年後我們覺得這種時間規定也是扯淡──一個表格早一個小時和晚一個小時又怎麼了?為什麼必須是八點呢?九點就不行了嗎?但是當時八點就必須是八點,這種虛張聲勢的不可更改,倒是又徒然給我們增加了一種興奮和對事物的不可懷疑。就好象我們看着街上板着面孔匆匆走過的人我們不能懷疑他目的的嚴肅一樣。於是還沒有等我們起身,俺爹就又匆匆忙忙找劉賀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去了。在這個普通的天上掛着一牙彎月的夜晚,一家人接着還怎麼能入睡呢?我們怎麼能想到當年莊嚴匆忙的爹爹,30年後會變成一個患上老年痴呆症和擺頭症拄着一棗木站在村西的土崗上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個不停説着拖拉機其實他這時説拖拉機和説別的話題對我們這些聽眾來説沒有任何區別的一個人呢?換言之你這一生以這種方式度過和以另一種方式度過對於我們的世界和我們的人生能有什麼影響呢?30年前那個興奮的夜晚不過是一場自負和自欺欺人的玩笑。──你沒有改變什麼。──但是我們還是要説,當時還是有當時的意義,當時對我們的世界和人生還是有影響。爹轉成正式的拖拉機手對於我們家對於我們的村莊對於這個民族和世界都有不可估量和不可更改的意義。因為我們當時確實有一種人生的興奮。雖然這種興奮有些小題大作,俺爹和我們全家都因此有些膨脹和矯飾,推動了我們家、村莊、民族和世界的發展。世界喲,你是多麼地虛榮、虛偽、虛假、虛弱、虛擬和虛張聲勢。──而對於這種虛偽和虛張聲勢的揭穿,恰恰是當它離了我們虛擬的環境而出現的。──雖然爹爹最後轉正了,成了“非農業”在我們的家庭和村莊的地位一下就超拔和飛昇了──在他人生中開始了一段如中天的時光,但是如果把俺爹離這些虛飾的光芒放回到拖拉機站,放回他工作的人文環境,原來他並沒有改變什麼。──揭穿他虛張聲勢的畫皮還不是30年後,而是30年前有一次我到拖拉機站去找我爹,我突然發現如中天的俺爹,正被幾個人捉着當馬騎呢──看到俺爹在那裏受辱,我立馬義憤填膺提刀就要殺人,但是我的爹爹還在人身下向我擠着眼睛説:“大家在一起玩呢。大家在一起玩呢。”就是這樣一個毫無份量的爹地,僅僅幾個月內,還拿着一張表格在老婆孩子面前充大呢──為什麼非要半夜回來呢?傍晚回來就不成嗎?是不是一種心的策劃和故意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30年後我們想,當時的爹地就更加沒有意思了。這種在我們面前的膨脹和誇張就顯得有些過了頭──當然我們的熱情,也馬上顯得一錢不值。而當時我們卻被他的假像給惑了。我們還在那裏跟他一起興奮和緊張,一起説:“是八點嗎?那可得快點。”由於我們的過分的熱情,他甚至像主席台上的領導人開始用自己的手掌往下壓羣眾的掌聲一樣──對我們的百依百順都有些不耐煩了。──而且:他還真把我們給鎮住了。也許過去我們沒有拿爹當回事,但是現在因為他手中的那張表格──説起來當時那張表格還是油印的呢,我們還能聞到那表格散發出的油墨香呢,就像我們第一次上學從孟慶瑞老師手裏領到課本這課本的油墨香一下也增加了這課本、課堂和老師的嚴肅一樣──一下把我們給鎮住了。如果説這場鬧劇是俺爹的心策劃的話,那麼他半夜歸來煞有介事的表演現在取得了圓滿的成功。他在我們小哥兒幾個面前,一下打了個翻身仗。我們覺得爹一下就高大起來了。世界的重量全在今天晚上這夜半時分了。我們要不要為爹而在這夜半唱上一首歌和詠歎一個男高音呢?同時我們還和爹一起在那裏擔心:“劉賀江舅舅會不會在家呢?”
“劉賀江舅舅就是在家,王喜加表哥是不是也在家呢?”
“他們會不會這兩天到三礦去拉煤呢?”
“如果兩個人有一個人去拉煤,今天的事情可就要吹燈拔蠟了!”
“那就要誤了明天的八點了!”
…
我們在那裏心急如焚。接着好象這兩天還真的沒有看到劉賀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天哪,説不定真的要誤事呢。這種潛意識中的擔心的焦慮,又陡然給爹的尋找增加了戲劇。──1969年的一個普通的有着月亮的夜晚,我們父子幾個,排練的就是這麼一場徒有虛名的恢宏話劇──戲劇的前提和假設,全是爹爹給提供的。因為劇情的緊張和急迫,連半夜歸來的環境虛似也被我們忽略了。全劇的懸念和主題都歸結為:尋找劉賀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要找到他們就像找到戈多…
當然,最後的結果是我們能夠預料的。戲劇的結局是大團圓:劉賀江舅舅找到了,王喜加表哥也找到了。夜半時分,他們還能到哪裏去呢?他們沒有到三礦去拉煤。這兩天我們確實見到他們了,僅僅因為劇情的需要而把他們故意忽略了。等爹風風火火鑽到黑暗之中,我們小哥兒幾個在被窩裏着頭還在比賽焦急;等爹在後半夜終於舉着蓋了兩個紅牙牙的生產隊和大隊的公章──一張完美的表格興沖沖歸來時,我們雖然也跟着他在那裏歡呼,其實我們在潛意識中也突然到:這戲劇的發展和結局是多麼沒有勁呀應該是另外一種意外呀我們也突然到自己和爹一樣是一個編劇瞭如果説爹的半夜歸來和縣上的八點編得有些虛張聲勢的話,那麼後來我們的加入也對這種虛假起到了幫兇的作用不便與外人道也…
但是,30年後我們還是想説,雖然這劇編得有些膨脹和虛張聲勢,但是比起它給我們帶來的歡樂記憶──這種膚淺的誇張和裝腔作勢也就不算什麼了。一個普通的鄉村夜晚,因為一個拖拉機手的強行搶入──這也是戲劇開頭之一種呀,也是符合三一律的呀──就使這夜晚不再普通上升為一場戲劇從而也成為我們30年後記憶鏈條中的一環,雖然結局有些蹩腳和牽強,有些捉襟見襯和圖窮匕首見,但是如果我們不從戲劇的角度而從歷史傳的角度來考察,那麼這個恢宏莊嚴的往事還是可以成立的。當我們害怕戲劇的時候,我們可以去尋找歷史。而在歷史的中遨遊,親愛的患了老年痴呆症和擺頭症的爹地,卻恰恰是你兒子的強項啊──現在讓我們在這樣一種前提和背景下,繼續來説我從你那裏捎回來的那塊大吧。──大的前提是這個時候你已經轉正了。你沒有誤了八點,也沒有誤了世界上的任何時間,你從容鎮定,你轉危為安,你排除了一切外在的干擾和種種雖然不蹩腳但卻不符合你自己利益的戲劇結局,你按時成為世界上一個正式的拖拉機手和“非農業”──爹地,你真偉大──於是才有這後來的從容鎮定的大呢。
這塊大是一塊。當我用一細麻繩把它掛在自行車的前把上,就已經聞到了它爛的芳香。下邊的二分之一是膘,上邊的二分之一是瘦。──(我一個小反轉和小旋風,就將你甩到了身後,於是我就從夢裏笑出聲來。正是飢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不深入其中,你哪裏知道其中的艱難竭蹶呢。你哪裏知道其中的走投無路呢?就好象身處困境的時候你哪裏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呢?你以為永遠熬不出頭了,但等你熬出頭來,你是不是還到有些後怕只有等後怕的階段過去你才可以把它看成一場玩笑呢?也正因為你身不在其中你不知道其中的艱澀和走投無路,於是你也就不知其中的奧妙和門道了。你只知道其中的簡單,於是你也就想入其門而不得了。)──這塊芬芳的如花似玉,隨着我自行車的顛簸在那裏有層次有結構地顫動──這就是和生的區別,生有鮮血,有芳香和美。我將自己的軍帽壓得低低的,載着這塊從新修的1969年的柏油路上一閃而過。回到家裏將遞給俺的姥娘,也不記得上落下什麼塵土──從這個角度出發,我覺得俺爹30年後對道路和車輛的擁擠、大氣污染的抱怨,接着對他當年拖拉機的傷和懷戀──看似瘋瘋顛顛,其實都是有道理的。現在的拖拉機,就是沒有當年“東方紅”的馬力大;現在的馬路上,就是比當年的塵土多──1969年我們故鄉新修的柏油馬路上纖塵不染,一塊經過15公里的風塵穿行,到了家裏還是清香依舊。當時俺兩個兄弟看着這聞到這芳香,眼珠立刻就定在了上面。俺姥娘純粹為了還他們一點做人的尊嚴,馬上用刀割下來的兩個邊角分別到了他們嘴裏──接着姥娘問他們的覺怎麼樣,兩個小搗子異口同聲在那裏説:“姥娘,香!”大弟弟還自作聰明地説:“拖拉機站煮出來的,味道就是不一樣!”接着又眼巴巴地去看俺姥娘手中的刀。這時俺姥娘毫不猶豫地説:“這今天不吃了,放到五月端五再説!”一瓢水將兩個小搗子的希望徹底澆滅。接着將擱到一個籃子裏,掛在了屋正中的房樑上──臨到往樑上掛的時候,俺姥娘突然又想起什麼,這時將頭轉向了我:“你還沒吃一塊呢。”我馬上做出一種大度的不和兩個小搗子一般計較的樣子説:“我不吃,這我看了一路,聞着也夠了。”接着又從口袋裏摸出一支在俺爹處偷的煙,大大方方在吃驚和發楞的兩個小兄弟面前點上和夾到自己嘴間。一下我又到自己長大了許多,一下好象我又到三礦接了一回煤車。煤車或是大,你們在我成長的歷史上對我絲絲毫毫和點點滴滴的培養,現在回想起來都歷歷如在眼前呀。原來我以為對我成長形成影響的都是一些大而化之的東西,現在我才明白都是點點滴滴和絲絲入扣你們啊。
謝謝你,煤車謝謝你,煮的大…
當然接下來掛在我們家籃子裏的就少了一塊和丟了一口,一排小小的牙痕整齊地排列在上邊。到底是誰凳子摞着凳子爬上去偷吃了一口呢?俺姥娘在我們中間產生了懷疑。因為是我從鎮上捎來的,我馬上從懷疑對象中被排除出來,剩下兩個小搗子為了這一口的真偽,在那裏發誓賭咒,差點動了鐮刀頭──一塊,給30年後的我們留下了多少温暖的回憶呀,就像忘到牆角的一瓶陳年老酒,現在突然發現了,過去也許並不是好酒,現在怎麼一下變得那麼濃醇和芳香呢?又像多年之後看到孟慶瑞時代的課本一樣,你突然就聽到了多年之前教室的誦課聲音和聞到鄉村孩子身上特有的腥味呢。再沒有動鐮刀頭的時候兄弟情深了。30年後我們重新揣想,那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上的一口肯定是我大兄弟偷吃的──別看他整天温文爾雅和不苟言笑;外表調皮而內心老實的小弟弟,受了一輩子的不白之冤。──於是後來大兄弟成長為一位如魯肅那樣的忠厚長者十分出我的意料,我的小弟弟成長為一個愛在背後煽陰風點鬼火的諸葛亮也讓我措手不及。──這也是俺姥孃的偉大呀,對於這口丟失的,她老人家當然只是懷疑,並沒有展開深入的調查,於是更讓我們人人自危和提心吊膽,就使這塊大安然無恙地保留到了兩個月後的五月端午也使偷的和沒偷的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至於這塊本身,雖然中間俺姥娘曾將它夠下來撒上一層鹽保鮮,但是兩個月後當我們再吃這的時候,它已經因為存放時間過長開始發出歲月的艮味了。它是的味道,但已經有了些腥羶;它有的韌度,但已經有些發膩和糟爛得過了頭──它已經有些似非了,從碗裏連湯帶水撈出來“撲閃”
“撲閃”送到我們嘴裏,我們嚼起來已經有些陌生和生硬──這還是兩個月之前那塊噴香撲鼻的嗎?記得這塊從拖拉機站捎回來的時候渾身閃發着紅潤的光芒,現在它已經暮途窮和有些灰暗了。本來是一個方塊,現在竟變成了長條。──但也正因為它的變長變味發艮和灰暗,就使1969年的端午節放出讓人震驚的光芒──我們還來不及責備姥娘對的拖延呢──同時也引出了我們東西莊的橋和那温暖和乾涸的鄉村情的一片綠洲。總是講我們的刀光劍影和你死我活讓我們的人生和村莊是如此地緊張,於是我們就要在緊張和死活的外表──像在外表打上一層紅一樣──塗上一層温暖而又和煦的冬的陽光。──這才符合歷史的辯證法呢。不然我們就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讓一個傾向掩蓋了另一個傾向。內心的擔憂和恐懼之下,我們也有過片刻的偷閒──當我們面臨着殘酷的現實的時候,我們在歷史上也曾經有過好朋友,你和他(她)(它)在那裏促膝談過心。──當我們這樣掙現實走向往事的時候,我們的心裏是不是就有了片刻的麻木和輕鬆了呢?──1969年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因為半塊,你們就是這樣坐在一座連接我們東西莊的橋上。你們有無數的知心話要説。山珍海味,窮奢浮華,都代替不了1969年的半塊艮和你們在那東西莊的橋上從太陽正午一直坐到太陽偏西在五月温暖的陽光下的對坐閒談和促膝談心。那個時候姥娘已經69歲,俺的留保老妗也已經65歲,你們相識在40年前的青年華,那時你們共同在給一個東家打工。40年間你們兒女成羣複雜紛紜的生活讓你們沒有反芻人生和促膝談心的機會,現在因為半塊艮,你們終於坐到了一起。──30年後你們兩位老人家都已經魂歸西去,但一提起1969年的人間温暖,姥娘,我馬上就想起了您和留保老妗──記得留保老妗還戴着一個鑲邊的老年夾帽──在東西莊橋上促膝談心的歷史鏡頭。那温暖而又和煦的談話,像晚風一樣吹拂着你們傷痕累累的老年的心。你們暫時放下了生活的沉重,你們臉上綻開了輕鬆的笑容。為了這個,生活的一切艱難都是值得的。過去村莊的意義我上天入地尋覓不到,現在因為半塊艮我終於找到了──原來,一切的準備都是為了:讓姥娘和留保老妗在連接東西莊的橋上相坐、微笑和談心給這冬的陽光提供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這就是骯髒和清潔的關係,這就是紛亂和單純的關係,這就是烏雲密佈和和煦太陽的關係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姥娘,您和留保老妗慈祥的笑容,是我在世界上保持善良的基本源泉願您們倆在今天的另一座東西莊的橋上也是好朋友…
在描寫東西莊的橋之前,請允許我再入一下給我們提供這塊的俺爹的俗而黑胖的長相──那個鎮上的中年拖拉機手。這也是俗和聖潔關係的一種。這也是俗給聖潔的一種提供。這也是污泥對荷花的一場培育。這也是陰雨連綿對雷鳴閃電的長期等待。一塊艮引出了輝煌燦爛的一刻──這是大兄弟偷吃那塊時都沒有想到的。從這個意義上説,如今喃喃自語不住擺頭的俺爹在歷史上也不是沒有辦過一件好事,有時還和聖潔不自覺地聯繫在一起呢。──俺爹大約1。61米的個頭,20歲的時候還留過分頭,中年以後開始留平頭,到了晚年開始在村莊裏拄着棗木的時候就變成了光頭。他的眼睛不大而亮,他的嘴不長而厚,年輕時候他靦腆無語這並不證明他平時不愛説話,而是他在他所處的人文環境中沒有話的資格和腳的餘地,他的話在他的朋友中間沒有多大的分量,於是當他因為轉正和一張表格──一場話劇開始由他來導演的時候──過去他在別人導演的話劇中都是默默無聞的配角──他在夜半時分我們的家中就導演出了一場波瀾壯闊的話劇。他甚至將心比心地把無足輕重的我們個個安排了角。雖然這場話劇由於他的第一次創造結局有些憋腳,但是對於我們第二代特別是我小弟的影響,恐怕是導演爹爹30年後也沒有意料到的。你讓我們對年輕時的默默無語有了一種反叛。直到現在,一羣人中,只要有我小弟在,你都能聽到他在那裏高談闊論──甚至用高聲壓人,他是多麼地滔滔不絕啊,他是多麼地興奮啊,他是多麼地憤怒啊──滔滔不絕半天,還對我們皺着眉不耐煩地揮一下手,那意思是:我跟你們説不清楚。
但他接着繼續還要跟我們説。一場話談下來,人羣散去,俺的小弟像當年的俺爹一樣不計較結局而在那裏沾沾自喜。沾沾自喜的表現是:在那裏伸着自己的雙臂打着哈欠説:“累死我了。”接着指一下自己的喉嚨,開始自艾自憐地説:“再這樣説下去,我非得咽炎不可。”他的理論和30年前的爹爹正相反:“不説白不説,説了也白説,如何不説?”還用這理論教導我忠厚的大弟弟:“眾人面前,先下手為強;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