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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恩仇茫茫無處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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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子羽奔出莊外,不擇路徑,發足狂奔,心中茫然一片。他打懂事時起,即在仇恨中長大,不知在心中幾千次地幻想過手刃寇仇的場面,更是時時以武烈,武青嬰等為復仇對象,而今竟然發覺這一切近乎虛假,恍然如萬丈高樓失足,不知身在何處。

其時秋風勁厲,呼嘯撲面,沙土飛揚,打得面頰隱隱生痛。段子羽於清冽的寒風中不知奔出了多少裏,頭腦才漸漸冷靜下來。抬頭望處,一條大河頓現眼前。河水滔滔,如一條白龍婉蜒奔騰,澎湃之聲如晨鐘暮鼓,令人心為之清寧。

段子羽到腹中燥熱難當,遂以手掏水狂飲一通,冰涼的河水沁得他肌膚生粟,卻也痛快了許多。

上游順而下一隻小舟,一個艄公高聲喊道:“相公,要渡河嗎?”聲音未落,小舟已搖至面前。

段子羽心神恍惚地登上船頭,心裏卻不知道為何要上船,也不打聽對岸是什麼地方。只覺天地茫茫,到處都是一樣。

船截而渡,水湍急如箭,艄公雖極力把舵,小船仍左右顛晃。段子羽身子一搖,忙扶住船板,腳下急使千斤墜釘住船底。懷裏噹的一聲,掉下一物,段子羽低頭一看,卻是一支扁瓶,他驀然想起,這是十香軟筋散的解藥,不由得“啊喲”一聲,暗道糟糕,不知青妹怎樣了?

艄公瞥了他一眼,笑道:“相公站穩了,這十里灘風大水險,除了我沒人敢在這時擺渡。”段子羽道:“艄公大哥,麻煩你把船搖回去,船錢我照付。”艄公冷冷道:“你開什麼玩笑,船到中,哪能再搖回去,先到對岸再説吧。”段子羽哪裏肯聽,伸手去奪槳,那艄公單手持槳,一掌向他打來,船失一槳,登時在急中橫成一字,段子羽身子晃動,這一掌又突如其來,竟沒避開,結結實實擊在左肩上,好不痠疼。段子羽喝道:“原來是會家子,要劫財還是要劫命?”那艄公見自己奮力一掌居然只使他一晃,連腳步都沒帶動,掌擊處綿軟如棉,卻有一股陰柔之力反擊掌心,整個手臂竟爾痠麻難舉,心下駭然。他一慌神,手中的槳一鬆,船順而下,疾逾奔馬。

一陣風過,掀起那艄公外衣,赫然現出繡有紅火焰狀的記,段子羽驀然憬悟,是明教中人尋仇。他伸手一抓,那艄公忙避過,卻不防段子羽手臂喀嘈一響,陡然伸長半尺,五指扣住他右肩,指上一用力,五指破筋透骨而入,叱道:“狗賊子,敢設詭計害我。”那艄公痛得面如上,臉上肌都痙攣扭曲得走了形,卻仍大聲道:“姓段的小賊,你殺了顏掌旗使和二十幾名弟兄,我們厚土旗與你沒了沒完,明教十數萬弟子也不會與你甘休,不把你碎屍萬段,挫骨揚灰不會算完。”段子羽大怒,五指一合,皮、、骨頭、筋絡頓時成了一團血泥,血水四迸,濺得兩人臉上,衣襟點點斑斑,骨骼碎裂的聲音更令人骨諫然,渾身生粟。那艄公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雖痛得幾乎暈了過去,仍大罵不絕“小賊,你家爺爺在地下等着你,過不了幾你也有今天。”段子羽見他剛烈如此,也不佩服,頗有些後悔出手太重,一手抓住他衣襟,喝道:“饒你一命,去吧。”抖手將之拋出。船距岸邊約有二十餘丈遠,這一擲竟將這艄公拋至岸邊,艄公只覺身子騰空,忽地一下,卻腳踏實地到了岸上,一時不明所以,愣在那裏。

船如繮的野馬,在水上湧起衝下,段子羽從來在水面生活過,更不懂舟之術,兩手用力一板槳,喀喇兩聲,兩柄槳都扳斷在手。望着兩旁樹木風馳電掣般滑過,他首次嚐到了無可奈何的滋味。只有兩手抓住船舷,兩足釘牢船底,任小船漂了。

對面忽然有條大船遞而上,起始還是一個黑點,轉眼便已看清是三條桅杆的大船,還未看清船上人的面貌服飾,兩船已如兩顆星般撞在一起。

段子羽先於撞船的剎那間一個“旱地撥葱”騰起兩丈多高,借勢前衝,落在大船的船頭上。

轟隆一聲,小船被撞成碎片,木屑翻飛,大船的船頭上聚攏了不少人觀看這驚心動魄,令人矯舌難下的一幕,待得段子羽如燕子般飄落船頭,都不轟然大喝一聲彩。

段子羽定目一看,卻驚呆了。原來這一船幾十人俱都黃髮碧眼,顯然不是中土人。段子羽看得發怔,暗道這是什麼人,怎麼長得這麼怪,遮莫是荒山大澤裏的野人?

卻見人羣一陣騷動,從中走出一位風神曼妙,體形婀娜的女人,微微笑道:“小兄弟,你的身手不壞啊,我倒白替你捏了把汗。”段子羽見她約三十許人,膚若凝脂,容顏俏麗,渾身上下透出雍容華貴的氣象,眼睛、頭髮俱和自己無差,只是眼睛較常人略大些,眼神柔和如風拂煦,登時大生親切之,彷彿在絕世荒野中見到同類一般,拱手道:“多謝大姐姐關心。”兩廂轟雷價一聲暴喝:“休得無禮。”那女人擺擺手道:“無妨,這位小兄弟叫我大姐姐,本座喜歡得很。小兄弟,別怕,我還是頭次聽人叫我大姐姐,好聽得很。”段子羽道:“大姐姐既愛聽,小弟便多叫幾聲。”當下連叫了幾聲;那女人連聲答應,笑得花枝亂顫,喜不可勝。

段子羽邊叫邊向兩旁橫了幾眼,見兩旁並列了十二人,個。

個太陽突起,顯是練武的高手,對這女人卻是恭謹異常,人人垂手低目,要多規矩便有多規矩。段子羽心中納罕,怎麼這麼一個天仙般的大姐姐竟會有十二個野人作家僕?野人又怎麼會武功?

其實,這女人便是波斯明教總壇的總教主小昭,昔年為救張無忌、謝遜等,不得不以慧劍斬情絲,灑淚與張無忌相別,隨其母紫衫龍王黛綺絲回波斯任教主。(事見《倚天屠龍記》)雖然時,壓在心頭的情愫卻愈來愈深,只是波斯、中上相隔遙遠,較之牛郎、織女的銀河亦不逞多讓,雖渴盼與張無忌一會,卻也知道見面徒增苦惱,波斯總教的教主不僅必須由貞潔的聖女來任,且終身保持冰雪之節,以維繫其神聖的形象,是以強自按捺這份戀情。朱元璋登基後,鄰近小國都派使節來中土賀新皇登基,波斯素來與華夏有往,也派出使節來觀禮。這些使節中使有波斯明教的兩位博通經典,諸禮節的寶樹王。小昭原以為明教奪了天下,登基為帝的必是明教教主張無忌,便心備置一份厚禮送來。兩位寶樹王到得中土覲見新帝,卻是一個獐目馬面的,叫什麼朱元璋的人,大吃了一驚,東上明教雖離波斯總教自成體系,但其頭面人物如左右光明使,四大護法王及各旗掌旗使等,在總教中也都有案可稽。是以博通廣識如兩位寶樹王,再也想不到一個當過乞丐,作過和尚的光潑皮無賴漢會因緣乘會,躍居九五之尊。

兩位寶樹王俱是深有城府,雖詫異莫名,卻隱爾不,託辭逗留中土兩年多,明查暗訪,得知張無忌多年前便突然失蹤,朱元璋對明教倒戈相向,大肆屠戮,明教現任教主楊逍年老德薄,威不足以服眾,偌大的明教又陷入分崩離析之中。這才急急返回波斯,稟報教主。

小昭得知,登時焦慮如焚。她素知張無忌之能,單論武功,無人能傷得了他,必是遭人暗算,否則不會無故失蹤。使聚集十二寶樹王商議,重返中上,整頓明教。

十二寶樹王泰半持異議,都説東土明教不奉總教號令已歷多年,即使到了東土,也未必能如教主所願。況且相隔遙遠,海上風險重重,到東土後又敵我難分。人多了難以運去,人手少了又恐不敵,都堅持置其成敗於不顧。

可小昭之意豈在此,力主赴東土整頓明教。十二寶樹王終究違拗不過教主旨意,幾經商議,但以貿易為名,盡起總壇鋭,隨教主遠征東土。由於人多,分作三批,十二寶樹主護着小昭先期登陸,在京城逗留些時後便向西北進發,這一在漢水中恰與段子羽撞上了船。

小昭見段子羽一臉驚詫之,自然明白他的心事。自登中土後,她以教主之尊,自是不便與俗人往,又加始終探聽不到張無忌的消息,中拂鬱難宣。現今一見段子羽龍飛虎躍的樣子,竟與當年的張無忌有幾分彷彿,心中登時歡快,段子羽連叫了幾聲大姐姐,她更受用,對這少年喜愛上了。

一名使女出來躬身道:“教主,外面風大,您還是艙裏歇息吧。”小昭笑道:“好吧,這位小兄弟隨我進艙裏坐坐如何?”段子羽此時也甚疲憊,又見這位大姐姐風華綽約,誠意相邀,便隨之入艙。

一入艙門,眼睛一亮,艙內四壁掛着波斯壁毯,所繪人物靈翔飛動,如撲面而來,地上鋪的是厚厚的,潔白如雪的熊皮,一張矮几一具古琴,豪華富麗中頗藴雅意。

小昭盤足坐在矮几旁,示意段子羽坐在對面,眼中滿是笑意。使女用一隻金盃,斟滿了波斯葡萄酒,放在几上,便躬身退出。

小昭隨手彈起琴來,低聲唱道:“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年,滔滔逝水。”聲音情越縹緲。似乎從遠處傳來,卻每一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段子羽舉杯方啜飲一口,尚未品出酒味,忽聽到這仙樂般的歌聲,忙凝神諦聽。一聽之下,竟爾痴了,細細品味着歌詞之意,不覺潸然淚落。

小昭一愕,問道:“小兄弟,你怎麼了?”段子羽揮袖拭淚,強笑道:“小弟是聽大姐姐的歌意深奧,忽有觸,故爾失態。擾了大姐姐雅興,實是不該。”小昭默然,這支歌自小便會,卻只唱給一個聽過,那是在明教大光明頂的秘道中,與張無忌二人陷身絕境,為他而唱。其時,張無忌似乎也觸良深。她揚頭笑道:“小兄弟,你喜歡聽嗎?”段子羽頷首道:“喜歡,小弟從沒聽過這麼好聽的曲子。”其實,他連難聽的曲子也沒聽過,歐陽九一武林豪客,哪有閒情逸致給他唱曲子聽。

小昭正身危坐,把琴端放膝前,纖手輕彈,曼聲唱道:“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吉卜藏兇,兇藏吉。富貴哪能長富貴?勇侵,月滿雲蝕。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下尚無完體。”展入愁眉,休爭閒氣。今容顏,老於昨。古往今來,盡須如此,管他賢的愚的,貧的和富的。

“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年,滔滔逝水。”小昭移居波斯多年,雖尊榮無比,威權至重,卻總覺得較較給張無忌作丫頭,二人得以朝夕相處,其中苦樂何啻霄壤之別。這中千古之寂寞更是無法可遣。每當鬱悶至極之時,便彈琴高歌,以消塊壘。隨之年齒加長,對這曲辭的深奧含義理解益深,歌聲也益發淒涼悲楚,令聞者淚落,歡者心傷。

段子羽正值身心失落之時,天資既高,於這曲辭竟是一聞之下,便即記住,細細品嚼其中深意,耳邊口蕩着小昭低徊宛轉的歌聲。實覺人生在世,苦多樂少,總不過悲苦相繞,不死無休。這是因他始終以復仇為生活的矢的,一旦失去,便覺無了憑依,四海茫茫,無處可適。身心於這曲子大起共鳴,不由得嗚咽便位,悲不自勝。

小昭每奏此曲時,身邊人都知是她心情最惡之時,怕觸黴頭,都遠遠躲避起來。今見段子羽如此,大起知音之,兩人一為情所苦,一為仇所困,卻也殊途同歸,相向而位。

船逆而上,本甚艱難。但這船的下艙裝有一百二十“四支鐵槳,一百二十四名好手奮力扳槳,船行進之速竟不亞於靜水行舟。十二寶樹王分列兩舷,注視兩岸動向。他們在波斯深蒂固,勢力寵大,無所畏憚。一踏上中土,人生地疏,委實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之。河面上飄蕩着小昭美妙的琴聲和縹緲的歌聲,諸寶樹王雖對之司空見慣,此刻聽來卻覺遜異前塵,心情俱增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