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東西莊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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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搶到別人面前,等別人搶了先,就像小學生做作業一樣,你就永遠也趕不上嘍。”
“趁敵不備,先以鋭之師擊之!”
…
看着他在那裏指手劃腳和沾沾自喜,我和大弟弟倒一下都無話可説──還是讓你搶到了前面。這時我倒在心裏説:親愛的三弟,當你現在在你的人文環境中佔了一席之地的時候,你想沒想到這裏也有咱爹的一份功勞呢?正是在你的相形之下,我和大弟弟才被你壓迫成了一個忠厚的長者呢。──只要我們相聚──30年後,這種機會也不多呀──在他的面前,我和大弟弟就沒有足之地。一次大弟弟實在憤怒了,在那裏突然憋出了一句:“既然這樣,你的孩子怎麼是一個結巴勺子呢?是不是世界上的話都被你搶佔完了呢?”當然這也是黔驢技窮,有些人身攻擊的嫌疑。但這也是致命的一擊,小弟馬上憋紅了臉,半天沒説出話來──也中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啊,當俺爹和他的辯證法循環到他兒子身上時,就讓人無話可説了。──他半天才指着大弟弟説:“不足與你道也,與你不足道呀。”這也是我們三個小時候親密無間──當然當時也未必是親密無間──長大之後開始出現裂痕的開始。一切都是從説話開始。是為説話。大弟弟,這個時候你怎麼忘記你是一個忠厚的長者了呢?他是我們的小弟,你何必要拿出殺手澗和我們的小弟爭個一之長和風頭正健呢?
──其實,當這種説話的歷史循環開始循環到後代身上時,它的辯證法已經同時在爹爹自身生命發揮作用了──注在30年的一管針劑,30年後才發生藥效──無非這個時候爹爹已經無足輕重,我們對他的變化不像對小弟和他兒子那麼重視罷了。年輕時候你一個靦腆的人,到了晚年,你突然改換一種活法開始在那裏滔滔不絕、喃喃自語和指東劃西了──甚至開始深入歷史和指點江山了。是不是因為你現在徹底離了你的同事呢?你現在身邊已經沒有朋友了呢?你是不是把你的同事和老蔡過去的滔滔不絕現在都幻想到你身上了呢?──雖然這個時候你已經沒有什麼聽眾了。你僅僅成為村西土崗上一個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同時,是不是正因為沒有聽眾你才敢這麼説,沒有聽眾你才能幻想出許多圍繞你的聽眾,於是你就像當年因為轉正和表格一樣,開始在村西的土崗上指揮千軍萬馬──從這個意義上説,歲月雖然蒼老了俺爹,但是歲月也解放了俺爹──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對一切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人或是在熙熙攘攘的京城大街天橋上對人們大聲喊叫的神病人,心裏都充滿了羨慕和尊敬。你們在你們自己創造的世界裏是多麼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地在那裏遨遊和迴旋呀。你們一下就從河溝到了大海,你們一下就從劃地為牢到了白雲藍天,你們一下就從新寫實到了先鋒和後現代──所以你們一定要居高臨下和登高望遠,一定要站到村裏的土崗上或是京城的天橋上──,這時居高臨下的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們有些可憐──蒼生可憐──呢?過去你們在固定的人文環境中和朋友們中間──世界上哪裏還有朋友呢?越是自己身邊的人,越是我們窮兇極惡的敵人;朋友在哪裏?朋友只在我們的遠方,朋友只能保持兩天或兩個鐘頭──沒有發言和説話的餘地,現在你們因為改變了認識世界的角度一下就站到了我們的頭上,於是你們就在過街天橋上像領袖一樣對我們這些芸芸眾生一腦門子官司的人──世界説起來很大,人説起來很多,但是你每天需要對付的,也就是身邊那麼幾個人──接着我們就變成了一羣在街上游動的蛆蟲──揮着手臂大聲的喊叫:“我告訴你們!──”而我們還騎着自行車低着頭想着自己的心事從你們面前匆匆而過。我們對你們的提醒視無睹。我們是一羣多麼無可救藥的人呀。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又深刻地認識了30年前的俺爹。你在30年前靦腆無語無足輕重的時候,還能讓我從拖拉機站捎回來那塊引起東西莊兩個穿著大襠褲的中國老年婦女歷史會見從而揭開了村莊燦爛輝煌一頁的紅潤的,你是多麼地了不得和眼量放長啊──雖然當時你常常被你的同事們按到地上當馬騎。原來你並不僅僅是一匹愚蠢的馬──30年前你就是一個有心計的人。你的親人和孩子們,從來都在你的心中。你的虛張聲勢的話劇表演,就是對當時世界的最大反抗──雖然那後來已經放得發艮了,但並不影響我們另一場輝煌話劇的開場。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不管你當年給人當馬騎,或是後來患了老年痴呆症,不管從生活的角度還是從藝術的角度,我們都要説:爹,謝謝你和你的那塊大;30年前的拖拉機已經過時,而30年前那塊通體紅潤的大卻青長駐──由於你患了老年痴呆症,30年後你恰恰記住了當年的拖拉機而忘記了大,這才是讓我們替你到悲哀的地方呢。同時令我們到驚奇的是:當年你是從哪裏來這塊美麗芳香的大呢?如果説是你買的你肯定沒有這氣魄──你不會為了上演另一場話劇而花下這麼大的代價吧?何況在這出話劇中你並沒有扮演什麼角;如果説是拖拉機站分的你理所當然地得到一份,問題是你平都在給同事和你的人文環境當馬騎,這麼鮮亮和豬身上的好部位──記得是後處──的一塊,怎麼能出乎意料地分到你的名下呢?
…
俱往矣,爹地。俱往矣,大──雖然我們對你的出處考察不清楚──你是一塊來歷不明的大嗎?──但是當時的大和俺爹結合起來,就放出了大前所未有的光彩──1969年,你這青年華的好時光──接着我們還是放下這的出處來考察它的使用吧。──這塊來歷不明的大,仍然被俺姥娘放到了五月端午──和光明正大的大在用途上沒有什麼區別。我們用這燉了一個碗。已經發艮的片,從有湯有水的碗裏撈出來,還在那裏“撲閃撲閃”地顫動呢。雖然味道有些發艮,但是這個碗還是被我們三個小搗子風捲殘雲地一掃而光。俺姥娘僅僅用饃頭沾了沾湯。當我們還在那裏回想艮的時候,姥娘開始在那裏説:“湯好,還是湯有味。”
“當年你姥爺給東家趕轎車──三匹漆黑的騾子,他跟人家串親戚沒少吃。”
“但他還是説湯好。”
“用饃沾着湯,他説比吃還有味兒。”
…
當時我們也是啞然失笑。什麼愛吃湯,什麼湯比有味,還不是因為你丈夫是一個車伕?東家在親戚家坐席吃的時候,他哪裏能夠到跟前呢?還不是等東家和親家酒足飯飽的時候,他才能趕到桌子前吃些殘羹剩汁?──這時東家和親家都已經打着飽嗝從飯桌前站了起來,親家説:“荒村野店的,家中沒有什麼招待,請親家多包涵。”東家忙説:“親家説到哪裏去了,這已經十分打擾了。”親家執意地説:“一定是沒有吃好。”東家執意地説:“吃得已經十分飽了。”説到這裏,親家也就不再客氣了,拍了一下巴掌:“那好,咱們到堂屋煙!”恐怕這時才能輪到你的丈夫上席吧?──幾十年後你還替你丈夫蓋彌彰什麼呢?──等堂屋已經響起“咕嚕”
“咕嚕”的水煙聲時。車伕才能躡手躡腳從親家的牲口棚裏蹭到前院飯廳呢。一切的飯菜都已經被別人佔有和蹂躪過了,一切的飯菜都已經留下別人的口味了,就像已經遭到別人蹂躪的女人第二天早上站到你面前一樣──她還在那裏打着哈欠和着惺鬆的睡眼呢──這時碗裏哪裏還會有呢?恐怕湯都已經涼了吧?但你還是如飢似渴,但你還是風捲殘雲──你只能用饃頭沾着湯,於是湯就給你留下了深刻難忘的記憶。等趕着轎車拉着東家串親歸來這時已經夕陽西下暮起了東家下了車你又把車趕到後院卸了套飲了牲口將牲口拴到槽上又給牲口添了草料然後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回長工和佃户的下院時,姥娘可能也剛從地裏割麥子收工在那裏洗過手臉繫上圍裙開始往鍋裏舀水做飯呢。純粹出於對丈夫職業的尊敬呀,純粹為了讓丈夫的自尊心像東家一樣得到平衡呀,子在那裏仰起臉照例問:“今天怎麼樣呀?”高貴的車伕也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估計也象後來在拖拉機站工作的俺爹一樣──1996年的小弟在一次滔滔不絕中還以此為例地説:你説咱家怎麼出了一大批這種自欺欺人的人呢?──這時仰着像公雞一樣驕傲的頭──還故作不算一回事地説:“還能怎麼樣呢?和早先一樣,也不過就那樣。”子:“吃得怎麼樣,菜的味道怎麼樣?”車伕這個時候就興奮了:“説起菜的味道,這次倒比老李家強!”問題是一場飯吃下來,你吃到菜了嗎?但他現在確實到自己已經吃過山珍海味和滿漢全席了;就是當時你吃到菜了,菜已經被別人蹂躪過了,你還能品出味道來嗎?但是車伕的回答是那樣地堅定──這回答的本身,倒是比那殘羹剩菜還有味道呀。但是話題如果僅僅停留到這裏,車伕又要不高興了──因為問題還沒有問到關鍵和核心呢,一切還有待深入呢。──當然這樣的回答和深入對於已經習慣的子也是輕車路,於是她一邊開始在瓦盆裏和麪,雙手沾滿了麪粉,一邊又對蹲在門框上開始在那裏滿懷豪情着旱煙的丈夫問──説起來這也是一幅和諧可親的鄉村圖畫呀──:“席上幾個碗呀?”這話問得出奇,車伕上得了席嗎?等他見到碗的時候,碗裏早已經剩下些殘羹──不管幾個碗,這時都等於烏有──1996年小弟又説:試想當年,在中國本世紀三十年代,兩個土頭土腦的鄉村財主相會,席上能有幾個碗呢?就是有碗,經過兩個土財主的一番蹂躪和暴行,一番搶奪和哄搶,碗裏還能剩下些什麼呢?
…
──但本世紀三十年代的車伕,仍在子面前信心十足地答──他還在那裏“啪啪”地往門框上磕煙袋呢──:“你問幾個碗,三個!”接着又故意打着飽嗝做出酒足飯飽的樣子現在開始回頭挑剔碗:“的味道倒不錯,煮得也爛,不費口舌(──我所知道的“不費口舌”這樣一個名詞就是從這裏來的),唯一讓我膩歪的是,有幾塊上,還長着幾沒有拔盡的豬──當時兩個東家都在,我夾了起來,也不好再放回去!”説到這裏,還在那裏沉浸在情節之中搖起了頭。子馬上給了他一個呼應:“東家都在,如何好再放回去?”這時天已經黑盡了,戲劇也該收場了,車伕又照例知心地、知已地、語重心長和情深意長對子説──作為對一場戲劇的結束語:其實倒沒什麼好吃的,好吃的還是湯。將饃頭泡進去,一下就粉了。…於是姥娘在1969年的端午節上,因為我從鎮上拖拉機站俺爹處捎回來一塊大,又舊事重提和重温舊夢地説起了湯。記得她老人家説完這個,臉上還突然放出當年的青年華的光彩。接着俺姥娘又知心地告訴我們:“你姥爺比我大12歲!”於是由姥娘開始──當我們是小搗子的時候我們沒有發覺,等我們30年後也接近了當年姥娘年齡的時候,我們突然發現──我們也開始語重心長地對後代説着當年姥爺説過的話:其實是沒有什麼好吃的,湯泡着饅頭才好吃呀最後發展成:其實菜也沒什麼好吃的,關鍵還是那個菜湯俱往矣,姥娘姥爺,過去曾經情深意切的大弟和小弟。…等我們吃完這和泡完湯,接着和留保老妗──和東西莊的橋──就聯繫到了一起。現在想起來,為了這燦爛輝煌時刻的到來,當年的姥娘還是講究方法和策略的呀。做端午節的碗僅僅用了我從鎮上拖拉機站俺爹處捎回的那塊大的三分之一,當我們吃完這碗都在關心剩下那三分之二時,眾目睽睽之下,姥娘已經在策劃和導演她和留保老妗的歷史會見了,看似忠厚的俺姥娘,原來處理事情還有一套的──講究方式、策略、時間和契機的。她説大而沒有從大入手,而是首先説起了紅薯,就使我們的神經有些鬆懈和麻痹失去了對的擔心。她本來是要拉近,現在卻推得很遠。碗已經吃過了,湯也已經用饅頭沾完了,本來接着就該由她來收拾碗筷──現在想起來姥娘和我們幾個小搗子相處也不容易呀,那時她已經69歲了,白天要下田勞動,收了工又要鑽到灶下給我們做飯,為了一次歷史的會見還要跟我們玩陰謀──現在卻停下手中的碗筷不收拾了,等待着我們的提問。這時──30年後滔滔不絕的──小弟就上了姥孃的當,楞楞地在那裏問:“姥娘,剩下的什麼時候吃呢?”大弟弟還抓緊時機説了一句風涼話:“再不抓緊吃,可就全艮了!”可俺姥娘早已經有成竹──我們的提問和風涼話倒是中了她的圈套。
她開始用彎彎繞和聲東擊西的戰術──對我們肯定地説:“碗還是要吃的。”接着又説:“過兩天馬上再吃一次。”馬上就取得了安定民心的效果──讓我們思想上也有些鬆懈。但她老人家緊接着問:“去年我們端午節是怎麼過的?”去年?我們一下子楞在了那裏。我們對這個話題沒有準備。我們只顧關心今年的端午了,而沒有想到去年。但這種聲東擊西的戰術,也讓我們頭腦有些發懵──我們不清姥娘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於是倒真開始在那裏傻呼呼地想去年──但是去年也就是1968年的端午節怎麼過的我們倒真想不起來。姥娘這時已經穩勝券了,接着還進退有餘地對我們進行了提示:“去年端午節我們吃的什麼?”去年端午節吃的什麼,我們也已經想不起來了。我的小弟又在那裏傻呼呼地説:“甭管去年吃什麼,反正沒有吃碗!”姥娘馬上就達到了目的,接着這話茬説:“就是,去年沒有吃碗。但是去年也吃了一個稀罕東西──這下你們想起來吧?”我們都搖搖頭──去年對我們確實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這時姥娘只好自己把謎底給揭穿──也許這正是她所要的效果呢,你對謎語的無奈,也會陡然增加你對世界和去年的自卑啊──於是姥娘在那裏自拉自唱地説:“去年我們吃了一頓紅薯!”這下我們想起來了,當然我們對姥孃的圈套就入得更深了──我們還為這終於想起來有些動呢:“對,去年我們吃了一頓紅薯!”紅薯是秋天從地裏刨出來的,能在第二年端午吃到去年的沒有腐爛的紅薯,對於一切還靠地窯來儲藏的農民來説,實屬不易。──去年我們的端午節也沒有白過,雖然我們去年沒有吃到碗,但是我們吃到了不易的紅薯。我們甚至為去年的端午也有些興奮起來。大弟弟説:“對,去年我們吃的是紅薯,那紅薯個個透亮,一個沒爛!”小弟弟還開始指手劃腳:“那紅薯煮出來還稀溜糖呢,吃到嘴裏,就跟糖稀一樣!”接着像回到去年一樣起自己的厚嘴。這時姥娘就笑逐顏開了。事情的發展,完全在按照她老人家的事先規劃進行。一切都是確計算好的,行動起來一點沒有錯榫──就像一個臂上繡着主席像的拳擊手在第三回合擊倒了他的對手,接着在記者招待會上大言不慚地説:“每一拳都是事先確計算過的。”俺姥娘這時也像場上的拳擊手一樣,趁着我們回憶和興奮的空檔,不失時機地開始進和切入她的主題──接着問我們:“去年這稀糖的紅薯是誰送給我們的?”直到現在,我們還不知道這是一場陰謀呢。只到我們快要被賣的時候,我們還在幫人數錢呢;直到我們快下油鍋了,我們還在那裏替別人加柴呢。──甚至,為了彌補我們剛才沒有想起去年端午吃的是什麼由姥孃的提醒我們才知道的慚愧,現在我們還想將功補過想出這個問題讓姥娘高興一下將剛才和現在扯平呢──令我們慶幸的是這次我們還真想出來了──於是我們在那裏歡呼着喊:“去年的紅薯是東莊的留保老妗送給我們的!”姥娘這時開始收網了:“留保老妗好不好?”我們小學生一樣大聲喊:“好!”姥娘這時輕輕地説──終於看出我們可以被賣了,我們可以下鍋了,我們可以被一網打盡了──她老人家為了自己陰謀的一步步得逞都有些矯情了:“去年那麼稀罕的紅薯,留保老妗都給我們送來了,今年咱們還剩下一塊──呢,我們已經吃過一頓了,剩下的一塊──而且還有些發艮了,是不是也該送你們留保老妗一塊呢?當然也不是全送完,只送一半就夠了;剩下的一半呢,還可以給你們做一頓碗。你們看怎麼樣?”還能怎麼樣呢?姥娘,你可真惡毒!原來歷史的會見和燦爛輝煌的一章,都是以陰謀為前提的。當我們已經聞出陰謀的味道時,我們已經像鑽到竹筒子裏的蛇一樣,想折頭也不得了。如果我們反對今年的送,就等於在反對去年的紅薯;而去年的紅薯我們已經吃下了肚,現在還能再吐出來嗎?如果我們對你的提議表示反對,就等於拿起巴掌打自己的臉──恐怕把放得發艮,也是你陰謀的一個組成部分吧?──當陰謀已經伸展開它的力量時,我們除了跟着陰謀走別無它路──如果我們不想粉身粹骨的話。我們只好噙着委屈的淚花説:“姥娘,一塊,還能怎麼樣呢?你要想送她,你就送她唄。”這時我們的委屈就不單單是在上,還因為在歷史和的察力上輸在了姥娘之手。這時姥娘還真有了政治家的風度,她並沒有因為我們的委屈而影響她既定方針的實施,並不因為我們三個搗子的滿臉不高興而影響她的送。既然得到我們的同意,她就看穿這一切地從懸在半空中的籃子裏拿出那塊還剩下三分之二的艮,果斷地切下二分之一,將它放到籃子裏,挎着這籃子──撇下無助的我們──就走向了東西莊的橋、走向了那歷史的會見和燦爛輝煌的一刻。
姥娘,為了這個,我們佩服你你30年前能夠做到的,我們30年後還做不到呢…
姥娘將順利地送到了留保老妗的家──當留保老妗又把她從家裏送出來時,兩人就在東西莊的燦爛輝煌的橋上坐了下來。這時戴着老年夾帽的留保老妗還説:“一塊,俺嬸子還想着我。”但留保老妗你可知道,就是因為這塊,我們已經付出了被玩被欺騙的巨大代價。我們幼小的心靈,已經讓陰謀惡毒地踐踏過──只有當這塊巨大的傷痛從我們30年後的記憶中被排除之後──就像1969年我們已經排除了1968年的紅薯一樣──我們才能安下心來接着描繪你們那場歷史的會見呢──也只有到了這種平心靜氣的時候,我們才能比較出相對於那燦爛輝煌的一刻,我們計較這一刻到來的由頭──一小塊發艮的──又是多麼地小題大作呀。甚至,為了這由頭的到來,為了這塊三分之一的艮,我們還讓姥娘費那麼大勁給我們編織陰謀,我們都有些無地自容。這才是缺乏歷史眼光和歷史察力呢。姥娘,留保老妗,原諒30年前那幾個胡塗無知的孩子吧。請你們在天之靈保佑他們。就像“有朋自遠方來”一樣,是不重要的,你們的歷史會見才是氣貫長虹和傲視羣雄呢。在你們的談話中也不佔比重,你們很快就離扯到了別的方面──而且,離並不是你們有意的躲避──如果是那樣的話又低估了你們的素質和相互的友誼了,就像兩個在飯店吃完飯爭着付帳的人一樣,一個人搶着付了帳,另一個人趕緊找補一句:“下次,下次一定讓我付!”這就沒意思了。這就是朋友之間的一種躲避了。──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不是這樣,而是自然而然的付帳──看着一個人伸到口袋掏錢,另一個人連話都不用説了──彼此心照,彼此心同,一步就跨過付帳和,接着就開始她們東拉西扯的另一種平和的談心。當然,看上去是東扯西拉,其實句句切中要害;一場話談下來,看似什麼都沒有談,但是世界已經在她們面前四通八達和渠道暢通。雖是兩個農村婦女──連大字都不識呢──卻也深明大意;雖然雞零狗碎,每遇大事卻不胡塗。──這兩個偉大的不可多得的普通的穿著大檔褲的中國老年農村婦女,因為時間和地域的阻隔,好長時間沒有在一塊談和對接了,現在因為一個並不重要的由頭,終於在東西莊的橋上坐了下來──記得那天的的天氣又是那麼地盡如人意,無風無火,萬里無雲,初的太陽,照到身上暖洋洋的。本來世界是不暢通的,現在因為一場普普通通的閒談,一切都暢通了──冰河解凍了,太陽出來了,萬物復甦了,生活又以嶄新的面貌在我們面前重新開始了──温暖的太陽,還將姥娘和留保老妗的鼻尖上曬出一層密密的汗珠。
這是1969年我們村莊出現的第一層讓人開朗和安詳的汗珠。這個時候時代和時間已經不重要了,你是1069年也好,你是1996年也好,你是一個戰亂年代或和平年代也好,在這層密密的散發着兩位慈祥的老太太身上特有的温馨的汗香草香灶香的混合汗珠面前,你們──已經顯得無足輕重了。
什麼是時刻的永恆呢?這就是時刻的永恆雖然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是當我們知道世界上還有這一刻存在的時候,我們就可以以一當十我們是站在少數的立場上當然這一切和這一刻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誰能使時間、天氣、契機和由頭────都聚集到一起呢?從這個意義上説,雖然我們在30年前有些不懂事和到委屈,但是我們大體上還在做着這個事情的促進派呢──我們沒有在陰謀面前頑強地阻撓艮──這是30年後我們還有藥可救的唯一安…
外在的環境和你們的內心,顯得是那麼地統一夕陽紅暈的光芒,打在你們和藹慈祥的臉上你們心平氣和徹底放鬆地在談着什麼你們動不動就會出現會心地微笑甚至還相互糾正──姥娘和親愛的留保老妗,雖然我們對這一切的聚集是那麼地嚮往,但是我們也知道:這時刻或許有,但不是天天有籠罩在我們頭上的,還是陰雲密佈的時候為多温暖和愉快的時刻,不過是對陰雲密佈的暫時解正因為這樣,它在世界上也只能是一瞬──什麼時候當我們知道了這一點,我們也就格外珍惜那一瞬的到來這也是我為什麼要寫這一章的本原因也正因為這樣,親愛的姥娘和留保老妗,請你們在東西莊的橋上多停留一會好嗎?
30年後,當我們再來到這橋上時,橋上的一切都物是人非。因為橋上沒有了你們,這橋也立刻失去了意義成了一坐死橋。這時我們不管怎麼嚮往和想念你們,我們想跟你們説一句多麼普通的話都不得了。於是我們藉着我們共同回到30年前的機會,讓我們再問候一聲:姥娘,你好。
留保老妗,你好。
1969年,是故鄉世界裏最光輝燦爛的一年──因為它有了你們在東西莊的橋上汗珠的映照…
接着剩下的問題是:當年姥娘和留保老妗,在當年的橋上平和而又知心地談了些什麼呢?雖然是東扯西拉,好象什麼都沒説──但是正因為它什麼都沒説於是什麼都説了,這散漫和放鬆的內容又是我們特別關心的──因為你在世界上是不可多得的呀──因為説和不説還是不一樣呀──因為30年後這談話已經不存在了──正因為其不存在,30年後我們對它的揣摩和猜度又是多麼地一廂情願──據我對姥娘和留保老妗的猜度,這温暖和放鬆的歷史談話大體會是:首先,不會是烈的話題,也不會是過於目前的話題。她們會延伸開來,一下把魚鈎甩到幾十年前──這樣的開頭,才有歷史的氣魄呢。──大概會東拉西扯到你們當年在一塊給東家扛長工和趕轎車的時候吧?姥娘在給東家割麥──金黃的麥香傳遍了大地──直到現在,我還多麼喜歡1969年的另一首老歌兒呀,其中有一句歌詞就是:豐收的喜訊到處傳…
姥爺──當時也是40多歲的壯年──在給東家趕車;留保老妗──當年也是30多歲的青婦少──在夥上給長工們做飯。當時大家風撲面,當時大家意氣風發,當時大家都有一膀子好力氣──誰能想到當年的青是一場戲,轉眼之間大家都會衰老和煙消雲散呢?留保老妗在那裏沉浸地説:“那時的俺嬸,三里長的麥趟子,從來割到頭都不直。”──這也是俺姥娘留給我們的一大遺產,遇到任何事情和麥子,一定要低着頭默默地割,不要直;三里總是要割完的,當你直的時候,沒人替你去割,只能增加你的惰和失望。在割麥的時候你可以想些別的──你可以排除麥子;在你做着枯燥重複的勞動時,麥子恰恰給你的思想和情留下和騰出一塊寬闊和自由和天地呢──麥趟子越長,不是給你留的天地越大嗎?──一滴一滴的汗水灑落在你的前襟上,最後你的汗像瓢澆一樣──汗像瓢澆一樣,也是俺姥娘生前愛説的一句口頭語呀──這時從遠處看,我們只能看到你弓起的,麥子已經淹沒了你身體的其它部分──這也是你到了晚年有些駝背的原因吧?──但是,姥娘和留保老妗,當你們在嚮往往的青時,30年後我們卻對你們當年的形體動作進行着背叛──我們常常做的是,看到烈下永遠割不到頭的麥趟子,雖然我們也聽到了“豐收的喜訊到處傳”的歌聲,但是我們為了自己暫時的苟且偷安,會在那裏不顧大局的罵道:“我,這麥子什麼時候才能割完呢?”
“這麥棵子為什麼長得這麼壯呢?”甚至:“他孃的,麥子為什麼要豐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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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和姥娘面對着麥子和世界的區別。恐怕這也是姥娘為什麼會因為橋上會見的由頭而在那裏和我們動心眼和玩陰謀的緣起。於是我又想,姥娘當年和我們相處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些孤獨呢?──同時,當年你一個人在三里長的麥趟子中默默收割的時候,你心裏都在想些什麼呢?你怎麼就能夠旁若無人地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汗水和創造中呢?你這三里不直的行動本身,是不是也含有對身邊朋友強烈譴責的意味呢?──雖然當你們回首當年時,一切都成了過眼雲煙;就像一個戰功卓著的將軍回想當年的戰場上一樣──雖然和將軍形式一樣,其實內容還是不一樣。因為沒落的將軍會在那裏喃喃地説:“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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