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第八節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啊吼連天跑去追趕盜賊的人們一會兒就回來了。黑影子逃出了寨子,哪裏還追得着?遍山漫坡烏漆墨黑,莫説只有幾十個人,再多些人,也搜不遍沙坪寨團轉的山嶺呀。

嚴欣在坎牆的陰影裏沒有待多久,他認得馬鐵匠家,就在寨路后街的竹林邊上,麻石鋪的屋基,因沒籌齊錢買磚瓦,只好用黃泥巴衝牆,蓋起一幢泥牆茅屋。嚴欣離開沙坪寨的時候,這幢茅屋已破敗得歪歪斜斜、七孔八瘡了,曉得現在是個啥模樣啊?

嚴欣沒有帶電筒,只好憑記憶慢慢往後街那個方向摸索,走得極慢。還沒摸到馬鐵匠家門口,嚴欣就聽到羅世慶的嗓門在吆喝:"世祥,你喊上幾個人,給我把進出沙坪寨的幾條道上都看住。哪個人半夜逡進來,先綁起再來喊我的門!"再多隔些年,嚴欣也能辨出羅世慶的嗓音。他苦笑了一下,沒想到,多年過去了,沙坪寨外面的世界有了絕大的變化,生產隊長羅世慶卻一點沒變,還是那麼霸道,還是那麼一種説話口氣!

嚴欣剛剛走到馬鐵匠家門口,不及細細觀望鐵匠家的住房,身後就傳來一聲放大了嗓門的問話:"嚴欣來家了嗎?"這是馬鐵匠的聲氣!他顯然是在問屋頭的人。嚴欣還沒來得及答應,鐵匠家的板門"哐噹一聲開了,跟着一個驚喜加的聲音問着:"嚴欣來了嗎?快進屋坐啊!"這是馬鐵匠的老嚴成芬。在羅姓族人佔大多數的沙坪寨上,姓嚴的就她一個。當年她聽説嚴欣也姓嚴,對他關心極了,簡直像照顧自己的小弟弟。隔兩三天,她就給嚴欣拿點蔬菜、端點渣豆腐、抬點豆芽來。東西雖少,也不值幾個錢,但對不種自留地的嚴欣來説,那簡直是雪中送炭了。久而久之,嚴成芬喊他幺弟,他也遵從山寨的習慣,稱嚴成芬姐姐。

聽到嚴成芬又驚又喜的問話聲,嚴欣顧不得轉身對馬鐵匠説話了,一個箭步撲到閃着燈光的門裏,朗聲叫着:"姐,我看你來了!"

"快進屋,快進屋坐啊!"嚴成芬喜得歡眉笑眼,連聲招呼。隨着她的招呼聲,右側屋裏又跑出四個人來,從大至小,挨着裏間屋門站成一排。走在後面的馬鐵匠,也跨進了屋門,隨手把門閂上,除下了身上的斗篷,手上的馬燈也提到臉前,一口吹熄了火。

招呼着叫客人坐,其實這間屋頭本無法坐。右側安了個鐵匠爐子,爐邊上放一隻冷卻鐵器的大水桶,桶裏有大半發青的冷水。桶前就是一個鐵砧子。打鐵用的大錘、二錘、鐵鉗、手錘、火鈎、火夾、鐵皮簸箕,都堆放在熄了火的鐵匠爐上面。泥巴地上,滿屋的鐵屑、碎鐵片,腳踩上去,沙沙發響,屋子的另外半邊堆滿了打鐵的無煙煤。

嚴欣打量着這間屋頭,啥變化也沒有。唯獨屋中央多了一碗口,支撐着茅屋的大梁。屋樑已經彎曲,要不是這撐着,屋頂都要塌下來了。

聽説嚴欣沒吃晚飯,嚴成芬趕緊喊老五、老六兩個姑娘端飯碗,拿碗筷,舀泡海椒給舅舅整飯吃。

在右側屋頭坐定下來,下身上濕漉漉的蓑衣,放下人造革包包,端起還有些微温的包穀米飯,看着小方桌上放着的一碗泡海椒,一盤特地為他的到來而炒的雞蛋,嚴欣不由得有些心酸,看這樣子,馬鐵匠家的生活,比原先好不了許多。

果然,趁他吃飯時,嚴成芬和一家人陪坐在小桌邊,告訴他,四小子馬鳴強的三個姐姐,都先後出嫁了,屋頭少了三個能勞動的人,也少了三張吃飯的嘴。幸好老四馬鳴強在縣中畢業回到家來,他勞力好,支撐起了半個家,要不,老五、老六都是姑娘,雖説也不小了,但姑娘家總不抵事,而老七呢,年歲小,在讀書,屋頭還要貼補他錢呢。

馬鐵匠和嚴成芬過生活的為難之處不説出來,嚴欣也看得出來。馬鐵匠和嚴成芬補丁疊補丁的衣着,是不用去説了。老五、老六兩個姑娘,一個十八九歲,一個十五六歲,説起來正該是收拾打扮的年齡,可也穿着補丁衣裳,唯有梳得光光淨淨的頭髮,説明她們已經有了自尊,不是吵吵嚷嚷的小姑娘了。四小子馬鳴強正二十三歲,嚴欣記得,剛來隊落户的時候,他只有十二三歲,讀書不用功,只曉得光着一雙腳板,鑽樹林逮雀兒,爬高樹掏雀兒蛋蛋,到坡上去找甜的酸的野果子吃,為叫他讀書,嚴成芬和馬鐵匠不知用竹條條教訓過他多少回。沒想到,後來他竟然讀完了高中,這在偏僻的窮山溝裏,也算得一件稀奇事了。如今,他長得高大壯實,比打了一輩子鐵的馬鐵匠還魁梧。剪得短短的頭髮,紅潤髮亮的臉膛,濃眉大眼睛,鼻樑闊嘴巴,實在是一個英俊小夥子。嚴欣暗暗驚歎,不由多瞅了他幾眼,小夥子久不見嚴欣,還有點兒害羞,臉都紅了。

填飽了肚皮,嚴欣用手帕抹抹辣得發麻的嘴,仰起臉問馬鳴強:"你想考大學嗎?"

"考不取。"小夥子回答得倒是乾脆,也不臉紅。

"還考大學呢,念高中,我看他都像老背石頭,累得險些趴下。"嚴成芬斜瞥了兒子一眼,用憐愛的聲調説:"那年我們打他,你在一邊勸,送他一本字典,跟他講一番讀書長進的理,他還真聽進去了。你走後,他讀書就用心了,老師也不往我們耳朵裏灌難聽話了。説起來倒有趣,他還上讀書了。前不久去縣城辦事,掏好幾角錢買了一本字書,我説他真捨得,他説那字書上有你寫的文章呢!你倒真幹出點事來了。幺弟,我聽鳴強讀過你寫的文章,你莫盡寫知青的事啊,也寫寫我們嘛!我們這些窮山旮旯裏,要像報上吹的那樣,姐姐我還拿泡海椒來招待你?"聽山寨不識字的婦女説話,就是這個樣子。一句話沒説全,又轉到另一句話上去了,不過,許久沒聽到這種話的嚴欣,還是到很親切。馬鳴強像在為他母親的話做解釋,他埋頭在一隻木箱箱裏翻出兩本書來,一本是磚頭那麼厚的字典,一本是登了嚴欣短篇小説的雜誌。字典的封面已經卷邊了,雜誌封面上也沾滿了黑手指印,不過嚴欣仍然一眼能認出來。他到由衷的欣,送字典那樁小事,他早已忘了;雜誌上發一篇小説,這在他現今也很平常。但是在這裏,在這閉的窮山溝,在當年他曾經隊落户的地方,這一家人還記着他,還保存着他的字典,還買了登有他小説的雜誌,這是他想不到的。隊落户時,他就深切地到,山寨上像馬鐵匠這樣的貧苦農民,純樸、正直、很重情,現在他更覺得是如此。

許是嚴成芬覺察到嚴欣的心思,便小心翼翼地問:"幺弟,你這回來,是為公事還是私事?"嚴欣凝眸瞅了嚴成芬一眼,發覺嚴成芬老了,比和她相同年齡的城市婦女老多了。不過,她畢竟是婦女,問話要比馬鐵匠委婉。嚴欣知道,話題很快要轉到鄭璇的事情上去。他嘴裏應着話,心裏在暗忖,該怎樣向這一家人解釋他為什麼來找鄭璇:"既為公事也為私事。"

"啥公事?"馬鐵匠興趣地問。

"到這兒來看看,找些人和事寫點小説。"嚴欣儘可能講得通俗點。

"那麼,私事呢?"嚴成芬又接過話去問。

嚴欣覺得難回答。他嚥了一口唾沫:"是這樣的,我想找鄭璇談談…這個…她…"嚴成芬截住嚴欣結結巴巴的話,説:"寨上人擦黑時都在傳,你要娶她,有這回事嗎?"雖然山寨上的電燈光淡弱,嚴欣漲紅了臉,馬鐵匠還是看清了,他進話來:"跟你姐姐擺一擺吧,都是自家人。"怎麼跟這一家人説清楚他被人看作特別反常的行為呢?他和這一家人的關係,不比一般的知青和相好的農户之間的關係,他們曾經共過患難,無話不談。不過,事隔多年,又加上這一家人畢竟是偏僻山鄉的農民,他們能理解他的心理變化嗎?他們能理解他埋藏在內心深處多年的、痛苦的情嗎?

他抿緊了嘴,默了默神,微垂着頭,誰也不看地説:"是的。我經過很長時間的思考,才認識到鄭璇是犧牲品,是歷史的犧牲品…"嚴欣微張着嘴,又説不下去了,他意識到自己説得太文縐縐了,説這樣的話,馬鐵匠一家人是不可能理解他的。他抬起眼皮,瞥了這一家人兩眼,發現這一家老小都睜大眼睛,全神貫注地聽着他講話。他鎖緊了眉頭,又接着補充説:"總而言之,她生活得太苦了。而我,只要、只要一想到她在沙坪寨過着這樣的子,心裏,心裏…"嚴成芬用重重的點頭表示理解嚴欣下面要講的話,她嘆了一口氣説:"是呀,鄭璇要在沙坪寨拖下去,會比我們家還要惱火!前些年,把我們當成階級敵人。打倒了'四人幫',那會兒的先進知青鄭璇就成了敵人。拖着她鬥啊,在連坪大隊挨着寨子了不算,還拖到巴佬公社的高台子上鬥,鬥完了還遊街。一個好端端的人,就此垮了。我看着她,總見她眼神直勾勾的,像要投井,又像要跳河。把我都嚇着了,喊老五、老六兩個姑娘,悄悄隨着她好幾天哩!"這情況,朱福玲沒跟嚴欣講過,嚴欣也從未聽其他人講起過。聽嚴成芬一説,他的心更揪緊了。

馬鐵匠在一旁擺手阻止婆娘講這些戳心事。他進話來説:"還講那些事幹啥?過都過了!現今當緊的,是要問嚴欣,你主意打定了沒得?打定了,我們就陪着你,再去給鄭璇講一回!有我們陪着,她不至於趕你!"

"要叫我説啊,幺弟,你要真有辦法,把鄭璇救出去就成了。娶她嘛…"嚴成芬又直通通地發表起自己的意見來了,"不是你姐姐我偏袒你,你要娶她,太不划算了。你還沒結婚,一個童男子,她已經嫁了人,還拖起一個娃娃,你到底下細想過沒得?"談這樣的話題,對嚴欣來説,終歸是太難堪了,雖然馬鐵匠和嚴成芬都站在他這一邊想問題,他仍舊覺得十分尷尬。他苦笑了一下説:"姐,這些我都想過,不這樣做,我的心不落實,就是這麼一回事了。噯,老哥,你剛才追出寨子去,偷會計家鐵盒的,到底是個啥事情啊?"這後半句話,顯然是故意錯開話題,不想談鄭璇的事了。馬鐵匠和嚴成芬都明瞭這一點。馬鐵匠大有深意地接過話頭説:"興許,這還是件好事情呢!"

"好事?"嚴欣有些不解。

"會計那賬本本上,記着那些大嘴老鴰吃羣眾血汗的數目字呢!"馬鐵匠悄悄湊近嚴欣耳邊説。

嚴欣側轉半邊臉問:"你是説,會計羅世洪貪污?"

"噯,這個人啊,是個人牽起不走,鬼牽起直顫的傢伙。你説他貪污嘛,我看還不敢。這龜兒膽子小,辦事一向謹慎,屋頭的勞力又強,大數字是不敢動的。"馬鐵匠張開一隻滿是厚繭的巴掌,扳着手指説,"農村幹部嘛,一百二百挪用點點,那不算貪污,是常事,羅世洪也就是那個數字。"

"那你咋説…"馬鐵匠這回沒馬上接嚴欣的話頭,只是轉過臉,朝婆娘了嘴。嚴成芬招呼起兩個姑娘,拉老七的手,勸嚴欣早點歇息,孃兒女四個,就到左側的屋頭去睡覺了。右側這間屋裏,只剩下馬鐵匠父子和嚴欣三個人。馬鐵匠笑呵呵地道:"來,我們也擦把臉、洗個腳,睡在牀上靜心靜氣地擺。是有好多事兒要問問你呢!"三人洗了臉和腳,雙人牀邊加了一塊寬寬的鋪板,就倚着牀欄躺下了。

屋外仍在下雨,茅屋的後檐溝裏,不時響起枯燥、單調的滴水聲。屋後的竹林子,被風雨搖曳得"沙啦啦"發響。

不待嚴欣再問,馬鐵匠把臉朝着嚴欣,聲調壓得低低的,帶着點兒興奮説:"我是説,會計的鐵盒盒裏,裝的是他記的賬。從開鐮打穀子、收包穀那時起,鳴強他們那幫小夥,就鬧着要查賬。羅世慶怕他們吃的血汗錢餡,哪能答應。滿寨上的社員估算,羅世慶、黃文發、"跟蟲"羅世祥三個龜兒子,少説也會貪污三四千元,還僅僅是賬面上能查出來的。只要把這件事一捅開,這一幫幹部就當不成,沙坪寨上可以來個重新選舉。鳴強那些年輕人,想從明年抖開手腳幹一下,好填飽大夥的肚皮!"聽得這麼説,嚴欣才意識到,原來,小小的沙坪寨上,並不是靜水一潭,它也在醖釀着一場變革和鬥爭哩!