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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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在這個時候、這種情況下,嚴欣出現在裏屋門口,叫那些撲上來想綁馬鳴強的羅姓族中漢子,叫黃文發、羅世慶、羅世祥,叫圍觀在鐵匠家門口的寨鄰鄉親,都吃了一驚。
"久違了,羅隊長、黃支書,還能認出我嗎?"嚴欣的目光逐個掃過去,淡淡招呼着。
羅世慶先是一怔,繼而故作熱情地:"啊,認識,認識,你不就是原先在我們這兒隊的小嚴嗎?"
"對囉!你當年還大大關照了我一番哩!"嚴欣不冷不熱地點着頭。
羅世慶只當沒聽出嚴欣的話外之音,嘿嘿乾笑了兩聲,謙和地問道:"你不是回上海工作了嗎?咋個還會這麼大興致,跑到我們窮山旮旯裏來呢?小嚴,是公事呢還是…"
"我曉得你的脾氣,在縣委宣傳部,已經轉了介紹信囉!"嚴欣伸手到貼的衣兜裏,掏出塑料皮夾子,
出一張信紙,打開來,抖了兩抖,遞給羅世慶説,"這上頭,大隊、生產隊一齊寫在上面了,你和黃支書合着看看吧!"羅世慶匆匆把介紹信一眼掃過,轉身遞給黃文發,"跟
蟲"羅世祥踮起腳跟,湊到尖嘴猴腮的黃文發身旁,睜大了雙眼瞅着介紹信。不時斜過眼角來,偷瞥嚴欣一眼。
"啊哈,你是下來體驗生活的,歡啊!"羅世慶
了
雙手,皮笑
不笑地説。
嚴欣冷冷地一笑道:"嘴巴上説歡,手腳上幹得可不大漂亮。看,一碰面,你就喊上人,帶了繩索,要來捆我去遊鬥是不是?"
"啊,誤會誤會,小嚴,你誤會了!"羅世慶連連擺手,唾沫飛濺地解釋着,"我們這是幫着黃支書,管教他的女兒黃輝。那姑娘不爭氣,一趟就跑出來了,我們是來追她,來捆…"
"來捆她的,是不是?"趁着羅世慶自知失言,嚴欣立即揪住他吐出的半句話,接下去説:"羅隊長,我這個人的脾氣,你是早説過的,説我是檀木德
,眼睛裏夾不得半顆沙子。實話對你説,這德
還沒改呢!抄家搜屋,要有公安局的證明,你有沒得?不讓你搜,你還要砸人家門板!我問你,你眼睛裏到底還有沒有黨紀國法?多少年過去了,我還以為你的德
改了點兒,沒料到,還是這麼副霸道面貌!"這番話,既帶着氣惱,又含着憤怒,一字一句,清脆響亮,落地有聲,茅屋裏外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羅世慶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一雙眼睛骨碌骨碌往兩旁溜着。這些年來,有哪個人,敢於當着他的面,用如此不客氣的口氣説話。他覺得被嚴欣小賊子大大地掃了面子,
待發作,可人家踩住了自己的尾巴,話又站在理上;不説話呢,又顯得太窩囊,太受氣,憋了片刻,他才漲紅了臉道:"嚴欣,你是來體驗生活的,莫橫
一手!我跟你講清楚了,這是家務事,與黨紀國法無關!"
"嗬,家務事。我問你,黃支書家的家務事,關你啥事?要你來搜馬家的屋?要你來砸門捆人?"嚴欣錚錚有聲地問着,見羅世慶嘴巴張了兩張,答不出話來,他把話鋒一轉道,"算了吧,勸你歇手歇腳,安生點兒。要找人嘛,我可以告訴你,吃過晚飯,我一直在這裏和馬鐵匠擺龍門陣,沒見哪個人進來過。你們敲門前一刻,倒聽到一陣腳步聲,一陣狗咬,會不會是跑過這門前,跑到別處去了!"
"既然小嚴這麼説,這倒也是可能的,那我們就算打擾了。"黃文發看完嚴欣的介紹信,摺疊起來,揣進衣兜。趁着嚴欣剛説停,幾步走到羅世慶和嚴欣之間,接過話來説,"小嚴,你既是上面派來體驗生活的,大隊裏該給你安排宿處和吃飯的地方,你看是不是隨我們到大隊辦公室去?"
"麻煩囉,黃支書!"嚴欣聽得出來,黃文發是不想讓他與馬家父子多接觸,他換上笑臉,也客氣道,"馬鐵匠給我把牀也鋪了,就搭便在他家睡吧。"
"那麼——"黃文發背起雙手,一邊向羅世慶使眼,一邊拖長聲調,擺出大隊幹部的架子,眼光掃了個轉,沒見到馬鐵匠,只好把目光落在嚴成芬和馬鳴強臉上,"嚴欣同志就暫住在你家屋頭。記住了,要好好招待,莫胡亂説。嚴欣是寫書的人,你們説的話,他啥都可以寫到書上去的。"説完話,黃文發還伸出瘦骨嶙嶙的右手,主動握住嚴欣的手,搖了兩搖,表示親熱。隨後,他一聲招呼,羅世慶、"跟
蟲"羅世祥和一幫羅姓族中漢子,退出了馬鐵匠家。
嚴欣趁便和來圍觀的寨鄰鄉親們打了招呼,寒暄了幾句。
一場風波,算是平息下去了。時候不早,來看熱鬧的鄉親們紛紛議論着陸續退去。關上了門,馬鳴強忙着詢問黃輝她家爹問她的情況,和嚴成芬商量咋個讓黃輝暫時擠着睡下。馬鐵匠拉住嚴欣的手,翹起大拇指,連連稱道他有一副英雄膽,敢説敢為,救了他家今晚上的難。要不是他在這裏,這破爛
塌的屋頭,不知會鬧成個啥鬼模樣呢。
待到一切安頓停當,重新睡到牀上,已經半夜了。整天在田土上幹活的馬家父子,熬不住睡意,只和嚴欣講了幾句話,就呼呼地響起了鼾聲。獨有嚴欣睡在靠裏壁的一側,眨巴着眼睛,睡不着覺。
按説,這一天他也是很勞累了。昨天從省城到縣城,在縣委宣傳部轉了個介紹信,住在縣招待所,吃過晚飯,新上任的縣委書記聞訊來找他,和他擺談了一陣子,還拜託他,回到山寨上之後,瞭解一下農民們的情況,離去時路過縣城,一定去縣委把真實情況講一下。縣委書記告辭之後,嚴欣上了牀,招待所裏的被子濕,屋裏又沒個同伴,還愁着今天一早趕到車站買票,他
本沒睡好。今天從縣城坐上車,已經是午後了,在陡峭的盤山公路上顛簸了三四個小時,下車後急急趕到沙坪寨來。到了沙坪寨,又碰到一連串沒想到的事兒,無論是
神上還是體力上,他都
到
疲力盡,可偏偏睡不着。
馬鐵匠有節奏的呼嚕聲,濕又散發出汗臭味的被子,透着冷風的泥牆,屋內瀰漫着的那股苦蒿、濕土味,樓笆竹上耗子偷吃包穀的啃咬聲,都刺
着他的神經,使他難以入睡。
這時候,他才真正到,他離開沙坪寨,畢竟有五年了。
隊落户歲月裏的一切,他都很難忘懷,但是艱苦生活中很多言説不盡的滋味和細節,他還是隨着時間的
逝而忘記了。不重新來一次,他再怎麼絞盡腦汁,也想不起透風的泥牆裏的嘯嘯聲,想不起貧窮農民屋裏那股老是不散的濕氣和苦蒿味,想不起被蝨子或跳蚤咬過後的那股騷癢和奇痛。自然,不重新來一次,即使他會懷着氣惱想到黃文發、羅世慶、"跟
蟲"羅世祥這類人,他也不會像此此刻這樣蔑視他們,厭惡他們。這撥人的獨斷專行,這撥人的土皇帝面目,比環境本身以更強烈的印象刺
着嚴欣,使他不能靜心安睡。
躺着的這陣兒,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地受到,十年動亂,我們國家的肌體上,重又滋生了多少封建主義的毒病。這些毒病,窒息着人民的生機,扼殺着羣眾的積極
,妨礙民主制度的健全和完善,阻擋着一切領域的創新和改革。報上常常講新舊
替,但他的
覺,從沒有今天這樣強烈。踏進沙坪寨才多久啊,從黃昏時走進鄭璇的家,到這一刻,一共才不過六七個小時。可是集體財產管理的混亂,
暴地干涉女兒婚姻,野蠻地捆綁吊打,砸門搜屋,他都碰到了。這樣的現實,難道不需要變革嗎?
連馬鐵匠這樣的老實農民,掄大錘二錘的貧困漢子,都希望吃飽肚皮,都希望有個變化,為啥鄭璇就不希望她的生活有所改變呢?她為什麼那麼認命,那麼逆來順受呢?
她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顯然是和她三十年來走過的這條路有關的。她的出身,她的經歷,她的個,她所處的時代和周圍的環境,導致了她必然要走這一條路。我們的社會里,還殘存着一種人身依附關係,個人決不能超
地遠離這種關係而生活。鄭璇當年,只可能依附當時的社會條件,只可能順着人家給她安排好的那條路走下去,一直走到今天。難道她心甘情願地走這條路嗎?不,也不是!當初她也猶豫過,也矛盾過,也痛苦過。
她太幼稚,太單純,也太相信命運的安排了。
嚴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一想到鄭璇,他心中鬱積着的沉悶和苦惱便以一股狂猛的勢頭增長着,頭腦發熱,耳管裏嚶嗡作響,心也跳得更加急驟起來。他哪裏還能入睡?只是幹瞪着眼,在樓笆竹上耗子啃咬包穀、洋芋的"咂咂"聲中,思念着鄭璇,思念着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啊,他們之間的裂痕,他們之間的分歧,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細究起來,得從她離寨去省裏開積代會算起。
鄭璇走了,去開積代會了。她走得那麼平常,也沒驚動寨鄰鄉親,甚至集體户的知識青年們,誰都沒想到該去送一送她。在知青們眼裏,她帶的東西太少了,又不是回上海去探親,何必興師動眾地歡送呢。被整的農活累得對啥事都很淡漠的男女知青們,把鄭璇去省裏開積代會,看得還不如一個人回家探親呢。
嚴欣倒是很想去送她,可是她不許,她怕人説閒話,只是叮囑他,要他開好幾個寫着自己名字的信封,她空可以給他寫信。
他一口氣就寫好了十個信封,還貼好了郵票。這意思很明白,他希望鄭璇每天給他寫信,把別後的情況,一一都告訴他。不是説開十天會嗎,有十個信封就足夠了。
她把信封帶走了。在她走後的頭幾天裏,嚴欣總是沉浸在初戀的歡欣和甜之中,他懷着欣悦的心情,默默地回味着他和鄭璇在門前壩土崗上度過的幸福時光。鄭璇的一笑,一舒眉,一展手臂,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記憶裏;鄭璇柔情四溢的眼波,鄭璇懇求般真摯的叮嚀,鄭那自小改不了的習慣,老是捋一束鬢髮咬在
角的動人神態,更使他銷魂動魄,久久地凝思不忘。
她沒有每天給他來信,離去好幾天之後,才來了一封短短的信,而且開頭的稱呼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只有一個字:"喂!"看得出,就是這孤零零的一個字,也是寫完信之後,在其他什麼場合匆匆添上去的,墨水蘸得很濃,字跡也比信上的正文潦草些。儘管如此,他還是很高興,翻來覆去地把信不知看了多少遍。一個人收工後,走在回寨的社員們後面,他拿出來讀一遍;躺在牀上,他放下了蚊帳,安心凝神地推敲信上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每天早上醒來,頭一件事就是把信從枕下出來,讀上一遍,再揣進衣兜。知青之間的關係都很隨便,尤其是他和顧易、詹寧華還合得來,要是把信留在枕下,不小心被他們翻到,看到信尾簽着的那個"璇"字,這兩個人不知要説多少閒話和開多少玩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